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識分子不但要改寫文化的歷史,還要改寫自然的歷史
克萊頓的小說《侏羅紀公園》上來就是一串大場面,從蒙大拿山區的化石挖掘現場,到中美洲熱帶雨林,再到恐龍主題公園,十分震撼。誠惶誠恐之余,你會忽略故事中的一些漏洞,比如那些科學家復制動物時,忽略了動物賴以生存的生態系統。首先,氧氣在中生代大氣中所占比例是23%,而在現代大氣中則為21%,只有恐龍當中的登山健將,才能茍延殘喘。
單靠場面宏大,并不足以保證故事的吸引力。這就需要作者設計一個關鍵性的“拐點”,把情節的過山車推向軌道最高端。沒有這樣的勢能儲備,再多的場景堆砌,也只能是毫無動感的平鋪直敘。這樣的小說(電影亦然),就像設計平庸又不能退票的游樂場,缺德透頂。《侏羅紀公園》的拐點,出現在基因工程專家吳博士的實驗室。他在琥珀礦中揀選叮咬過恐龍的中生代蚊蟲,再從吸食的血液中提取DNA,然后進行克隆。對于我們外行讀者,這個構思極富創意,盡管科學家告訴我們,這種方法的可操作性只有在虛構文學中才能成立。
很多恐龍生性兇猛,必須置于人工控制之下,因此主題公園圈養的動物均為雌性。各個種群的數量短缺,要由無性繁殖的個體補充;為了接補DNA的殘缺部分,吳博士借用了一種蛙類的基因。由于現代學術體制的繁密分工,這個生物工程高手對于蛙類毫無了解,更不知道自己經手的兩棲動物可以根據需要自動變性,結果克隆出的恐龍有一半變成了雄性。恐龍們開始自然繁殖,數目激增,最后系統失控,災難降臨。
另外一個例子,出現在意大利作家艾柯的《傅科擺》中。在這部百科全書式小說里,三個出版社編輯把自己想象成智力上的三劍客。一個偶然的機會,他們看到一份中世紀加密文件,據說出自神秘的圣殿騎士團。這是十字軍時代的一個武裝教團,為朝圣的香客提供保護,在圣地承包工程,替參加東征的貴族管理財政,為此還建立過一套類似古代中國“飛錢”的信用體系。1407年,深陷財政危機的法王菲利普四世見財起意,借口協助教皇調查騎士團崇拜異教偶像,把教團首領悉數捕殺,將其財產抄沒入庫。
關于圣殿騎士團,前些年爆紅一時的《達芬奇密碼》也有猜測。三個編輯炮制了一個陰謀理論。在他們虛構的故事里,騎士團有眾多成員逃過清洗,藏身于歐洲各地。這些幸存者發現,地球表面環繞著一種神秘電流,而控制它們的裝置,就是盛過基督之血的圣杯;只要找到它,就等于掌握了和整個世界討價還價的籌碼。每隔120年,他們都會離開隱身處一次,按照事先約定,與其他分支的成員會合,交換研究信息。
16世紀末,藏身法國的騎士團成員渡過海峽,北上密會英國同袍,但接頭未果。此處正是《傅科擺》中布設拐點的地方。這位思慮縝密的作者,想起教皇格里高利曾于1582年頒布歷法改革敕令,廢除誤差明顯的儒略歷。對羅馬教廷深懷戒懼的英國王室懷疑其中另藏機詐,執意不改正朔;遲至1752年,他們才接受了沿用至今的格列歷,也就是我們所說的公歷。結果來自法國和英國的兩撥人,根據各自國家的歷法安排接頭時間——其中相差整整十天——結果失之交臂。
當時文藝復興進入高潮,西方人正陷入歷史性的知識狂熱。諷刺的是,圣殿騎士團的知識研究計劃,卻在此時陰差陽錯地陷入絕境。艾柯的故事并未就此打住:三個編輯說鬼見鬼,歪打正著,發現陰謀統治世界的地下社團就在身邊,甚至威脅他們交出已經發現的秘密。這些文弱書生不是電影里的印第安納瓊斯,災難臨頭他們只有任人宰割。
《傅科擺》的故事背景是1968年后的米蘭和巴黎,學運風波余響宛在,一些人開始批判西方文化中過分膨脹的工具理性傳統。這是歷史的拐點,也是歷史敘事的拐點;知識分子不但要改寫文化的歷史,還要改寫自然的歷史。這一時期,美國古生物學家巴克通過一系列異端言論,引發了波及至今的“恐龍復興”。他一反前輩對于生命演化史的達爾文主義解讀,把恐龍描述成聰明而敏捷的熱血動物,徹底推翻了它們笨拙呆滯的傳統形象。于是,《侏羅紀公園》里的速盜龍躥房越脊,跟人類打斗,活像一群古脊椎動物版霹靂嬌娃。
下個月就是巴黎“五月風暴”40年。上述兩本小說都是那次運動的遙遠的回響。40年后,我們這里也普及了奇裝異服、搖滾樂,以及文化政治上的各種正確和不正確。
李大衛:作家,評論家,現居美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