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資將逾500億元的長江口綜合整治規劃,能否在部門和省市的利益交織之中,為航運改善以及生態重建奠定基石?
“今天寶鋼水庫蓄水特別多,大概咸潮又要來了。”
4月8日,在長江口生活了40多年的上海寶山區羅涇鎮新陸村黨支書王利華頗有感慨地對《財經》記者說。
站在長江口南岸邊的大堤上,左側是洶涌的江水,右側是庫容40萬噸的寶鋼水庫。水庫建成于1985年,不僅保障著中國最大鋼鐵企業寶鋼的用水,在海水倒灌引發的咸潮兇猛時節,也是整個大上海的應急水庫之一。
對于王利華而言,現在的長江口和他的記憶已經難以重合。最顯而易見的變化,就是灘頭越來越大,水越來越淺,水質越來越差,魚的品種和數量也越來越少了。
長江口,系指自江蘇常熟徐六涇至長江入海口的河口50號燈標處,長約182公里。自徐六涇以下,崇明島將長江分為南支和北支,其中南支由長興、橫沙兩島分為南港和北港。隨后,南港再由九段沙分為南槽和北槽,形成長江口三級分流、四口入海的河勢格局。
長江自300萬年前形成以來,一直從此處東流入海。沿著這條“黃金水道”,長江三角洲已經成為中國經濟社會發展最快的區域之一。由于這一段河道寬闊、水沙條件復雜,整個長江口一直在隨著歲月推移而演變。
3月10日,由水利部負責論證研究的《長江口綜合整治開發規劃》(下稱《規劃》)正式獲得國務院批準。這個總投資逾500億元的宏偉“藍圖”,將在未來十幾年中再次改變整個長江口的大格局。
航運為先
長江口扼守著中國含金量最高的一條黃金水道。據交通部統計,2007年,長江干線水運年貨運量首次突破了10億噸大關,超越了歐洲的萊茵河以及美國的密西西比河,成為全世界最為繁忙的“水上動脈”。在長三角,90%以上能源、外貿物資的運輸,都依賴水運。在整個長江中下游沿岸,碼頭、泊位鱗次櫛比。
從上個世紀70年代末開始,為了確保寶鋼所需要的深水航道的暢通,長江口綜合整治就提上了日程。然而,水利部長江設計院上海分院院長徐建益告訴《財經》記者,長江口河寬水淺,河勢不穩定,沙渚移動快,如果不熟悉航道,船只很容易遇險。因此,要確保長江口的通航能力,不是一件簡單的任務。
在江蘇、上海交界處的瀏河碼頭,《財經》記者遇到在一條客輪渡船上擔任輪機長的王師傅。在這條輪渡上工作了20多年的他回憶說,上個世紀80年代時,這條航線還是一條直線,現在卻要多繞十幾公里,原來一個多小時的航程也增加了大約45分鐘。
對于長江口范圍內的暗沙變動引起的河勢變化之快,1997年主持編寫《長江口綜合開發整治規劃要點報告》的徐建益,也深有親身體會。就在該報告出臺不久,隨著1998年和1999年長江流域的兩次洪水,長江口的河勢已經發生了較大變化;此后,三峽工程等大型水利工程對于長江口水沙的影響,也開始顯現。更何況,隨著南水北調工程的推進,其潛在影響也越來越不容忽視。
在這種情況下,水利部下屬的長江水利委員會(下稱長江委),不得不于2002年啟動新一輪的長江口規劃修訂工作。到了2004年9月,一份由長江設計院牽頭的《長江口綜合整治開發規劃要點報告(2004年修訂)》(下稱《要點報告》),正式通過了水利部的審查。
據《財經》記者了解,與1997年版本相比,此次修訂版補充了長江口岸線規劃、生態環境保護規劃意見和非工程措施規劃等諸多內容。之后,《要點報告》又經過反復醞釀,才最終形成剛剛由國務院出臺的《規劃》。
目前,位于長江口南支南港北槽的深水航道,經過十年建設之后,其水深已經從最初的負7米提高到負10米,并一直上溯到南京市。航道水深達到10米,就意味著5萬噸級的第四代集裝箱船可以乘潮進入長江口。
根據這次規劃,長江口的航道水深將最終提高到12.5米。屆時,不僅5萬噸級船舶可以全天候進入長江口,10萬噸輪船也可以乘潮通航。目前,江蘇省亦在積極爭取把這一水深延伸到南京,如果順利實現,屆時南京這個不臨海的城市也有望一圓國際重要海港區的夢想。
要把長江口真正打造成航運通途,首要任務就是穩定河勢。中國工程院院士、華師大河口海岸研究所名譽所長陳吉余教授對《財經》記者表示,長江口的關鍵性工程有三個,即徐六涇節點、南北港分流口和南北槽分流口。目前這三個關鍵性工程中,僅南北港分流口未治理;而《規劃》實施后,長江口治理的大局“將可奠定”。
北支工程取舍
