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改革其計劃色彩濃厚的勞資體制,中國民航業不足以真正邁向市場化
云霧之下,云南麗江機場依稀可見。
風向風速顯示器上,正側風13米、14米,順風3米、4米,數據正在降落標準的極限值附近波動。
降落還是復飛備降?以往普通的抉擇,此刻對于東方航空一架波音737班機的機長顯得格外艱難。盡管他已有20年駕齡,在昆明-麗江航線上也已飛了近十年。
氣流顛簸,云層彌漫,有乘客開始嘔吐。數秒之后,波音737在麗江機場上空稍作盤旋,駛入返航航線。
這一幕,發生在2008年3月31日。當天,昆明至迪慶、大理、麗江、西雙版納、文山、思茅、芒市等地共18個航班先后返航。返航班機均屬東航云南分公司。次日,東航昆明至麗江、大理三個航班再次返航。
大規模的航班集體返航,令昆明機場進出受阻,上千旅客滯留。被激怒的旅客一度與工作人員發生肢體沖突。
事發當天即有消息傳出,集體返航系由東航勞資糾紛引發。東航云南分公司則兩度以“天氣原因”回應公眾質疑。
4月5日,國家民航局觀察員抵達昆明,介入調查。7日,東航首次公開承認,返航存在人為因素。當晚,民航局亦初步認定了這一結論。
這是中國民航史上罕見的集體返航事件。東航及其飛行員團隊頓成眾矢之的。而自2005年以來不斷涌現的飛行員辭職風波,與此番以最惡性姿態爆發的集體返航事件,已令事態超出各航空公司內部治理的范疇,上升為全國性的行業信任危機。
因行業特性及歷史成因,業已全面邁向市場化運營的中國民航業,恰恰在內部勞資關系上仍帶有濃厚的計劃體制色彩。這致使雇員缺乏針對雇主的議價能力,行業人力資本與市場化定價體系長期脫節,人員流轉亦缺乏制度規范與保障。
身處這場愈演愈烈的行業性危機的核心,身為雇主的航空公司與身為雇員的飛行員團隊,其常年矛盾已到了必須解決的關頭。非此,在這個當今最尖端最至關重大的運輸服務領域,民航業整體不足以真正完成市場化改革,不足以承載無價的生命和數以億計的財產安全。
“邊緣飛行”
84%的山地,10%的高原和丘陵,特殊地理環境導致了云南獨特的氣候條件。云南航線的飛行員喜歡用“風云突變”來形容當地高原多山的立體氣候。
“風云突變”的氣候條件,構成了此次返航事件的復雜背景。
上述執駕波音737的東航機長告訴《財經》記者,3月31日的麗江機場上空,氣流顛簸給駕駛帶來了很大麻煩。按照機組運行手冊,降落時正側風不可大于15米/秒,而在云南三四月的大風天,極限情況非常普遍,他們多數時候都是在正側風13至14米的狀況下降落。
“我們一直都是在邊緣飛行。”另一位東航機長說。
在全國18個特殊機場中,東航云南公司的飛行員要飛15個機場,其中12個在省內,3個在省外。
所謂特殊機場的標準共11條,包括機場位于山谷、山腰或山頂,周圍地形復雜;當地氣象條件異常;機場標高在1500米以上;等等。與平原機場相比,特殊機場“安全裕度”很小,因天氣多變,常有陣風、雷雨、冰雹甚至風切變出現。很多情況下,前面飛機落地了,半小時甚至幾分鐘后天氣就會變化。
從控制安全裕度出發,民航局對執飛云南的航空公司有較多限制,目前僅允許少數公司執飛。據稱,執飛云南航線的飛行員均需經過特定培訓及監管部門專項考核,方能組成機組起降特殊機場。
此外,特殊機場多數海拔高、跑道短,限制了飛機的著陸重量。通常情況下,執飛云南支線機場的航班,載油量都較少。在云南航線的機長們看來,油量少,加之復雜多變的天氣條件,飛行中若不能迅速決斷,很可能會出現剩余油量不足以備降的情況,對飛行安全構成嚴重威脅。
“我們沒必要總在標準邊緣冒險。”東航波音737機長說。
“信心不足”
根據規定,面對標準邊緣,飛行員可以“因信心不足”而返航。
在國家民航局與東航的最終調查報道公布前,外界無法確知,在3月31日-4月1日那兩天返航的21個航班,其機組的抉擇,在邊緣性天氣和“信心”之間究竟有著怎樣微妙的搖擺?到底是何種情緒或心理的力量,最終拉動整整21架身形龐大的客機,在空中斷然畫出令人遺憾的返航曲線?
