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慶后稅案風波

宗慶后十年欠稅近3億元，在稽查局立案前夕突擊補交2億多元，罪與非罪引發爭議

與合資方法國達能集團纏斗未休，杭州娃哈哈集團董事長宗慶后又因涉嫌偷漏個人所得稅近3億元，卷入一樁稅案。《財經》記者近日獲悉，杭州市地方稅務局稽查一局目前正在辦理一起巨額個人所得稅案，主角正是宗慶后。

稅務部門的調查始自2007年8月。一名自稱“稅務研究愛好者”的舉報人，實名舉報宗慶后隱瞞巨額境內外收入，未如實申報個人所得稅。國家稅務總局收到舉報后，迅速督促杭州地稅局查辦，2007年11月稽查局正式立案。現調查已有重大進展，但仍未完全結束；已查實偷稅部分的情況如何定性，國稅總局與杭州地稅局正反復磋商。

據《財經》記者了解，目前定性的難點，在于宗慶后在稅務部門啟動調查后，于2007年10月補交了2億多元的稅款，使應交而未交的稅款只余數百萬元。因此，究竟是以近3億元立案，還是只追究目前的數百萬元稅款，稅務系統內部仍存爭論。

根據達能與宗慶后的銀行賬戶往來憑證，自1996年合資開始至2006年，達能方面以“服務費”、境外子公司“獎勵股”股利及股權回購名義，向宗慶后支付薪酬共計7100萬美元。

按照宗本人的要求，這些資金分別被打進了宗慶后、其妻施幼珍、其女宗馥莉，以及原娃哈哈集團黨委書記杜建英等四人在香港設立的銀行賬戶。杜建英跟隨宗慶后多年，關系密切。其中，進入宗本人賬戶的資金為5000多萬美元，進入其余三人賬戶的約2000萬美元。

在與達能發生合資糾紛后，宗慶后曾在一封公開信中自稱“最廉價的CEO”。信中所言，其本人收入包括3000歐元的月薪、10萬歐元的年度補貼，外加合資公司年利潤1％的獎金。如果按此估算，宗慶后十年間總收入約7000萬元人民幣。

“從目前了解的情況看，他的個人收入所得遠遠不止這些，并且長年未完全報稅。”一位參與宗慶后稅案調查的稅務稽查人員告訴《財經》記者。

《財經》記者從稅務稽查部門獲知，宗慶后已查明的未申報收入，涉嫌偷逃個人所得稅近3億元人民幣。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個人所得稅法》及其《實施條例》，無論是其境內所得還是境外所得，宗慶后均須申報納稅。前述稅務稽查人員告訴《財經》記者，從目前已經了解的情況看，宗慶后已構成偷稅行為，但因其主動補交部分稅款，這一行為是否構成偷稅罪，則仍待商榷。

中國對于偷稅罪的認定非常嚴格。《刑法》第201條規定，偷稅數額在1萬元以上、并且達到應納稅額的10％以上的，方構成偷稅罪。宗慶后目前所余稅款只有數百萬元，與應納稅額近3億元相比，不足10％。因此，宗氏在調查開始之后、立案前夕補交的2億多元稅款，成為認定其罪與非罪的關鍵。不過，參與宗慶后稅案調查的稅務稽查人士表示，對于宗慶后的收入調查仍未完全結束。特別是有關其通過個人持股所獲得的分紅部分，數額及涉及稅款仍有待厘清。

未公開的“獎勵股協議”

今年3月全國“兩會”期間，宗慶后作為全國人大代表提交了一份議案，建議將個稅起征點從2000元提高至5000元。此時外界并不知道，提交議案者本人正在接受稅務調查。

《財經》記者從稅務稽查部門證實，引發這場調查的是一封實名舉報信。2007年八九月間，國稅總局收到這封舉報信后，立即交杭州地方稅務局查辦。

2007年11月下旬，杭州地方稅務局官員登門拜訪達能上海公司，核實達能在過去十多年向宗慶后支付報酬的情況，并取走了相關文件。達能發言人向《財經》記者證實了此事，并承認過去數年向宗慶后支付過巨額薪酬，但拒絕進一步置評。

稅務部門獲得的文件中，最關鍵者為達能與宗慶后簽署的《服務協議》及其附屬《獎勵股協議》，后者是一份從未公開提及的文件。

1996年，達能以及達能娃哈哈各合資企業與宗慶后簽訂了上述《服務協議》，其宗旨即“宗先生將全職并全心全力履行本協議規定的各項服務、職責和義務，并獲得工資以及與業績掛鉤的獎金”。2003年，協議續簽。

