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我妹殺了
四川省彭州市精神病院,一所灰頭灰臉的小醫院,蝸居在成都市的邊緣。
上鎖的大鐵門后面,一群精神病患者在會客廳里看電視,有的笑,有的叫,更多的是面無表情。19歲的廖娟娟11天前來到這里,卻無法參與這種公共活動。作為“狂躁型器質性間歇性精神病”患者,她有嚴重的暴力傾向,只能被鎖在病房里,同房的另一個女病人也被轉走了。
這天是2007年8月21日。
娟娟沒有絲毫尊嚴地出現在首次前來探望的親人面前:沒穿內衣褲,身上惟一的病號服敞開著,身上粘著飯粒和糞便,左手腕上的肉爛了一圈,還在流血流膿。
“我疼!”她輕輕地呻吟了兩秒,忽然“哇”的一聲哭出來,“姐,我疼,你們都不要我了……”
由于醫院沒有陪護,孿生姐姐婷婷決定晚上留下來。
深夜11點,還在彭成高速公路上的父親廖智勇接到了婷婷的電話。“爸,我幫妹妹洗好澡了,頭也梳了。她吃了藥,睡了,乖得很。我看到妹妹身上都是飯粒和屎,還有傷,真的難受。”
次日凌晨1點,交班的護士微微探頭看了一下,順便把房門掩上,貼著白瓷磚的病房內只剩下昏暗的燈光。
婷婷一直沒睡,看著對床的妹妹。
突然——
“我拿起枕頭走到娟娟睡的床上,用枕頭捂住她的面部,同時坐在她胸口上……我在捂她的時候,她一下就開始掙扎,由于她本身身體很差,沒力氣,只是嘴里‘唔唔’地在叫,我然后就用右手去掐她的脖子,左手繼續用枕頭壓住她面部……我這樣掐她約20分鐘,害怕她沒死,我就干脆坐到她面部上,枕頭還是壓在她面部上,我就坐在枕頭上,這樣坐了又有20分鐘……”
確認妹妹手腳冰冷后,婷婷撥了兩個電話。第一個打給了她的朋友。
“我把我妹殺了。”
“什么?”
“解脫了,我家里都解脫了,我親手把她殺死了。”
第二個電話,她在手機上按下了110。
不幸的姐妹花
婷婷、娟娟、比雙胞胎小一歲的佳佳,被鄰居們稱為“三朵金花”。一張攝于2000年春節的全家福里,姐妹三人穿著玫紅色的運動服,靠在父母身旁。娟娟個頭高一點,清瘦;婷婷有點嬰兒肥,兩人頭靠著頭。
曾經,父母對娟娟期望最大:“娟娟喜歡跳舞唱歌,硬筆書法過了4級,還是學校里的小記者和領操員。婷婷和佳佳都聽她的。”
2001年6月,13歲的娟娟連續高燒18天,醫院診斷結果為腦膜炎,留下左半身行動不便和狂躁的后遺癥。
2004年5月和12月,娟娟先后接受了兩次手術,一次是開顱,一次是伽馬刀,分別切除左腦和右腦的“海馬”和“杏仁核”等大腦組織。手術失敗,娟娟的右腦組織被完全破壞,成了徹底的“狂躁型器質性間歇性精神病”患者。
6年間,為了醫治娟娟,廖家賣掉了房子,欠下了10萬元的外債,一家人蝸居在電器維修店二樓。去年,婷婷放棄高考,主動退學在家照顧妹妹。
被鎖的全家
對于娟娟,廖家所能記得的印象就是“瘋狂”:她用菜刀砍了婷婷的后腦,縫了14針;用折疊椅砸了母親的額頭,縫了7針。這些傷害的起因,幾乎都是因為家人說話不慎,或者沒有立即滿足她的要求。不打人的時候,她摔電視,摔電飯鍋,摔床頭木板,用手抓碎玻璃,直到渾身血跡斑斑。
這個19歲的病人沒有自由,沒有朋友,不會用手機,不會用電腦。生病6年來,只有1個小學同學曾上門探望,沒有人能走進她的內心世界。
“后來我才知道就在我的心靈深處:你為什么把一個生靈棄置不顧?……”這是婷婷最喜歡的一篇初中課文《白蝴蝶之戀》里面的一句,她寫的讀后感被老師視作范文在各班朗讀,但是沒有人知道婷婷心中的痛苦。
2005年5月,婷婷深夜里吞下了大量的鎮靜劑,試圖自殺。這是在她第一次退學后3個月的事情。“我再也承受不了這種折磨,我承認我懦弱。”枕頭下的遺書上寫道。
從醫院洗胃回來后,婷婷復學了,一如既往地幫妹妹洗澡、梳頭,花光所有零用錢為妹妹買來彩筆、畫紙和巧克力糖。
而內心之中的壓抑和苦楚,婷婷選擇在博客中發泄:“忍!”“這輩子真的就這樣毀了,不僅是她,我們全家都這樣癱瘓著……”“我終于忍不住了,你不知道吧,其實鎖住你的同時,我們也被鎖住了。”
2007年6月,廖家決定把娟娟送到位于郊區的彭州市精神病院。
媒體的“參戰”
這是一段攝于2004年9月、廖智勇提供的視頻對話:
“爸爸給你申請安樂死,你愿不愿意?”
“申請安樂死?”
