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濕潤的日子,一個雖然沒有下雨卻充滿雨意的日子,我在家讀書,是朱尚剛的《詩侶莎魂》,作者是朱生豪、宋清如的兒子。以前也曾讀過宋清如的《寄在信封里的靈魂——朱生豪書信集》。而傾注了朱生豪畢生心血的《莎士比亞全集》亦是我最喜歡的譯本之一。這些作品古雅而不失靈動,質(zhì)樸而不失精美,猶如一塊溫潤的玉石,將中國和西方文化、文學(xué)與文字的美融為一體。
上世紀30年代初,朱生豪宋清如相識于杭州錢塘江畔的之江大學(xué)。十幾年間,他們的愛既清澈如泉水,又熱烈似火焰。許多年后,宋清如回憶起初次認識朱生豪的情景時說:“那時,他完全是個孩子,瘦長的個兒,蒼白的臉,和善、天真,自得其樂,很容易使人感到可親可近。”
在之江大學(xué)的最后一年,朱生豪認識了蕙心蘭質(zhì)、一樣有著錦繡詩才的宋清如,“一笑低頭意已傾”,一切就在自然而不經(jīng)意間發(fā)生了。兩人從詩友開始,逐漸產(chǎn)生了感情。從此,開始了頻繁的詩詞酬和。朱生豪瘦弱蒼白,寡言內(nèi)向。但這位被朋友笑謔為“沒有情欲”的才子,卻向宋清如寫了不少動情的詩和信:“楚楚身裁可可名,當(dāng)年意多亦縱橫。同學(xué)伴侶呼才子,落筆文華絢不群。招落月,呼停云,秋山朗似女兒身。不須耳鬢常廝伴,一笑低頭意已傾。”
而宋清如呢,除了女孩的羞澀之外,還有一層難言的隱痛。
早在6歲的時候,父母就給她訂下了婚約,對方是江陰的望族。宋清如升入高中后,接受了新時代的新觀念,毅然向母親宣告:“誰訂的婚,誰嫁過去!”母親只得依從了決絕的女兒。
直到大學(xué)第二年,對方才正式同意取消婚約,并登報聲明。宋清如終于獲得了自由身。
朱生豪在給宋清如的信中寫道:“以前我最大的野心,便是成為你的好朋友;現(xiàn)在我的野心,便是希望這樣的友誼能繼續(xù)到死時。謝謝你給我一個等待。做人最好常在等待中,須是一個遼遠的期望,不給你到達最后的終點。但一天比一天更接近這目標,永遠是渴望。不實現(xiàn),也不摧毀。每發(fā)現(xiàn)新的歡喜,是鼓舞,而不是完全的滿足。頂好是一切希望化為事實,在生命終了的一秒鐘。”這封信,使他們由普通朋友轉(zhuǎn)變?yōu)閼偃恕V焐赖乃扑崆椋冀櫾谶@封看似平淡的信的字里行間。
自此之后十年,是朱生豪和宋清如漫長的離別、坎坷的生活和無盡的相思。
1941年底,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日軍突然襲擊上海。朱生豪任職的《中美日報》被荷槍實彈的日軍占領(lǐng)。朱生豪夾在排字工人中逃出,丟失了全部的譯稿、資料和三本自己編寫的詩集。從上海避居嘉興,后來又避難鄉(xiāng)間。而宋清如在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之后,隨家人背井離鄉(xiāng)去了四川,在成都女中教了一年書,上海局勢趨于緩和后,與家人一起輾轉(zhuǎn)數(shù)省,返回了上海。國難當(dāng)頭,幾經(jīng)聚散,兩人相隔萬里,心靈卻從沒有距離。
即使今天,當(dāng)我翻讀這位枯坐如僧、下筆卻有千言的才子給宋清如的信,仍可感到他的真摯和深情:“我并不愿自擬為天才(實在天才要比平常人可憐得多),但覺得一個人如幸而逢到一個傾心相交的友人,這友人實在比全世界可貴得多……如果我有希望,那么我希望我們不死在同一空間,只死在同一時間。”
1942年5月1日,這對精神情侶終于在上海完成了婚禮。十年漫長的戀愛,終于結(jié)出了甜蜜的果實。
宋清如的老師、詞學(xué)大師夏承燾先生為他們題寫了“才子佳人,柴米夫妻”。這八個字是對他們的愛情和婚姻的最好概括。在失業(yè)中借新衣服舉行婚禮的這對夫妻,從此攜手進行了一項艱巨的文學(xué)工程,翻譯《莎士比亞戲劇集》。朱生豪埋頭譯述至死,宋清如始終是他忠實的助手和伴侶。
1943年1月,朱生豪和宋清如帶著莎氏全集,來到了嘉興東米棚朱生豪老家。一張櫸木桌,一把舊式靠椅,一盞小油燈,一支破舊不堪的鋼筆和一套莎翁全集、兩本辭典就是全部工作用具。朱生豪閉戶譯作到了“足不涉市,沒有必要簡直連樓都懶得走下來”的地步。
每月上旬,宋清如總是先把米買好,其他開支能省的一律省去。刷牙用鹽代替牙粉,朱生豪頭發(fā)長了,由宋清如用剪刀修剪。沒有鐘,起床以天明為準。沒有電燈,而燈油也省著用。宋清如每天燒飯、買菜、洗衣。偶有空閑,便幫工做衣,補貼家用,他們在極低微的收入中茍延殘喘。盡管生活拮據(jù),但宋清如所帶來的家庭安詳、和諧和精神慰藉,成了朱生豪潛心翻譯的重要支柱。一次,宋清如回了娘家,朱生豪竟每天在雨中站在門口青梅樹下等候,撿一片落葉,寫一首詩,“同在雨中等待,同在雨中失眠……”
然而,衣香人影總是太匆匆。在不到十年的時間里,在抗日戰(zhàn)爭艱苦的歲月里,在貧病交加中,朱生豪嘔心瀝血、矢志不渝地用曲折達意、婉轉(zhuǎn)傳情、用詞高雅的散文形式,翻譯了三十一部半莎翁劇作。在譯到《亨利四世》時,突然肋間劇痛,出現(xiàn)痙攣。經(jīng)診斷,確診為嚴重肺結(jié)核及并發(fā)癥。1944年11月底,朱生豪病情加重,日夜躺著,無力說話,更無力看書了。他對日夜守護他的宋清如說:“莎翁劇作還有五個半史劇沒翻譯完畢,早知一病不起,就是拼著命也要把它譯完。”
臨終前兩天,朱生豪大便失禁,全是鮮血。當(dāng)宋清如給他擦洗身體時,朱生豪喃喃地說:“我的一生始終是清白的。”就在這天晚上,朱生豪叫了聲“清如,我要去了!”宋清如連忙大聲呼叫,他才漸漸蘇醒。12月24日中午,朱生豪兩眼直視,口中念著英語,聲音由低漸高,宋清如辨出他在背誦莎士比亞戲劇的臺詞。26日中午,朱生豪忽然叫道:“小青青,我去了!”華美的樂章就這樣驟然停下了。
這一年,朱生豪和宋清如都只有32歲。
給我們留下了這對才子佳人的永恒記憶的還有陸樂創(chuàng)作的雕像。宋清如是如此清麗動人,她微微側(cè)著的臉龐溢滿了青春的氣息,美麗而安寧。雕像下面是朱生豪給宋清如未曾發(fā)出的信:“要是我們兩人一同在雨聲里做夢,那意境是如何不同,或者一同在雨聲里失眠,那也是何等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