如果說在以航運為先的南支治理方面,長江口所在的上海市、江蘇省以及各個部門有著基本的共識,那么北支的情況要微妙得多。
北支為長江出海的一級汊道,西起崇明島,東至連興港,一度是長江通海的主航道所在。但在上個世紀50年代之后,由于不斷的淤積萎縮,在航運上已經風光不再。目前,北支的入海流量,長期徘徊在整個長江入海總流量的1/20以下。
淤積加重,和過去半個世紀以來長江水流量不斷下降有關。原來長江水流速很快,泥沙不容易沉積;現在上游來水比較少,流速很慢,自然泥沙就越積越多,并最終陷入惡性循環。
北支之淤,不僅導致航道變遷,同時,由于入海流量過低、流速過慢,在漲潮時,腥咸的海水也很容易長驅直入,甚至通過這一通道進而倒灌南支。
早在1959年,北支就開始出現鹽水倒灌南支現象。隨著全球變暖帶來的海平面上升,鹽水倒灌的威脅還將進一步加劇。根據國家海洋局的統計,在過去30年內,上海附近的海平面已經上升了超過11厘米;預計未來十年中,還將繼續上升接近四厘米。河口專家甚至預測,至2050年,上海市沿海的上升幅度將達到50厘米左右,長江三角洲北部沿海約45厘米左右。
目前,這一問題已經切實危及到上海市、江蘇省的淡水資源,長三角也日益成為典型的水質型缺水地區。2007年年初,長江口的咸潮來勢之兇猛更是達到了近十年之最,上海市水庫取水口鹽度最高時超標五倍多。
要徹底解除鹽水倒灌的威脅,最簡單也最直接的辦法,就是將占入海流量比重已經很低的北支完全堵死。但這種治理帶來的弊端也顯而易見,就是會破壞北支現有的濕地生態環境,同時也不利于長江北岸地區排澇以及水資源利用。
接近規劃的知情人士對《財經》記者表示,最終采取的是上海市提出的“中縮窄”方案,就是通過適中圍墾縮小部分河寬,來加快水流速度,從而在保留北支的同時,解決進一步淤積以及海水倒灌問題。
按照這一規劃,上海市可謂“一箭雙雕”。
目前上海市主要水源地——黃浦江的供水能力已達極限,因此,未來的水源地只能更多地寄希望于長江。除了現有的位于長江口南岸的寶鋼水庫以及陳行水庫,投資160億元、預計2010年建成的青草沙水庫,就位于南支北港南側,該水庫可滿足1000萬人的需求。在解決了海水通過北支倒灌問題之后,未來的水源質量也將更有保障。此外,圍墾也將使得“寸土寸金”的上海市,獲得寶貴的新增土地資源。
然而,對于江蘇省來說,這一方案可謂有利有弊。隨著海水倒灌問題的緩解,江蘇省位于長江口南岸的太倉水庫也將獲益。此外,在“中縮窄”之后,江蘇省也可以利用航運條件得以改善后的北支開辟新的航道;像江蘇海門、啟東等地區,遠期可望借此開辟最高3000噸級的水上運力。
不過,業內人士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亦承認,由于這一方案造成水位抬高,也會使得排水不暢的問題更加突出,導致位于上游的江蘇在洪澇時期面臨更大的考驗;此外,水流加快之后,對于江蘇沿江的堤岸沖刷也會加劇,要確保安全就必須追加投資。
鑒于此,江蘇省一直要求上海市給予一定的經濟補償。由于雙方至今仍有分歧,規劃雖定,但據《財經》記者了解,北支工程正式啟動或許仍待時日。
清水難求
咸潮只是影響長江口水質的一個因素而已。要真正還長江口可以放心飲用的清水,挑戰仍然艱巨。
根據國家海洋局的統計,2007年,長江的主要污染物入海量高達640萬噸,其中僅重金屬排放量就超過了2萬噸,這還不包括2162噸的有毒物質砷。目前長江口及其近海水域,已成為中國近海污染最嚴重的海域。
河口水作為江海混合的水體,目前仍無專門的水質評價體系。多年來,河口水質有地表水和海洋水兩種參考標準。
上海市環保局的一位人士告訴《財經》記者,由于水利部、環保部和海洋局之間采用不同的檢測數據,部門之間就很難協調。以地表水標準來看,長江口目前的水質為III級,江中心基本為II級。不過,水利部的統計資料顯示,2006年,長江口的南港和竹圓段不僅鉛與鎘兩種重金屬含量超標,水質也已經淪為V類(僅比最差的劣V類略微好一些)。
由于河口區無機氮和活性磷酸鹽含量超標,營養鹽比例失衡,近年來東海赤潮發生的頻率逐年上升,已經逐漸威脅到沿岸的海洋生態環境。根據2007年中國海洋環境質量公報顯示,赤潮高發區目前多集中在東海海域;其赤潮發生次數和累積發生面積,分別占到了全國海域的73%和84%。
