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桿”費列羅案

歷時五年、經最高法院再審的費列羅公司訴蒙特莎公司侵權案，成為中國法院運用《反不正當競爭法》保護知識產權、確立“知名商品”標準的現實判例

歷時五年，經過一審、二審和再審之后，4月7日，意大利費列羅公司（FERREROS.P.A.）收到了來自中國最高人民法院的判決書，其與蒙特莎（張家港）食品有限公司（下稱蒙特莎公司）的知識產權糾紛，最終獲得勝訴。

這起官司，被輿論界稱為“中國法院適用反不正當競爭法保護外國企業知識產權第一案”，在海內外均引起高度關注。

反不正當競爭法對傳統知識產權法律（主要為專利法、商標法和著作權法）的保護范圍有很大的拓展。但在中國，由于《反不正當競爭法》規定過于原則，司法實踐多年來尺度不一。為此，最高人民法院于2007年2月1日正式實施《關于審理不正當競爭民事案件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

此次費列羅公司的勝訴，尤其是該案的最終判決來自中國的最高法院，對于中國處理同類糾紛具有典型示范意義。

糾紛緣由

費列羅公司由意大利人彼得費列羅（Pietro Ferrero）始創于1946年，由其家族經營至今，擁有FERRERO ROCHER（費列羅巧克力）等一系列品牌。

據中國司法機關認定的事實，該公司的產品FERRERO ROCHER巧克力1982年投放市場，在中國臺灣、香港地區取中文名“金莎”，并于1990年和1993年分別在臺灣、香港注冊“金莎”商標。

1984年，FERRERO ROCHER巧克力通過中國糧油食品進出口總公司進入中國大陸市場，1986年在中國大陸注冊“FERRERO ROCHER”商標。1993年以前，該品牌巧克力主要在大陸免稅店和機場商店等當時政策允許的場所銷售。

蒙特莎公司則是1991年12月由張家港乳品一廠與比利時費塔代爾有限公司合資成立的企業，后成為改制后成立的江蘇梁豐食品集團有限公司所屬企業。同時，上海外貿申港食品廠也是梁豐食品集團所屬企業。

張家港乳品一廠在1990年申請注冊“金莎”文字商標。其旗下“金莎”巧克力多年來先后由上海外貿申港食品廠和蒙特莎公司對外經營銷售。2002年，張家港乳品一廠將其“金莎”商標轉讓給蒙特莎公司。

“金莎”巧克力自1990年至2004年在國內獲得多種獎項，2004年被確定為國家免檢產品。而費列羅公司也在1993年后擴大在華經營業務，2000年，其“FERRERO ROCHER”商標被國家工商行政管理部門列入全國重點商標保護名錄。

費列羅公司曾在1994年向國家工商行政管理總局商標評審委員會提出撤銷張家港乳品一廠“金莎”商標的申請，但未獲支持。

“金莎”巧克力使用的包裝、裝潢，與FERRERO ROCHER巧克力的包裝、裝潢也較為接近。尤其是蒙特莎公司后來生產銷售了一種名為“金莎TRESOR DORE”的巧克力，包裝、裝潢主要特征更是與“FERRERO ROCHER”巧克力基本相同。

一審二審結果迥異

2003年7月，費列羅公司在天津將蒙特莎公司和其銷售代理商天津正元行銷有限公司告上法庭，認為被告使用了與原告相同和近似的包裝、裝潢，使消費者產生混淆，構成不正當競爭，要求法院判決被告停止侵權并賠償損失。

但蒙特莎公司否認其侵權，稱其包裝、裝潢為自行設計改進的，不會同原告產品產生混淆、誤認，并表示原告訴求保護的包裝、裝潢屬于國內外巧克力產品通用的包裝、裝潢。

2005年2月，天津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作出一審判決，駁回了費列羅公司的訴訟請求。

一審判決認為，費列羅公司請求保護的包裝、裝潢的五項元素中，第一、三項（包裝）自上世紀70年代起就已為其他巧克力企業使用，屬于通用包裝，不是原告所特有，不應保護；判決同時又認為第二、四、五項（裝潢）具有特有性，并認定被告產品的裝潢與原告產品裝潢相近似。

一審判決還認定原被告商品均為中國知名商品，將二者知名的時間先后和知名度高低，作為認定兩者產品是否會產生混淆、被普通消費者誤認的具體因素。

對“知名”的認定，一審法院認為，應考慮商品的地域性特點，“在國外的知名程度并不代表在中國境內的知名度”。

據此，一審法院通過對比，認定“金莎”巧克力在中國市場的知名時間比“FERRERO ROCHER”巧克力早，知名度也比后者高；加之兩者在并行多年的市場營銷過程中，針對的消費層次和消費群體不同，近似的裝潢不足以產生誤認和混淆，因此判決費列羅公司敗訴。

費列羅公司對此不服，上訴至天津市高級人民法院。

2006年1月，天津高院作出二審判決，在事實認定方面，除了增加一些事實，與一審判決并無大的區別，但法律認定則兩相迥異。

二審法院在“知名商品”的認定考慮因素與一審法院不同，認為“對商品的知名狀況的評價應根據其在國內外特定市場的知名度綜合判定”，“不能理解為僅在中國境內知名的商品”。

二審法院繼而認為，“FERRERO ROCHER”巧克力在1984年進入中國之前，已經在國際上具有較高知名度；同時其包裝、裝潢作為整體設計，具有特有性。蒙特莎公司不能證明其包裝裝潢為自己獨立設計或在先使用，因此認定其擅自使用了原告特有的包裝、裝潢。

