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年后,辭別北大
48歲,本命年的賀衛方,在這一年作出決定:離開北大,告別京城。
這些天,他在發愁如何把那么多書從北京搬到南方。他要去的是錢塘江畔的浙江大學。“老賀要走了?”這一年在北京學者聚會的多個場合,在北大法學院的學生中間,不斷盤旋著這樣的傳聞。
大家開始叫他老賀,是最近幾年的事。這里面有歲月的滄桑,還有一種說不清的灑脫與敬意。在北大法學院2008年畢業典禮上,賀衛方用慣常的詩意表達了自己的決意,他要和畢業生一起,離開這個工作了13年,帶給他美好聲名的學府。
13年,北大教授賀衛方,在中國變成了一道符號。在學界,他被視為司法改革堅定的鼓吹者;在實務界和輿論界,他被看作憲政、民主、法治思想的布道者;當然在另一些人眼中,他是一個“有些異端色彩”的多事者。
十年間,他不斷言說的一些思想漸漸演變為現實。他抨擊“復轉軍人進法院”,幾年后的統一司法考試給了他積極的回應;他曾建議司法人員脫掉專政色彩的制服,后來法官果然穿上了法袍。
有人說,他的學識、他的形象、他的演講,包括他的嗓音,上帝把他塑造成了完美無缺的學術明星。他的足跡遍布中國,“在法學界,我算是演講最多的之一吧。”
風塵仆仆的十年,頻頻露面的賀衛方自己也變成了一個話題。質疑中最普遍的意見是說,賀衛方周旋于鮮花和掌聲當中,江郎才盡,離書齋越來越遠。
一位青年教授說,賀衛方曾經深刻震撼了他們一代,那種耳目一新的感覺難以忘懷。“或許是我們成長了,這幾年他不再帶給我們新意。”然而,賀的支持者卻說,中國不缺書齋學者,最缺的是像老賀一樣關懷現實的行動者。
這個復雜的爭執多少也是賀衛方內心的糾結。“這些年自己比較外在化,顯山露水,難以靜心。也許我應該找一個可進可退的地方,能夠為自己的一些政治或憲政論證奠定堅實的學術基礎。”
于是,他作出了離開北京這個似乎要與過去決裂的決定。說這些話的時候,決心回歸學術的賀衛方語態中還有一種壯士暮年的蒼涼。
1998年,因不滿職稱評定,賀衛方決定離開北大,北大校園因此留下一段眾生挽留的傳奇佳話。“先生若有八分的離意,我們將盡十分的努力;先生若有十分的離意,我們將盡萬分的努力,目的惟有一個:先生,請留下!”
那一年,38歲的賀衛方沒有走。
十年過去。這一次賀衛方走得堅決,這是他對政治沙場的平靜退讓,更是對生命價值的重新掂量。“你需要有一種非常美好的生命感受,跟朋友的爽朗交往,放眼青山綠水的那種喜悅,讀一本老書給你帶來的快樂等等。其實人不完全是為了改造這個社會而存在的。”這樣的感悟,48歲的賀衛方日漸強烈。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或許在柔軟的錢塘江畔,負笈南下的老賀能找到新的希望和力量。
“教授治院”的理想實驗
一群帶著理想主義情結的法律學者,正在嘗試創辦一所與現行大學相異的學府——遠離教育行政化,由教授委員會管理學院事務與學術評價,追尋大學獨立與學術自由的精神……
“讓胡適校長的精神活在我們心中。”賀衛方以這篇致辭作別北京大學后,他的新教職是浙江大學光華法學院教授。這個法學院意圖恢復胡適年代大學傳統的理想實驗——遠離教育行政化,由教授委員會管理學院事務與學術評價,追尋“教授治院”下的大學獨立與學術自由。
這似在回應半個多世紀前的浙大歷史。那時,在校長竺可楨主持下的浙大,獲得了比肩北大的自主辦學氛圍,有“東南民主堡壘”之譽。
半個多世紀后,與北京相比,杭州在學術資源和學術話語權上明顯處于劣勢。但這個學院欲圖恢復大學傳統的追求,仍讓一些厭倦了現今大學諸多問題的學者神往。
今年4月,北大法學院副教授張谷也離開北京,選擇了光華法學院。張谷的夫人曾對光華法學院院長孫笑俠說:“你們為何要引進他(指張谷)?他又不會為光華法學院‘制造’文章。”言下之意,如果按現有多數大學對教授的評價標準,張谷可能會讓光華失望。
但孫笑俠表示,該院不同于其他大學的獨立教授委員會對本院教師水平的評定,不會拘泥于在核心刊物上發表多少文章,而將更多審查代表作的實際水準和教師的科研能力、潛力。
光華法學院的教授委員會,現有十名委員。除了浙江大學副校長為理工背景外,其他九人均為當今杰出的華裔法律學者或精通中國法的外國學者。其中,有曾擔任臺灣“司法院”大法官的王澤鑒、劉鐵錚教授,哈佛大學法學院副院長安守廉等。
這是一個獨立決定學術性事務的機構,從人才引進、教授晉升到課程設置等,學院日常運行中與學術相關的事務都歸它管。教授委員會擁有學術事務最高決策權,院長必須對它負責。他們將專司一職:維護學術的良心。
在院長孫笑俠看來,十位教授形成了頂尖的專業評判水平,可以避免“外行評價內行”的尷尬。在引進人才上,教授委員會同樣堅持嚴格的學術標準。所有人選,經過院務委員會物色、推薦,最后都須在教授委員會上通過。孫笑俠介紹,引進賀衛方,在教授委員會上得到了一致通過。
法學院的日常時光
這是帶著些理想主義光芒的法學院。
整座校園在幽幽的月輪山上,美國長老會捐資建造的老教堂靜立在半山腰上,它還有個清雅的名字——悅客堂。
光華法學院教授林來梵期待著,某日能在悅客堂舉行學術沙龍,暢談法學與神學的姊妹學緣;或在里面舉行畢業典禮和學位授予儀式,在上帝的目光和教堂的鐘聲中,師生們互相致賀道別,不必計較學校黨政領導的座次排位。
百年前,這里是華東六所教會名校之一——之江大學的校園。和它同期的東吳大學,曾經造就了中國近代最為成功的法學院,東吳法學依然是今日中國法學教育的標尺。
逝去的大學精神和前輩學人令人心向往之。張谷說,第一次來到山上,平日不修邊幅的他突然有種沖動,想打上領帶穿上西服拎起皮公文包,像當年的教授一樣去給學生上課。
置身此地的學人很難不生爛漫之想:鐘樓又名同懷堂,由《申報》創始人史量才出資建造;山頂的獨立洋樓“下紅房”曾是司徒雷登的居所;與鐘樓遙相呼應的主樓慎思堂前,孫中山發表過熱情洋溢的演講。
單看光華法學院院徽,就令人浮想——紅黑白三色,盾牌和書本為基本造型,居于中心的則是代表正義、法律、權利的拉丁文“JUS”,這樣的設計在國內法學院院徽中并不多見,讓人想起歐美的常青藤名校。
在這里,每周五是師生共餐日。學院規定:教師無論當天是否有課,都必須趕來與同學們共進午餐。這一餐由學院埋單。
目前,院方正向全球招募圖書館館長,據悉已有美國某名校的圖書館館長有意前來。
一年后遙望法學院成立的當日,一位留學日本的法律學者在異國的寄語仍動人魂魄:我想像光華法學院是自由、獨立的,是未來中國法學的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