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銀,認識他的人都親切地叫他老高。這個43歲的西北漢子,頭上已支楞著根根白發。在我面前坐下后,未說幾句,已掩面哽咽起來。
一位神學家說,巨大的痛苦讓我們理解世界;巨大的喜悅讓我們熱愛世界。
但我無法理解世界——面對老高,面對他所面對的這個家庭的種種不幸。
2008年1月17日,農歷臘月初十。為迎接新年,正在村里排練鑼鼓表演的吳霞(吳霞是老高已出嫁的女兒,老高是吳霞第二位繼父),突然鼻孔流血不止,不一會兒,其下身也流血不止。老高聞訊后,立刻借來一輛面包車和女兒、女婿火速前往山西省河津市某家醫院。到了醫院后,吳霞身上的血已流至殆盡,若晚來一步,后果將不堪設想。經診斷后,院方已不接收吳霞并建議轉院,否則有生命危險,因為吳霞所患的是由慢性腎功能衰竭所導致的尿毒癥。
在此之前吳霞一直在此家醫院看病,但由于這家醫院醫療技術的限制,加上吳霞在此之前懷有兩次身孕,吳霞出現的一系列由早期慢性腎臟病引起的癥狀一直被誤診為貧血,以致發展成現在的慢性腎臟功能衰竭即腎衰竭晚期。
老高的頭“嗡”一下大了起來。畢竟該醫院是個縣級市醫院,老高不相信這診斷結果。抱著希望,他將女兒轉入山西省運城市某家醫院。當該院告知其女確為尿毒癥時,他一頭栽倒在地。由于吳霞還有其他病癥,該院在未做應有的全面檢查的情況下,對吳霞進行血液透析,結果吳霞出現了強烈的不適反應,整個人瞬時如一張蒼白的紙被突然揉搓成一團,老高心如刀絞。這殘酷的現實讓老高怎能接受,讓這個飽經磨難的家庭怎能接受,更讓吳霞的母親何以接受?
吳霞的母親,這個苦命的女人,命運一再與其開殘酷的玩笑。她的第一任丈夫在吳霞6歲時死于一場車禍,后來她帶著吳霞和兩個小兒子嫁給第二任丈夫并生有一女(現正讀初中)。不料,災難又接踵而至,這位丈夫又于趙垛南咀煤礦的一次礦難中喪生。接連的厄運將這個孱弱的女人推向崩潰的邊緣,拋入絕望的深淵。面對四個尚且年幼的孩子,她必須活著,堅強地活著。(當時吳霞16歲,大兒子13歲,小兒子11歲,小女兒6歲。)
老高的世界
經人介紹,老高走進了這個女人的生活,以上門女婿的身份。盡管吳霞的母親已不能生育,但老高仍滿心歡喜,以本能的善良視四個孩子為親生兒女、掌上明珠。這個來自甘肅的西北漢子,自19歲背井離鄉,在外闖蕩十余年之久,終于有了自己的家,一顆漂泊多年的心終于有了歸宿。但當時16歲的吳霞并不接受這個繼父,這個突然闖入她生活的陌生人,她與這位繼父始終有一層隔膜。她雖已16歲,但這16年的種種變故讓這個孩子對命運的無常感到深深地恐懼,她不知道生命中的下一個突然又會是什么。老高當然不會和孩子計較,他內心的悲憫告訴他,孩子們需要父親,受創的心靈需要呵護,更需要安全感。他想方設法和孩子們尤其是吳霞溝通,找共同語言,在方方面面無微不至地關愛這幾個可憐的孩子。經過兩年多的時間,這一對父女間的堅冰終于漸漸消釋。當19歲的吳霞出嫁時,老高一手操辦,為女兒置起體面的嫁妝,忙里忙外,不亦樂乎。老高憑著自己的踏實能干,把這個家撐了起來,卷了6眼新窯,讓一家人搬出了“屋外下大雨,屋內下小雨”的大隊提供的平房。由于煤礦事故的頻發,國家關閉了當地的大多數煤礦,老高也從礦上退了下來。為生活所迫,他開著三輪車給村里人從山下拉水。拉水之余,再找些其他活干。三年前家里還開了個小賣部,雖生意平淡,但也有些微薄的收入。同時,老高為人厚道,有副熱心腸,當村里有人家需要幫忙時,他可謂是隨叫隨去,漸漸村里某些人的嘲笑、輕視等少了,到了趙垛村,提起老高,沒人不豎大拇指的。一家人的生活又有了新的起色,雖仍緊巴巴的,但也過得舒心,家里也攢了些積蓄,老高還準備今年給大兒子娶媳婦。
