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應該是一個混混。
班長喊起立,別人都站了起來,我沒有站,我一個人坐著,老師就問我,說你為什么不起立呀?我說我一天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我現在坐著就是起立啦。我這么說的時候,老師就搖了搖頭,此子不可教也,此子不可教也,然后失望地走了。
那時侯我剛上高中,我不預備讓誰來教我。那些偏門的課,比如歷史地理,我上著上著就從后門跑出去了。我到操場上曬曬太陽,或者到校外的小店里看看電視。放縱的感覺很好,比在教室里的沉悶強多了。我學會了抽煙,學會了朝女生打響指,吹口哨。我有一把刀,我把它掛在屁股后面。我走路的時候,它就敲打我的屁股,我走一步它就敲打一下,我走兩步它就敲打兩下。它一敲打,我就挺直自己的脊背,我讓自己變得趾高氣揚,目空一切。
我鄙視那些用功的同學,一個人怎么能一天到晚把腦袋埋進書本呢?來來回回都是那么幾本書,有必要么?
我的同桌很用功,他不大說話,成天咬著筆頭,把書本翻得嘩嘩直響。有時候,他在想一個問題,我就打上了瞌睡。我打完了瞌睡,口水流了一桌,他還在想問題。我懷疑他是不是預備設計什么方案想把學校的教學大樓給炸了。我不相信這世上會有如此難以解決的課題。
他從不透露口風,只是在和別人聊天的時候會XYZ地亂來一通。從口氣上看他炸教學大樓的陰謀不太明顯,似乎更趨向于別的什么方面。果不其然,有一天,他和班上最白的女同學高小冉好上了。他用我聽不懂的XYZ套上了高小冉,這讓我生氣。
十多年前,我對美的認識不足。有很長一段時間我認為女孩子很白就十分漂亮,高小冉很白,我就有隱約的好感。高小冉很高傲,她從來就不看我。我朝她打響指吹口哨她也不看我。我對她和我的同桌好上的事實準備不足。某天下午,當我在街上看到他們手拖手走了過來的時候,我的頭嗡的一聲就大了。我跑到小店里買了一包煙,然后一根接一根地抽。
刀子敲打我的屁股,我的脊背也挺直不起來了,我蔫了很多天。
我更加討厭我的同桌,討厭他的XYZ。他的手碰了我一下,我立即大喝一聲,請挪開你的狗手。我的聲音很大,他似乎不敢看我,或者不屑于看我。他縮回他的手,就像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全班的同學都看著我,也包括高小冉。從高小冉的眼里,我看到了一絲厭惡。我有隱約的快感。
我把刀子插在桌子上,讓刀鋒映著日光。我用手指彈一下,再用手指彈一下,刀鋒在我的手指下輕微地抖動,日光也就在我的手指下輕微地抖動。
我對自己的未來把握不準。我覺得,假如我有未來的話,我應該是個大混混。對這一點,我一直深信不疑。
在我們學校,高一有混混,高二有混混,高三也有混混,高三的混混就是大混混,高三的混混基本上已經不去上課了,他們總是集結成群,呼嘯來往。他們經常打群架,敲詐低年級的同學。這是讓我羨慕的一伙人,他們走在校園里的時候,別的同學都不敢正眼看他們。我也希望別的同學不敢正眼看我,起碼,我要讓我的同桌不敢正眼看我。如果他敢正眼看我,我就把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腳。我要讓高小冉對我的厭惡深入骨髓。我搞不清楚自己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念頭。我喜歡這個念頭。
但是現在,我不能隨便揍我的同桌,我的膽量不夠,我很郁悶,我覺得自己的境界不夠。我是有一把刀,是經常逃課,但看上去毫無意義。
我得做點什么。
我在校園里看到了大混混們,我沒有躲避,我迎了上去。在我的眼里,他們是組織。
我記得那個中午,陽光很好,空氣也很好。當大混混們看到我的時候就站住了,為首的那個個子很高,滿臉痘痘。他很丑,丑得如果不當混混簡直就是浪費材料。他很奇怪一個矮個子的家伙怎么跑到了自己的跟前。
這個人是誰呢?他問旁邊的人。
旁邊的人想了一下,又想了一下,說這個人是一年級的吧,好像很酷。
很酷?
嗯,很酷。
啪!那個很丑的混混揚手就給了我一個耳光,你以為你是誰呀,你憑什么酷呀,你知道這里是誰的地盤嗎?他搞出許多反問,目光直掃我的面門。不想惹哥幾個生氣的話,快去給哥幾個買幾包煙陪罪。
這太出乎意料了,那家伙居然打了我。他居然忽略了我也是混混的事實,他出手很重,我兩眼都是星星。當我眼前的星星消失以后,我忘記了自己有沒有仇恨。他打了我,我的手就伸到了屁股后面,我應該是摸錢包來著。必須承認,我不是一個合格的混混,我膽子很小,我混得很沒有檔次。
然而,就在我預備摸錢包的那一剎那,我發現遠處有一雙眼睛正看著我,那個人居然就是高小冉。我搞不清楚為什么在這樣的時間,在這樣的地點她出現在這里,我尷尬無比,我想,我剛才挨打的場面她一定看到了,我不能肯定她的內心在想什么,但我能估計出她的眼神里一定有幸災樂禍的內容。一個混混,一個挨打的混混。
我沒有摸錢包,我摸到了刀子,我把刀子摘了下來,我覺得自己應該做點其他的什么,而不是乖乖地掏錢,我不想在這一刻被人瞧不起,尤其是不想被高小冉瞧不起,那雙眼睛將我逼到了死角。
刀子盈盈一握,我夾著刀背的凹槽把刀鋒亮了出來。在陽光下,刀鋒閃著寒光。
我沒有猶豫,后面的動作一氣呵成。我拿著刀子在自己的手臂上劃拉了一下,手臂破了一條口子,血液涌了出來。然后,我把沾了血的刀尖放在嘴里舔了一下,又舔了一下。我的動作很夸張。我拍著屁股后面的口袋,說:這里有二十塊錢,誰來拿?
我問了三聲,高個子丑人看了我三下,到第三下,他掉頭就走了。一個瘋子,他說。他一走,那一幫人也跟著走了。一個瘋子,他們都說。
他們一走,高小冉也走了。高小冉一走,整個操場就只剩下我一個人。我收了刀子,脫了上衣包住手臂上的傷口。我沿著操場的跑道來來回回地走,我走累了就在操場邊的一棵大樹旁邊坐了下去。
我的手臂很痛,學校的教學大樓在我的眼里凝固成某種灰色,我的心臟好像被什么東西撞擊了一下,有生疼的感覺,我忽然之間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