在自稱“最廉價的CEO”的那封公開信中，宗慶后介紹了《服務協議》中個人常規收入的部分。這包括月工資3000歐元、年度工資補貼約10萬歐元，另有占合資企業年利潤1%的獎金。據宗本人在信中所述，從1996年合資至2006年，合資公司累計實現利潤69.65億元，用于分配60.34億元，其中達能分回紅利30.77億元。如此計算，十年間宗慶后的個人收入至少在7000萬元人民幣以上。

然而這絕非宗慶后收入的全部，甚至也不是主要部分。這份《服務協議》的第五條規定：“根據合營公司的經營業績，甲方股東（達能方）可以其同意的形式給與宗先生任何特別獎勵。”

據此條款，達能及其子公司還與宗慶后簽訂了另一份附屬《獎勵股協議》。達能在協議簽訂之時，即將其境外幾家子公司的股權獎勵給宗慶后，宗可以享有這些股權的分紅；更大的收益則來自股權回購，雙方約定，股權回購的交易價格，將與達能中國合資公司的業績掛鉤。

稅務部門從達能獲得的銀行往來憑證顯示，1996年－2005年，宗慶后累計獲得“服務費” 842.4183萬美元；在“獎勵股”安排中，達能將金加投資有限公司、卡爾文有限公司等境外子公司的若干股權“獎勵”給宗慶后，1996年－2006年，宗從這兩家公司的股權分紅中，累計獲得資金1505.6876萬美元；其余大約4000多萬美元，則是達能和金加投資以回購上述兩公司股權名義，向宗支付的款項。

其中，達能曾因宗慶后撮合其與樂百氏公司的聯姻，以一家境外子公司股權回購的模式，給予宗100余萬美元的獎勵。

根據宗慶后本人的要求，這些資金都打入了在香港開立的多個銀行賬戶，這些賬戶分別屬于宗本人、其妻施幼珍、其女宗馥莉，以及娃哈哈集團黨委書記杜建英。總金額約為7100萬美元。

事后來看，由于中國稅法對股權轉讓所得確定的稅率為20％，遠遠低于薪資收入最高45％的稅率，達能方面對宗慶后的收入實際上早有避稅安排。中國內地與香港簽有稅收互免協議，依據中國內地稅法，這部分收入既可在中國內地繳納，也可在香港繳納；如果香港稅率比中國低，則按中國內地稅法超出部分仍需在內地補交。專家指出，宗慶后也可選擇在達能亞洲總部新加坡納稅。

但宗本人在十年間，并未向境內或境外稅務部門申報并提交繳納與前述收入相關的納稅證明。這筆海外資金的存在，也為宗氏通過離岸公司投資事后帶來巨大爭議的境內非合資企業，提供了相當大便利。

巨額利潤分紅

稅務系統仍在調查宗慶后的另一項巨額收入來源，即通過個人持股從合資企業獲得的分紅。根據前述宗慶后本人的公開信，達能歷年從中分紅30.77億元；而宗慶后除每年有1％的獎勵分紅，個人也在合資公司持股，因此也可獲得相應分紅。

1996年，達娃雙方最初的合資框架為，達能與金加投資占合資公司51%股份，中方49%。中方股份中，娃哈哈集團占39%，娃哈哈美食城有限公司占10%，而娃哈哈集團又控股娃哈哈美食城53.31%。此外，后來還有部分合資公司由達能與娃哈哈集團直接合資，分別占51%和49%的股份。

從1999年起，娃哈哈實行以職工持股為主的國企改制，宗慶后本人獲得了娃哈哈集團29.4%的股份。

據悉，從1996年到1999年，達能娃哈哈合資公司三年的可分配利潤分別為9300萬元、5950萬元和1.2億元，共計3.5億元。以宗慶后所言合資公司十年可分配利潤60.34億元計，從1999年到2006年的可分配利潤約56億余元。保守估計，娃哈哈集團至少可從中分到21.84億元。

據宗慶后稅案舉報人透露，娃哈哈集團過去數年也進行了分紅，這一點從宗慶后與合資公司外方董事之間的通信也可看出。宗慶后曾要求合資公司兌現2006年股東紅利，達能方則回信希望娃哈哈集團通過工會持股將紅利分配給合資公司員工。僅以股權比例計，名義上宗慶后可得6億元以上，但實際上分了多少不得而知。

