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開始閱讀周公度的詩,我就越來越漫不經心了。我曾經期望這次漫步能遇到下山的猛虎、激蕩的大川、雄偉的高山,或者更加刺激的生活,但我似乎沒有遭遇到,甚至把自己的期望拋卻到九霄云外了。這個漫步變成游蕩,一個人漫無目的的愜意行走,這多么適合我現在逼仄心靈的需求啊……法國人帕斯卡·基尼亞爾在《游蕩的影子》中寫道:“在讀書中有一種不尋求達到目的的等待。讀書就是漫步。閱讀就是游蕩。”
周公度的詩從微暗的閃爍開始,他告訴你:這里有一朵花,它會說一句讓你傷心的話。在無限的生活中,他總是這樣偷偷地發現,小心翼翼地告訴我們。他有這樣短到不能再短的詩歌:
她根本不顧惜我,/我的擔心是多么孤單。——《黎明之思》
去年的塵土,/今年依然冷。——《如果沒有見過》
他若無其事地寫了一首詩,就像若無其事地說了一句話……這些細微的文學事實給人以遐思,它們從未謀求修辭、技巧,或者一種鋪陳、一種展開方式,甚至也未祈求過微言大義。它們清清白白地來到人間,像輕輕飄下的幾片小雪花,美在瞬間,美在不經意間。他邁步走向前去,似乎忘記了自己的詩歌。就算是傷痛,又如何呢?對于他而言不過只能像小狗一樣干叫幾聲:我想找個沒人的地方/哭一場;//我要我的哭聲/像個小狗一樣。——《不會有人知道》
周公度的詩是對物質至上生活的一種反駁,是對不斷加深的重力影響的對抗。他的詩從另外一個秘密的角度成為這個時代面孔的對應物,像躲在鏡子背面的窺視者。我愿意把他的詩歌寫作稱為一種輕度寫作。
這種輕度寫作正在不斷地削減文本的意義。歷來的文學作品要表現社會學、生物學、心靈史以及諸如此類的意義。在傳統的文學作品中,讀者面臨的是一個和諧有機的、意義單一明晰的封閉的事實。作者能夠實現他們的意圖,閱讀也就是作者通過讀者實現他的創作意圖,實現文本固有意義的把握。美國有一本后現代的小說叫《在西瓜糖里》是一部幾乎沒有意義的書,它走向了極致。周公度的很多詩歌趨向如是。
周公度的詩歌寫作來自于對輕逸的自覺尋求。卡爾維諾的《未來文學千年備忘錄》的第一章(確切地說是第一講,該書是他在美國的文學講稿)就叫《輕逸》。他開宗明義地說:“我的寫作方法一直涉及減少沉重。我一向致力于減少沉重感:人的沉重感,天體的沉重感,城市的沉重感;首先,我一向致力于減少故事結構和語言的沉重感。” 沉重無疑是深刻的,但并不是說輕逸就是輕浮、不值得重視。恰恰相反,由于現代社會的喧囂、多元和無主題等特性,人們需要一種輕逸的藝術能夠給他們帶來小小的愉悅、小小的慰藉。輕逸的作品來自人們內心深處的需要。詩歌作品尤為如此,威廉斯的詩歌就是一個極好的標本。
在許多的作品那里,文本都是有明顯的指向的,而在一部分現代主義和大部分后現代主義之作中,文本不再有確切的意義,作品的指向變得模糊、曖昧以至難以捉摸,意義變得隱秘而多元。我們甚至看不到它所隱藏的“潛話語”,我們不適合隨便地就給它套上某種明確指向的帽子,我們說它是沒有意義的。周公度在《通往塵埃之路》中這樣寫道:一粒塵埃也會被碾碎,/被忽略,被遺忘,/再被一陣微風輕輕拋棄;/何況一株小的樹木/謹小慎微,有所向往。//那被微風拋棄的,/也唯有風能偶然記起:/露水打濕的草葉間,/秋末蟋蟀傳播的孤單//黃昏比零時龐大。/而戈壁灘上的四季,/所有的枯草都有機會看到/左邊的沙漠里——/所有被拋棄的、碾碎的,/正被風不經心地堆積。
塵埃、沙漠、枯草構成的意義正越發曖昧,象征消失了,意象也模糊了。闡釋遇到了困境。我甚至粗暴地說,這就是詩,詩無意義。
沒有意義其實有兩層意思:一是有意義,有某種我們尚無法把握(超出我們已有的經驗)的意義存在,而我們就把它看作(或者說叫相當于)無意義;一是無乃虛空之意,如《老子》所言,虛空可以存放一切,在這種特定的狀態下可以存放各式各樣的意義。從接受美學的角度講,每一個讀者都將在他的閱讀中完成對該書意義的存放。而在周公度這里,在《通往塵埃之路》之中,這兩層意思都有。
輕度寫作更多表現為一種形式,一種表面現象。這種輕逸的漫步并不能減輕作為現世存在者周公度的刺痛,即便他仍舊優雅,仍舊隱忍:我的失敗多是咎由自取;/我的驕傲完全不足一提。
他沒有超越這一代人的感慨:失敗者的無奈和自嘲。在同輩人那里,我不經意想起朵漁、余叢、臧北等人的詩歌這一陰郁著面孔的文學形象——一個赤裸心靈面對現實生活的坦白,這也從一個側面看到了我們時代里詩人的命運。
輕度寫作是深度挖掘詩歌的一種有效手段,但它遠遠沒有被眾多詩歌作者認識到。但在周公度這里已成涓涓溪流,從上而下,奔流不息,他以文學自覺的無意識寫作完成一個詩人最為獨特的表達。輕度寫作已然成為周公度的一種生命表達,一種揮之不去的生活沉淀方式。他走得越遠,腳步就越輕逸。(本文發表時有所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