誰料到,大女兒又遭此厄運。這無異于平地驚雷,晴空霹靂。病魔又將這個平靜不久的家拖入苦難的泥淖。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然而這世俗的偏見怎能阻擋如山的父愛。老高以本能的善良跨越血緣與世俗的羈絆,女兒走到天邊也是自己的女兒。為了更好地給女兒治病,在運城市這家醫院住院4天后,2008年1月24日,老高將女兒轉入西安第四軍醫大學附屬西京醫院。經過初診,院方提出三種治療方案:一是血液透析,每周兩次,須在醫院用進口的設備做,加上其他醫藥費、住院費等,一個月至少9000元;第二種是規律腹膜透析,每天一次,可在家里自己做,院方提供藥品,但每月須到醫院復查一次,化療一次,加上打針吃藥等至少8000元/月;第三種是腎移植,費用為30萬元(包括腎源費和手術費)。這高昂的費用無論對老高家還是對女婿家都無異于天文數字。在此院住院治療11天的費用,加上在河津、運城兩家醫院的費用已花去13萬元左右,這耗盡了老高及女婿家所有的積蓄。親戚朋友已借遍,因老高的好人緣,村里人也多多少少予以幫助,但都是一家比一家緊,都是普普通通的農民,又能幫助多少呢?女婿也早已賣掉了三輪車及家中其他能賣的東西。無奈之下,2008年2月4日,農歷臘月二十八,老高和女婿將女兒接到女婿家進行規律腹膜透析治療(女婿和老高都經過西京醫院醫生的培訓指導),每月去一次西安做復查和化療。禍不單行,農歷二月初一夜里,老高準備出售的三輪車又被偷走。至今,老高家里能賣的都已賣去,家徒四壁,一貧如洗,小賣部的貨架早已空空如也。家里一日三餐也多是饅頭就稀飯,自家院里種的一點菜可作調劑。這個家在物質和精神上都已嚴重透支,他們還能維持多久?
吳霞的母親也由以前的溫和開朗變得寡言少語,精神恍惚,如換了一個人,脾氣變得暴躁起來,常無端地斥罵老高,有時則盯著某個東西發呆很長時間,又常背過人掉淚。老高能說什么呢?在家的時候,老高只能勸她到鄰居家串串門?!巴迡屢咽チ藘蓚€丈夫,如果再失去這個女兒……”老高說著,眼圈又紅了起來。
風雨飄搖。
天地不仁。
老高仍在奔波,盡管總是兩手空空。
不能說的秘密
四川汶川地震后的某天。老高去女婿家接上女兒到鎮上散散心,給女兒調節一下心情,以有利于治療。當無意中看到為災區捐款的募捐箱時,吳霞過去掏出50元錢放了進去。隨之,老高也放進50元。是本能還是內心因生命中的苦難而強烈的悲憫?我不得而知。昨天(2008年7月12日),老高打來電話,說女兒(得知父親前天將這件事告訴筆者后)不愿我寫這件事,也不要說。我問及原因,老高說:“女兒不讓寫就不寫吧,了結她一個心愿吧。我問她,她只說‘沒有理由’。”在命運的泥淖中掙扎的父女在他人災難面前的慷慨讓我汗顏,令我震動。我認為我有責任把這件事寫于此。請原諒,吳霞。
2008年農歷二月的一天,女兒告訴老高,她已知道自己得的是尿毒癥。因為同村的一位在家做腹膜透析三年的尿毒癥患者的家人先前曾借走她的病歷卡及相關治療資料,今年農歷二月初,這位患者死去。再加上探望她的人無意中說的一些諸如“可以創造奇跡”之類的話,她已知道個大概。老高再問她誰告訴她病情的,她卻不說?!安灰?,只要爸能活一天,你就能活一天!”老高不止一次對女兒說。女兒在父親的鼓勵下并沒有放棄希望。但當她的病耗費15萬元左右,老高和女婿再也拿不出錢來時,她除了放棄還能選擇什么,除了絕望還能選擇什么,一天天消沉下來,陷入無邊的絕望,等著死亡的來臨,等著生命的謝幕。至本文截稿時,吳霞已停藥、停止腹膜透析達26天!“娃年齡太小,正是活人的時候,總不能看著娃等死吧……”
老高找到我,希望我寫篇文章,向社會呼吁一下。他說,這是最后的辦法,實在沒其他辦法了。
老高的眼睛有些混濁,寫滿了疲倦與無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