不盡污水滾滾來,加上過度捕撈,使得整個長江口區域的漁業資源量遭到嚴重破壞。水利部門的統計顯示,上個世紀90年代漁業產量遠小于六七十年代,整個長江口水域漁業資源已經出現了全面衰退。
中國工程院院士、華師大河口海岸研究所名譽所長陳吉余教授對《財經》記者表示,過去很多長江口的魚類,現在已很少能看到。如長江口特產之一的刀魚,由于物以稀為貴,目前每斤價格已經上漲到兩三千元。即使在3月這樣的傳統汛期,捕撈刀魚也似大海撈針。
原國家環保總局曾經組織有關機構,對長江口及其毗鄰海域的環境狀況進行過為期兩年的調查分析。2006年底完成的這一課題顯示,長江口3.8萬平方公里海域范圍內,接近八成都是IV和劣IV類海水。而從海底采集上來的樣品中,長江口有近三分之一沒有任何底棲生物,海底“沙漠化”狀況令人觸目驚心。
雖然早在2007年1月,《長江口綜合整治開發規劃環境影響報告書》就已經通過審查。作為回應,水利部在《規劃》中也承諾依據長江口水功能區劃,計算提出區域污染物排放總量和削減量,實施總量控制。 但有關專家對《財經》記者坦言,鑒于長江口及毗鄰海域的污染源頭主要來自長江流域的中上游,因此僅控制住長江口的排污量,收效仍然十分有限。寄希望這次《規劃》能帶來水質和生態的質變,或許并不現實。
“水”“土”之爭
長江口所擁有的豐富的生物多樣性,并不僅僅局限在水中。目前,這一區域擁有崇明東灘鳥類自然保護區、中華鱘幼苗自然保護區、九段沙濕地自然保護區以及長江口(北支)濕地自然保護區。前三者由上海市管轄,后者則為江蘇省級自然保護區。
水利部規劃計劃司副司長段紅東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指出,大量濱海濕地無人管理與濕地資源過度利用并存,不僅嚴重影響了濕地生物資源的貯量,也對長江口濕地生態平衡產生威脅。
以長江口北支北岸和崇明東灘為例,多年來為上海市貢獻圍墾土地約460平方公里。但是,這些圍墾行為也加速了長江口北支的萎縮,并且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河勢不穩的風險。
據《財經》記者了解,上海市為了追求土地平衡,每年平均要圍墾6萬畝到8萬畝土地。然而,在增地和濕地生態保護之間,很難做到兩全。
此次《規劃》設計過程中,灘涂部門曾積極主張通過促淤的方式形成新的灘涂,從而來置換已經淤高的灘涂。他們認為后者生態價值已經不高,更適合用于土地開發。知情人士對《財經》記者透露,由于上海市區土地供應緊張,地方政府也希望用這些新圍墾的土地,來置換成市內的建設用地指標。
然而,正是出于保護這些自然保護區及其他濕地資源的考慮,環保部門對《規劃》草案中涉及的圍墾范圍、速率等都做出了一定的限制,取消了一部分來自圍墾部門的圈圍要求。
例如,上海市曾擬在崇明東灘南面的北港北沙和九段沙的部分地區進行圍墾,認為這兩個區域濕地價值已不高。但這一設想受到環保部門反對,東灘南側的高灘和九段沙部分的圍墾計劃,在最終通過的規劃中都被取消。
除了灘涂圍墾與濕地保護的內在沖突,其管理權也同樣存在不確定因素。多年以來,水利部與國家海洋局在河口海域存在管理上的交叉重疊。
國家海洋局東海分局局長、上海市海洋局局長張惠榮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表示,長江口灘涂圍墾需要先取得海域使用權以后,方可進行圍、填活動。因為“不論海陸分界線劃在哪里,沿海灘涂圍墾均是嚴重改變或者影響海域特性的活動”。
張惠榮強調,海洋和水利部門不存在職能沖突,但種種跡象顯示,如何使得眾多相關職能部門,在長江口綜合整治中形成合力,仍然是一個巨大的挑戰。
例如,據《財經》記者了解,水利部在規劃中打算新建、改建長江口水文站網,但實際上海洋和海事部門在這一區域已經有觀測站;水利部認為長江口現有生態監測體系不完善、基礎資料不夠全面,但海洋局卻認為這些體系已經基本建成,根本問題是不同部門之間沒有觀測資料和環境評價共享機制等。
因此,長江口未來的出路,不僅取決于諸多技術問題,更取決于體制問題。
畢竟,不管部門、省市之間的職能和利益如何分割,作為實體的長江口都只有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