“安樂死沒得痛苦,輕輕松松就結束生命。”
“要得。但我怕安樂死喝那個藥。”
“不會喝藥,打針。打一針像睡覺一樣。”
“記得打屁股上,肉多。死了我就釋放了,全家都自由了。我的救命恩人,就是爸爸。”
自2001年娟娟生病后,廖智勇幾乎打遍了市內所有媒體的熱線電話求助,只有《成都晚報》登了一個小豆腐塊,內容主要是關于娟娟發病時嚴重擾民。直到2004年11月,廖家的情況才首次引起媒體的關注。《父母想讓精神病女兒安樂死,女兒稱死可解放父母》、《花季少女落下腦膜炎后遺癥,老父想讓女兒安樂死》……一系列媒體報道中,“安樂死”成了炒作的焦點,廖家的困境成了新聞的陪襯。
4個月后,慘案發生,廖家的故事終于成了媒體圈的“新聞熱點”。從起訴到判決,每一次庭審,彭州市人民法院門口都停著三四輛電視臺的采訪車,聽審席上記者的數目遠遠超過了廖家親戚。
《含淚捂死妹妹,200居民為姐姐求情》、《姐姐殺死妹妹,親人當庭跪求輕判》、《網上調查:近七成人支持法院判決》……從標題到內文,這些文章都對廖家給予了無限同情,“覺得婷婷才是這個家庭最大的受害者。”
就在媒體以輕佻的口氣報道“含淚捂殺妹妹不應該”的時候,被關押了半年的姐姐婷婷,站在法庭上,依舊是“不后悔”,依舊說“與其讓妹妹這么痛苦地活在世上,不如幫她解脫,也幫全家人解脫”。雖然,她在看守所內給父母寫的一封信中說,自己經常夢見妹妹找她“報仇”。
在父母表示放棄刑事追究跪求輕判、市民落淚簽字、媒體合力“救人”的情境下,一審法院作出了“判三緩五”的輕判。面對這個結果,一家人“喜極而泣”,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媒體語言),且向法官叩頭“感謝”。
但隨著3月6日彭州市檢察院抗訴書的下達,本想回歸平靜的廖家再次被推上輿論的風口浪尖。
576個簽名
3月7日下午,廖氏夫妻坐在店前一言不發,廖智勇用手托著下巴,大腿上放了一份當天的《成都商報》,上面刊發了署名何三畏的評論文章——《含淚捂死患病妹妹案中的價值迷思》,質疑在此案中精神病人的生命價值低于正常人的生命價值。
廖智勇的屁股猛地離開長凳,順勢拿起摩托車鑰匙。“你要去干啥子?”“我要到報社去找何三畏說說,我出錢讓他去住兩個月精神病院,看他還說不說婷婷判輕了。”
“事情沒得完,你何必這樣?”妻子說著眼眶就紅了。這是案發后,他們第一次在當地報紙上讀到對“殺妹事件”如此尖銳的批評。
對于廖家來說,這無疑是另一場漫長的折磨。“前幾天好不容易哄著婷婷去醫院心理衛生中心檢查,開了抗抑郁藥。”廖智勇說,婷婷自從知道自己即將再次走上審判席后,停止服用藥物,整夜發呆。“她本來就已經覺得很對不起妹妹,現在又擔心對不起家里。老天是不是要奪走我兩個女兒才甘心?”
第二天一早,廖智勇在大院的鐵閘前掛出用黑色大字寫的“請愿書”,將掛歷紙粘成長長一卷,收集附近的街坊鄰居簽名,表達對抗訴的不滿。短短一天內,收集了576個簽名和手印。576個簽名,都是為婷婷求情的人。大院里沒有了嘲笑的聲音,廖家門口每天都擠滿了前來慰問的鄰居。
與此同時,網絡、論壇上也展開了一場“婷婷保衛戰”。
根據新浪網的調查,超過七成的網友認為婷婷殺人情有可原。天涯論壇里,網友“冷香暗渡”指出了“殺死一人,幸福全家”的觀點——“‘絕大多數人’所代表的民意,則通過媒體平臺被放大、被強化。最終,一個并非精神病人的兇手(僅僅是心理抑郁)的故意殺人行為,獲得了法律的認可。”
情與法的角力
雖然檢方一審時也曾在法庭呼吁輕判,但終究認為“一審法院認定事實錯誤,適用法律不當,量刑畸輕”。
3月10日,廖氏夫妻在法院簽收抗訴書后,堵在彭州市檢察院門口,表示要找一審檢察官陳麗“討個說法”。中午12點,陳麗用坤包掩面而出,廖氏夫妻箭步上前,“撲通”地跪下了。“我家經歷了那么多苦難,能醫的醫,能治的治,已經傾家蕩產了,還要我們怎樣?不要再抓去我們婷婷了。”
糾纏了大半個小時,陳麗最后只留下了一句話:“如果這個案子的兇手不是你們的另一個女兒,你們還會不會這樣?”
面對檢察院的抗訴意見,彭州市法院堅持己見。“判三緩五同樣是刑事處罰,并非減免了刑事處罰。一審時法院非常慎重,經過多次合議后才作出判決。”
法院的聲音傳到廖家耳中,但他們依然不放心。簽收抗訴書后,他們依然在收集群眾簽名,并打算將這些簽名掃描到網上去。
“情與法在這個故意殺人案中的確演繹得非常突出。”接手此案后,成都市檢察院表達了這樣的看法。
“一個行為只要構成犯罪就具有社會危害性,不能以‘殺死家人’就與‘無社會危害性’畫上等號,這是對法律的誤讀。廖娟娟是一個處于弱勢的精神病人,本應得到社會和親人的關愛。盡管她拖累了全家,但她的生命不容剝奪。如果一個生命對家庭、社會無用的話,家人就因此剝奪這條生命,那才是真正的殘忍和冷酷。”
(黃曉靜摘自《南都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