事實上，這一算法仍屬保守。宗慶后在合資公司中間接控制的權益從2002年開始大大增加。“達娃”合資企業共有39家，其中29家一級合資企業，10家為合資企業投資的二級企業。在29家一級合資企業中，娃哈哈集團目前只投資其中的14家，另外15家企業的中方持股在2002年后陸續轉讓給宗慶后指定的四家企業。

這四家企業分別為杭州娃哈哈廣盛投資有限公司、杭州蕭山順發食品包裝有限公司、紅安永盛投資有限公司和廣元金信投資有限公司，均成立于2001年—2002年間。四家公司中有三家均由宗慶后作為自然人控股60%左右，另一家由杜建英控股。這意味著，從2002年開始，宗慶后實際股權和可能的分紅還將增加。

按照中國稅法，自然人的股權分紅至少應征收20%所得稅。除此之外，宗慶后還可以從后來自己控制的非合資企業中獲得分紅。宗慶后自稱僅2006年一年，非合資企業的利潤總額就達10.4億元人民幣。《財經》記者獲悉，對上述可能的分紅收入及所涉稅款，稅務部門仍在進一步調查中。

補稅爭議

現行《個人所得稅法》明確規定，凡在中國境內居住一年以上者，無論其境內所得，還是境外所得，都應申報納稅。

北京大學財稅法研究中心一位研究員告訴《財經》記者，根據中國稅法，在中國境內的中外合資企業中任職的管理人員，因履行《服務協議》而取得金錢報酬和股份的，雖然支付地點在境外，其所得仍應屬于來源于中國境內，應當依法納稅。如果納稅人在收到境外公司股份后將其變現獲利，則可能構成中國公民在境外的財產轉讓所得。如納稅人仍在中國境內居住，這一所得也應申報納稅，適用稅率為20%或更多。

對于宗慶后所獲“服務費”的定性和適用稅率，目前仍有爭議。國內個人工薪所得在每月10萬元以上部分，稅率達45％。由于宗慶后本人亦是合資企業股東，與合資方是否雇傭關系有待確定。而這一收入亦難以認定為《個稅法》所列示的“對企事業單位的承包經營、承租經營所得”，此類所得最高適用稅率為35％。

前述個稅專家指出，由于外方股東將經營管理權全權委托給宗慶后，宗慶后付出了勞動，故此部分所得也可構成《個稅法》所規定的“勞務報酬所得”，適用稅率為20%，但一次收入畸高的，還可加成征收。此外，納稅人從中國境外取得的收入，準予其在應納稅額中扣除已在境外繳納的部分。參與調查的稅務稽查人員稱，宗慶后并未提供其境外納稅的憑證，反而在即將立案前緊急補稅2億多元稅款。

不過，正是這筆補交稅款使得案件定性發生爭議。由于杭州地稅部門已接受其補稅，宗慶后雖仍有少量欠繳個稅，但已不滿足《刑法》所指的“偷稅罪”要件，或刑訴可免。

據稅務專家介紹，偷稅罪的界定，首先指納稅人采取偽造、變造、隱匿、擅自銷毀賬簿、記賬憑證，在賬簿上多列支出或者不列、少列收入，或進行虛假納稅申報。而不申報、申報不實等一經查出，也可處理，但實際處罰則或有差別。

杭州地稅部門接受宗慶后補稅的做法，引起了業內較大爭議。一位參與調查的稅務稽查人員告訴《財經》記者，2006年，國稅總局曾以一年為限，針對企業管理者、法定代表人進行了督辦申報；2007年又全面動員納稅申報。宗慶后作為企業主要管理者，拖欠稅款長達十年，直到國稅總局行文督辦之后、地稅立案之前，才迅速補交高達2億多元的稅款，令人費解。

此外，按法律規定，納稅人未按規定期限繳納稅款的，稅務機關責令期限繳納外，從滯納稅款之日起，要按日加收納稅款萬分之五的滯納金。由于欠稅行為長達十年，以宗案稅額粗略估算，這筆滯納金也已在億元以上。據了解，宗慶后目前還未繳納相關滯納金。4月10日是達能與宗慶后重啟和談之后約定的最后談判時限，但截至目前，雙方仍未達成妥協。一位接近達能的人士告訴《財經》記者，目前看，和談破裂幾成定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