二審判決還特別引用了《保護工業產權巴黎公約》的規定，依據誠實信用原則和公認的商業道德準則，知名商品應當是“誠實經營”的成果，在法律上不能把使用不正當競爭手段獲取的經營成果，作為商品知名度評價的依據。蒙特莎公司的行為直接影響了“FERRERO ROCHER”巧克力的銷售和知名度，如果以“金莎”巧克力在中國大陸市場現有的知名度高為由駁回原告起訴，實際上是維持了不正當競爭的后果。

因此，二審法院推翻了一審判決結果，認定蒙特莎公司擅自使用了費列羅公司的特有包裝、裝潢，構成不正當競爭，判決其停止侵權并賠償70萬元人民幣。

再審波瀾

二審結果在中國國內外引起廣泛關注，特別是意大利和歐盟對此一片贊譽，認為這一判決具有重要的象征意義。費列羅公司很快向法院提出了強制執行申請。而蒙特莎公司對該終審判決不服，也迅速反擊，向最高人民法院申請再審。

最高院受理了其申請，并在2006年5月10日下達裁定，依蒙特莎公司的請求，提審該案，并在再審期間中止原判決執行。再審引起費列羅公司的高度擔憂，他們對于終審結果被再次審查非常不解。

費列羅公司的委托代理人、北京君合律師事務所合伙人白濤律師表示，最高人民法院再審提審案件比較少見，而在中外知識產權糾紛案件中提審就更為少見。

原被告雙方積極準備再審訴訟，均提交了相關的新證據。最高院也對此案非常重視，由最高院民三庭（知識產權庭）副庭長孔祥俊擔任合議庭審判長，于2006年12月13日舉行了一場聽證，并于2007年1月10日開庭審理此案。

再審過程中，2007年11月，費列羅公司在另外一場訴訟中贏得了關鍵性勝訴，從而通過司法程序認定其立體商標。該立體商標包含了“FERRERO ROCHER”巧克力包裝、裝潢的主要特征。之前，費列羅公司的主體商標保護申請被我國商標主管機關駁回，為此該公司提起了行政訴訟。

“標桿”案例

再審歷時一年多以后，2008年3月24日，最高院做出了終審判決。

判決認定一、二審認定的事實基本屬實，維持了天津市高院二審判決中的幾項主要內容，認定蒙特莎公司擅自使用了費列羅公司的特有包裝、裝潢，構成不正當競爭，責令其立即停止使用構成侵權的包裝、裝潢，而賠償額則由人民幣70萬元改為50萬元。

判決主要對費列羅公司“FERRERO ROCHER”系列巧克力是否為在先知名商品，“FERRERO ROCHER”巧克力使用的包裝、裝潢是否為特有包裝、裝潢，以及蒙特莎公司的“TRESOR DORE”巧克力使用包裝、裝潢是否構成不正當競爭等幾個焦點問題進行了闡釋。

最高法院在該判決中表示，《反不正當競爭法》所指的知名商品，是在中國境內具有一定的市場知名度、為相關公眾所知悉的商品。在國際上已知名的商品，中國法律對其特有名稱、包裝、裝潢的保護，仍應以在中國境內為相關公眾所知悉為必要。也就是說，國際上已經知名的商品，并不當然在中國構成知名商品。

而對于知名商品的認定，應當考慮其銷售時間、區域、銷售額和銷售對象，以及宣傳活動的持續時間、程度和范圍，作為知名商品受保護的情況等因素，進行綜合判斷，也不排除適當考慮國外已知名的因素，且由于原告沒有舉證證明其遭受的損失或者被告因侵權所獲得的利潤，因此，參照商標法有關法定賠償的規定，確定了50萬元的賠償額。

據《財經》記者了解，由于中國《反不正當競爭法》對于“知名商品”的認定無詳盡標準，早年只有國家工商行政管理總局1995年頒布的《關于禁止仿冒知名商品特有的名稱、包裝、裝潢的不正當競爭行為的若干規定》有一些規定。

2007年2月1日，《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不正當競爭民事案件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實施，對此有了更為詳細的規定。

這兩個文件確定了對仿冒行為認定的幾個考量因素，包括對知名性的界定，以及對特有性判定的“在先使用原則”、“顯著性原則”和“混淆和誤認”判斷標準等。

北京市高院知識產權庭原副庭長、北京務實知識產權發展中心主任程永順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介紹，長期以來，各地對侵犯知名商品包裝、裝潢案件的認定尺度標準比較亂，判決也五花八門。而最高法院此次關于費列羅案的判決，是在2007年司法解釋實施之后一個標桿性案例。盡管中國不是判例法國家，但最高法院做出的“具有指導性意義”的案例，對相關司法實踐具有重大的引導和指導意義。

對于此次再審判決，蒙特莎公司的周緬律師表示“不便發表意見”，該公司行政部經理黃斌對《財經》記者的采訪請求也沒有回應。

費列羅亞洲有限公司董事局主席甘馬勵和律師白濤則作出高度評價。甘馬勵向《財經》記者表示，他們有意向中國增加投資，將旗下健達（KINDER）等其他品牌的產品引入中國，并將以在該案中的勝利來“警示其他仿冒者”。

程永順則表示，該判決給出了一個明顯的信號：中國的法院對中外當事人是一視同仁、依法公正司法的。

本刊實習記者胡玥對此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