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的某一天,長江邊的一個小造船廠里,兩個腆著大肚子的女工,一邊吃著食堂供應的肉絲面,一邊熱乎乎地談扯著關乎我倆的終身大事。
你媽打了個飽嗝,摸著尖尖的肚子說,看起來是個小子。我媽低頭看看自己的,圓得像個西瓜:我這個,一準是個丫頭。你媽眼睛一亮:那好哇,我們開親。我媽積極響應:行,開親。兩人隔著我倆擊掌:親家,不準反悔哦。
你媽和我媽,割頭換頸的好姐妹。巧的是,兩人的預產期,竟在同一天。但你的腳快,早我一天來到世上。就這一天,決定了在以后漫長的歲月里,你必須護著我寵著我慣著我,而且,不許煩我。
我倆的名字也血肉相連,你叫文質,我叫彬彬。當父母流利地喚著它們時,小小的心靈里,就已打上了這樣的烙印:我們是一家人,親親的一家人。你是我的,我,當然也是你的。
我們一起上幼兒園小學中學。小時候,我最愛跟你玩藏貓貓。我抓住你了,就罰你在地上學狗爬。而當你抓住我時,我會耍賴,說我躲藏時你偷看了,不算不算。你張口結舌沒法爭辯,只好撒手放過我,就像放一條滑溜溜的小魚。
13歲那年,有叔叔阿姨拿我倆開玩笑,說我們是小兩口兒,還說我們兩家訂過娃娃親。不知怎的,我有點恐慌,有點煩躁。回去問我媽,我媽說,是,難道你不知道?我忽然大發脾氣,說我不要做你的媳婦兒,我只想和你一起玩。我媽根本懶得理我,任由我在家里把個小貓踢來踢去。也許她覺得,我還沒有醒事,到大了,自然就會明白了。
高考時,我們考上同一所學校。離開了父母,我們在大學校園里相依為命。
你好像天生就是要照顧我的。我洗衣服素來馬虎,牛仔服上油星點點,你悄悄拿過去,幫我刷得干干凈凈。我痛經痛得大呼小叫,你買來烏雞白鳳丸和紅糖,哄著我吃。我們坐在湖邊聊天,聊著聊著我趴你腿上睡著了。做了若干個好夢后醒來,發現起了嗖嗖的冷風,你厚厚的外衣搭在我的身上,你卻只穿著一件T恤直直地坐著。一看時間,我竟睡了50分鐘。
我說你傻啊,怎么不知道叫醒我?你嘿嘿樂著:你睡著的樣子,真丑。我把衣服重重摔到你身上:你才丑呢!真缺德!心里卻暖乎乎的,有個人這樣的疼著我,寵著我,感覺真好。
我是宿舍的“舍花”,一致公認。可七位舍友先后都有人追了,卻沒有一個帥哥向我發起進攻。晚上宿舍臥聊時,我連呼郁悶。舍友咋舌:耶?你不是有文質哥哥?名花有主,誰還敢追?我喊:誰說文質是我男友了?舍友再次咋舌:咦?校園大名鼎鼎的“文質彬彬”組合,還敢不認?莫非MM吃著碗里看著鍋里?
這才真正感到,我和你,早已是拴在一根繩子上的兩只螞蚱,成雙成對,分不開。以前懵懂時,想到我倆的這層關系,心里頭只有溫暖。而現在,卻有一絲遺憾和失落,悄悄爬上我的心頭。因有了你這棵現成的樹,從一開始,我就失去了整個森林。
我開始挑剔你,常常無端拿你撒氣。你細致的關懷,我不再樂呵呵地全盤接受,而是挑挑揀揀,甚至干脆拒絕。
磕磕碰碰,若即若離。畢業后,還是一齊回到生養我倆的城市。周邊的人,都知道我們是青梅竹馬。兩家大人,更早已是親家相稱。似乎兩人的終身大事,沒有任何懸念,十拿九穩。
如此篤定,你和我,難道真是命中注定?你不計前嫌,一如既往疼我,寵我。而我,時時會冒出這樣的念頭:可不可以不嫁你?偶爾出差,就幻想著旅途艷遇。一次真的遇上了,男孩如你一樣,有著熱情的雙眼。不同的是,那熱情里,還有著更為豐富的內容。我怦然心動,卻并沒有行動。男孩不解,我說,我已有你。
但你,真的就是我的真命天子嗎?似乎是,又似乎不是。和你一起時,不想我們的關系,我會很輕松,很快樂。而一旦想到你娶我嫁,反而沉重,反而猶疑,繼而躲避。這不是愛。這不是愛的感覺。
想跟你說分手——其實也無所謂分手,相處多年,你沒有向我求過愛,我也沒有對你應過愛。但是,話總是到嘴里卻蹦不出來。
你還像以前那樣疼我寵我,而且更甚。我不忍,不忍你對我這樣好。也許你真的想與我共度一生,可我不是。我不想再耽誤你,決定對你挑明。不好當面說,車上跟你打手機。還是遲疑著,不知如何開口。眼前放電影般的,掠過我倆相處的一幕幕,從童年的一同玩耍,到如今的相攜相助。你的笑容,濡濕了我的眼睛。
你在那邊問:彬彬,有事嗎?我說,嗯。狠狠心,正要說起,斜刺里沖過來一輛貨車,砰地撞到了我坐的車上。眼一黑,我失去了知覺。
醒來已是第二天早晨。醫院的病床前,守著滿眼紅絲的你。待我的父母你的父母和醫生護士離去,我問你:我沒死啊?你說你敢!話音里充滿愛憐。
療傷養傷5個月,我胖了12斤,而你,卻瘦了一整圈。我說:累死你了。你笑答:死得其所。我的鼻子酸酸的:你為什么總對我這么好?你的回答更為簡潔:廢話。
一次突醒,見你正在凝視我,表情很復雜。你在想什么呢?你知道那天在車上,我準備跟你說什么嗎?
我的傷日新月異地好起來。我倆的婚事,也被家人提到了議事日程。我知道再不說,就晚了。當然我也擔心,那話說出,會給你和你父母帶來傷害,也會被我父母和他人罵過河拆橋。
我約你到江邊走走。眼看著一艘艘輪船輕快過往,我的話題在心里卻愈掂愈重,半天不知如何啟齒。你問:彬彬你有話?我說:是。你說:有話痛快說吧。我囁嚅:文質,可不可以……
你的臉上出現輕松的表情:當然可以,傻丫頭。我驚呼:你知道我要說什么?你點頭:當然。其實一直以來,我也都在猶疑。在我的心里,你始終是我的好妹妹,好伙伴。如果娶你,我會覺得很別扭。只是我想,這話,由你先說的好。你那么驕傲那么霸道,要甩也得是你甩我,對不?
誰甩你啦?我們本來就不是……你拍拍我的肩,我一把捉住你的大手,用你的手擊打你的腹。你哎喲哎喲夸張地叫喚著。我大笑,直笑得淚流滿面……
2007年的某一天,長江邊的江灘上,兩個腆著大肚子的女人,嘻嘻哈哈聊得正歡。一個是我,一個是你美麗的妻。我指著她的肚子:我的兒媳婦兒,呆在里面還老實吧?她呵呵樂著:乖著呢。俺女婿呢?是不是沒少蹬你?
你和我的老公,遠遠地看著。陽光燦爛,你瞇縫著的眼睛里,幸福和滿足在緩緩流淌。
(張鳳祥摘自《青年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