無論如何,時至今日,已無人否認東航云南分公司飛行員的積怨。這些飛行員普遍認為,他們非但沒有獲得“邊緣飛行”的風險溢價,相反,其利益訴求長期無人理睬。目前已知,“補稅事件”是導火索之一。
飛行員收入由底薪加補貼構成,補貼的大頭是飛行小時費。一般而言,一名月入3萬元的飛行員,其飛行小時費可達到2萬元左右。在2006年前,東航云南分公司空勤人員的飛行小時費按8%計稅。2006年起,云南地稅部門要求飛行小時費必須與飛行員工資合并納稅,累進稅率最高將達30%。
根據相關整改通知,東航云南分公司456名空勤人員被要求在2008年4月7日前補繳2007年的相關稅款,總額高達1224萬元。此后,飛行員每年將多繳個稅1萬-7萬元不等。
補稅事件令云南分公司飛行員頓生不平,因為他們知道在上海東航總部,空勤人員飛行小時費計征個稅的比例要低得多。
這種不平早非一日之寒。東航云南分公司長期執飛支線特殊機場,非但未獲特殊補貼,其飛行補貼反而低于其他干線飛行的補貼。與同行比,東航飛行員待遇要低30%以上。
據海南航空一位飛行員介紹,東航在云南航空市場占據最大份額。因先天的旅游資源,云南省內航班票價基本是全價,客座率常在100%。
“東航在云南賺了最多的錢,卻舍不得對飛行員支付一點特殊機場的補貼。”這位海航飛行員說。
多位接受《財經》采訪的東航云南分公司飛行員均表示,他們的最大失望在于,東航的人文關懷不夠,員工在公司無法獲得自尊,沒有共同的價值觀念,缺乏暢通的表達渠道。飛行員們曾通過集體請假等種種方式,反映公司存在的問題,卻均未得到重視。
飛行條件惡劣、常年超時飛行、待遇低、正當利益訴求遭忽視,種種因素的累積,令飛行員們對公司失去了信心。集體返航事件發生的前兩天,一封“致東航云南公司全體飛行員”的公開信開始廣為流傳。信中列舉待遇、自尊等諸多理由,末尾提到“本著有益于自己身心健康,有益于飛行安全,有益于公司健康和諧發展的原則,望大家暢所欲言,同心協力”。
這封公開信被視為返航事件的前奏。“東航不遵從游戲規則,我們只能以反常規則對待。”一位機長稱。
從辭職到罷飛
飛行員付出與收益失衡,勞資沖突不斷,遠非東航一家之難題。
曾為空軍飛行員的郭岳炳于2002年加入海航集團下屬的新華航空,爭取離職多年而不成。他表示,離職理由在于公司強迫超時飛行、克扣假期和工資、拒絕承認軍齡為工齡,以及違反民航總局關于飛行員療養的有關規定等。
國航一位飛行員向《財經》記者表示,根據規定,飛行員每月飛行時間不能超過100小時,三個月不能超過270小時,一年不能超過1000小時。“國外飛行員一般每年飛五六百小時,但我們基本上每年飛900小時,非常疲勞。規定連續工作七天,必須有兩日連休,但直到去年都沒有執行過。最近民航局查得較嚴,所以公司才執行。”
疲憊飛行成為眾多飛行員的辭職理由。《財經》記者獲悉,由于業內飛行員短缺,目前各航空公司基本按飛行上限制定工作量,令飛行員不堪其重。
2008年以來,過去數年以個案為主的飛行員辭職事件,逐漸演變為集體性大規模抗議行動。
1月初,六名南航飛行員連續數日在廣州總部大樓前靜坐,要求公司批準其辭職請求。
3月14日,上航737機隊的40多名機長同時集體請病假。他們提出“小時費”透明化、提高待遇等要求,要求上航董事長周赤在三個月內解決。
3月28日,民營東星航空11名機長集體請假,措手不及的公司不得不面對大面積航班延誤的窘境。準“罷工”的飛行員原為東航武漢分公司員工,他們在“跳槽”東星航空后,發現公司此前承諾不能兌現,遂有此舉動。
