學者評說
承認政府不再有能力代表任何群體的利益,允許每一群體尋求自身利益的政治代表,并為此而有代表自身利益的政治組織及其政治活動。基于這樣的政治對話,社會矛盾很可能得到更加正當的解決
在現實世界里,如果法律將多數公民置于“不合法”狀態,從而執法者有充足理由隨意挑選懲戒對象,我們就說這法律是“惡法”,并且還有“惡法非法”之說。
如果立法的初衷是要增進多數公民的長遠利益,而立法的結果卻損害了多數公民的長遠利益,這樣的法,可稱為“善意的惡法”。
對于善意的惡法,用得上毛澤東的判斷:那些誠懇地為患者治病卻總是治死患者的醫生,不論他們多么誠懇,畢竟還是惡醫而非良醫。
如今,我們中國人有了一部這樣的法律,它被誠懇的立法者稱為“勞動合同法”——為增進勞動者的長遠利益而訂立,為改善中國經濟結構而訂立,為保護弱勢群體而訂立。可是,立法者們似乎從來沒有回答甚至頭腦最簡單的經濟學家的詢問——這類最簡單的詢問,恰好成為對這部法律的致命批評。
這部法律最大的敗筆,在于它試圖越俎代庖地要求雇主與雇員簽訂長期合約。在簡化的微觀分析框架內,讓我們假設一名勞動者的長期勞動力供給方案S,是他根據特定社會的經濟政治法律條件所能夠預期的長期回報率W的函數。類似地,勞動力的需求方案D,也是W的函數。假設這樣的S與D的交點所對應的是均衡的長期回報率。
假如這部勞動合同法確實反映了立法者的意圖——以法律方式提高具有足夠年資的勞動者的長期回報率,那么,W的這一預期的增長將誘使這名勞動者增加長期勞動供給——也即沿供給曲線S向右上方移動。另一方面,勞動力的潛在購買者,因為W的預期的增長,沿著需求曲線D向左上方移動。這兩方面的聯合作用,對應于增長了的W,將產生勞動力供大于求的缺口——也被稱為“失業”。
這一增加了的失業率,只是預期中的長期行為的短期后果。在長期視角下,雇主享有極大的靈活性——所謂“上有政策,下有對策”。
例如,他們可以通過提前解除勞動合約、變相降低勞動福利、贖買地方政府并獲得特殊政策的保護等途徑,來恢復法律對均衡價格的扭曲。對勞動力的長期回報率而言,假設在法律扭曲價格信號W之前的勞動報酬是年工的遞增函數,那么,在法律扭曲價格信號W之后,勞動報酬作為年工的遞增函數將表現出更大的斜率——對應于不足以訂立長期合同的年工的W遠低于法律頒布前的水平,對應于足以訂立長期合同的年工的W則遠高于法律頒布前的水平。
可是我們知道,勞動者通常偏好于規避風險。這一偏好意味著,假如勞動的平均回報率在勞動年齡時段內保持不變,那么,勞動的長期回報率在這一時段內的變動幅度越大,勞動者感受到的確定性幸福的程度就越小。
關于消費行為的生命周期理論也早就揭示了這一基本原理:人類總是更喜歡穩定的收入和消費。極端而言,哪怕你晚年將成為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你也不愿意為此而在童年就挨餓。
這部法律的制定者們,并沒有能力對上述最簡單的經濟學疑問給出哪怕是最粗陋的回答。
他們在公開答辯時口口聲聲說,他們的初衷是為著增進勞動者的幸福;他們信誓旦旦地保證(但從未經過經濟學論證):這部法律的實施與上述的經濟學判斷恰好相反,短期而言,不會增加失業率;長期而言,不會降低勞動者的收入。被這樣的誠懇感動,我當然相信立法者的善意。
不過,經濟學家的詢問,尤其是最簡單的詢問,往往反映著最無情的經濟規律。惟其如此,經濟學被稱為“社會物理學”。換句話說,我相信立法者的善意,但更相信任何違背“社會物理學”基本原理的善意,都將遭到客觀規律的懲罰。
我曾撰文嘲諷我們的政府,說它尚未擺脫“身份幻覺”——它自以為仍如革命戰爭時期那樣代表廣大勞動者的長遠利益,從而它很容易陷入“人格分裂癥”——它試圖杜絕任何不通過政府進行的勞動者自發組織的討價還價行動,同時,它又試圖防止資產者從勞動者的無組織狀態中榨取剩余價值。于是,我們有了這樣一部善意而失敗的法律。
正確的治療辦法是承認:政府不再有能力代表任何群體的利益,雖然,它常可被特殊利益群體挾持。在如此承認之后,它應當允許每一群體尋求自身利益的政治代表,并為此而有代表自身利益的政治組織及其政治活動。
基于這樣的政治對話,社會矛盾很可能得到更加正當的解決。在我看來,這是無法回避的發展趨勢——伴隨著經濟發展和收入增加的政治趨勢,迄今為止,世界上沒有任何民族能夠特殊到回避這一政治趨勢。
官僚主義泛濫至今,我們的黨和政府能否保持哪怕最低限度的實事求是的態度呢?這是一個問題,一個關乎生死存亡的問題。
作者為本刊學術顧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