基地位于上海的民營航空公司春秋航空,日前也傳出數名飛行員與公司解約的消息。
藍鵬律師事務所張起淮律師向《財經》記者表示,海南航空目前已有24名飛行員提出離職,但至今無一人得以離開,且多數人因辭職而失去了經濟來源。
另一方面,各航空公司對飛行員離職提出的賠償要求則不斷加碼。
2007年5月,東航云南分公司飛行員鄭志宏辭職時,東航向其索賠1257萬元。此案一審判決中,東航僅獲賠137萬元,旋即上訴。據聞此案二審即將開庭。
2008年4月,上海靜安區法院受理上海航空訴九名飛行員勞動合同糾紛案,索賠金額涉逾3500萬元。上航另有十名飛行員已提出辭職,目前仍在仲裁階段。
以上種種顯示,民航業勞資矛盾已趨惡性。作為雇員的飛行員,惟一能與雇主抗衡的手段——辭職,卻又因現有民航管理體制而重重受阻。
南轅北轍
中國現有的商業航空公司,系從早年軍管制航空體制脫胎而來。在民航業走向市場化后,以南航、東航、國航為首的三大國有航空公司,一度占據了國內民航市場幾乎全部的份額。
此種背景下,商業飛行員長期被視為各航空公司的“國有資產”。飛行員與雇主長期處于不平等地位,其人力資本價格長期未獲市場化估值。
時至2003年,當時的中國民航總局在全球航空業“天空開放”的趨勢之下,認為競爭已是行業不能回避的未來,遂開始允許民營資本進入航空業,期望 “鯰魚效應”促進國有航空公司提高效率。當年,鷹聯航空、春秋航空、奧凱航空三家民營航空公司獲準籌辦。
飛行員是航空公司的核心生產力,而業已落伍的國內飛行員培訓機制長期供給不足。根據國家民航局“十一五”計劃,全行業將凈增725架飛機,五年間需要補充9100名飛行員。為此,民航局要求國內在此期間每年至少培養2000名飛行員。但業內普遍認為,以中國現有的飛行員培訓能力,缺口將達3000名以上。
新生的民營航空公司面臨巨大的飛行員缺口,遂開始從國有航空公司“挖角”,尤其是成熟的機長。作為市場化的需方,民營航空公司往往能給飛行員開出遠高于其國有雇主給與的待遇。由此,常年“屈身”于國有航空公司的飛行員們,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價值,也第一次面臨市場化流動的機遇。
正是在民營航空公司紛紛成立并運營的2005年,飛行員辭職事件開始凸顯。一些航空公司為維護隊伍穩定,開始想方設法限制人員流動。
與此同時,民航局在制定飛行員流動政策時,選擇了與航空業開放趨勢相反的方向。
2005年,民航總局、人事部、勞動和社會保障部、國資委、國務院法制辦公室等五部委聯合頒發《關于規范飛行人員流動管理保證民航飛行隊伍穩定的意見》,開始對飛行員流動做出約束性規定。
據此文件,航空公司與飛行員之間的勞資糾紛案件,即使經過了勞動仲裁與法院判決兩個階段,若未獲得原航空公司同意,飛行員仍無法轉入新公司。
“目前的規則都是由三大國有航空公司主導下的民航總局制定的,多是保護航空公司利益,而飛行員的利益被忽視。”一位飛行員對《財經》記者說。
2008年4月8日,東航返航事件發生后僅一周后,管轄東航的民航華東地區管理局正式實施地方性新規,對飛行員流動提出了更嚴格的限制,包括:飛行人員每年流出的比例需控制在本單位飛行人員總數的1%以內;未獲準流動的飛行人員將飛行執照、航空人員體檢合格證和空勤登記證交現用人單位,再交華東局飛行標準處暫存保管等。
日益趨緊的行業性規定加劇了飛行員群體的不滿,而工會等協調機制在此類勞資分歧中未能發揮有效作用。在互聯網的民航論壇上,眾多從業人員強調,限制人員自由流動權,只能使問題進一步激化。
數名接受《財經》記者采訪的飛行員呼吁,應盡快制定有利于保護飛行員自身利益的規則,改變行業市場化開放與勞動力市場封閉之南轅北轍的現狀。
調查待定
2008年4月7日,東航首度在其官方網站上公開承認,通過對相關數據的分析及當事人調查談話,初步顯示3月31日-4月1日的21個返航航班中,有部分航班并非因“天氣原因”返航,存在明顯的人為因素。東航并已對當事人實施暫時停飛、接受調查的處理。
當晚的公告還顯示,東航云南分公司總經理楊旭、黨委書記李明道已被停職。東航股份公司副總經理李養民代理云南分公司總經理。
此前數日,東航始終對外宣稱返航事件是由 “天氣原因”所致。直至7日的表態,東航方始承認此事反映出其管理上的薄弱環節,為此向公眾致歉。東航還表示,除對部分旅客當場予以補償,還將對受航班返航影響的其他旅客給予補償。
此后傳出的初步消息稱,東航補償金額約為每位旅客400元-500元。而中國消費者協會則認為,因東航的“欺詐”行為,旅客應當獲得票價雙倍的賠償。
國家民航局一位官員4月8日向《財經》記者表示,東航“返航事件”目前已有初步調查結果,民航局將責成東航處理。然而,“民航局只是行業監管部門,具體如何處理,是否要求相關飛行員停飛,由企業決定”。據介紹,事件調查組由兩組人員組成。民航西南管理局和東航各派了一個調查組,實行背對背調查。民航局還派了兩名觀察員進入東航調查組。調查過程中,兩個組也會進行討論。
民航局內部人士稱,民航局關心的主要問題是該不該返航,以及什么原因造成返航,調查依據包括空管、氣象、譯碼器資料等。目前,調查組已初步認定“返航事件”有人為因素,但具體是什么原因,要由東航自查,例如是否由勞資糾紛造成,或是有飛行員串通。最終調查結果,也將由東航公布。
4月8日,東航上海總部舉行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員工職業操守誓師大會。東航總經理曹建雄在此大會上表示,目前東航聲譽與員工職業操守正受到嚴重質疑。他帶領所有員工宣誓稱,將堅決維護旅客利益,全面履行社會責任,忠于職守,竭力為旅客提供優質服務。
東航內部的一份《告全體員工書》則明確表示:“決不允許東航員工拿著旅客的利益作為籌碼。”
截至本刊發稿時,接近調查組的人士告訴《財經》記者,東航返航事件的調查預計將于4月11日結束,13日有望公布結果。初步調查顯示,返航情況存在三種可能原因:第一,確為天氣原因所致;第二,當天飛機起飛密度較大,前面班機出現返航勢頭,后面班機只能跟隨返航;第三,少數航班有故意返航因素。
參與返航事件的一位東航飛行員向《財經》記者表示,期望此次調查不是停留在表面上,對于事件背后的深層次矛盾和原因,相關各方應拿出誠意,本著“以人為本”、對社會公眾及飛行員負責的態度,進行客觀公正的處理。
多位航空業專家則呼吁,不能再以計劃經濟的思路、用行政手段解決市場經濟下產生的勞資問題,正當的溝通機制亟待建立。東航返航事件,顯示中國民航業相關體制已到了不得不改革的關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