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天冷,我把家里搞得暖暖的,坐在客廳地毯上上網看書。左手是茶右手是果脯前面是酸奶背后是牛肉干,推開窗子,樓下有兩顆柳樹一株白玉蘭一株白桃花。
“嘀……!”有人按門鈴,是我叫的快遞來取件。打開門,一股寒氣,站著個半大的男孩,穿著深紅色的雨衣,正在滴水。他以前來幫我寄過東西,長著一雙深黑濃密的眉毛,目光清澈卻有點憂郁——不過那種憂郁不深,恰如落在魚缸里的一枚硬幣。
第一次他敲開我的門,見我一個人,有點躊躇地跟我打了招呼。我手里正在剝橙子,順手給了他一半。他,這個小小的少年,居然給我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他的態度開始輕快又活潑,顯現出一個年輕人特有的熱烈和饒舌。他看見我桌上還有別家快遞的單子,責備我說:你怎么還用別家快遞啊,以后只能用我們天天啊!我嘿嘿一笑,說好。他走的時候,用變相怪杰的風格再次給我鞠了一躬。他可能覺得自己是位在大城市的俠客,其實我覺得他更像一只輕輕落腳的小麻雀,帶著快樂的顫動飛翔在城市里,送快遞啊送快遞。
他倚門,一只手在頭頂虛擬地按著一頂禮帽,用自己完美的側面問:嘿,美女,有什么能為你服務的?我說:書,寄去拉薩。他很西化地聳聳肩說:完,拉薩這幾天走不了……你很愛看書?我聽說寄不了有點沮喪,點點頭:嗯,愛看。他完全心思不在業務上:你愛看什么書?我說:嘿,亂看。
他興趣盎然地在快遞單反面寫了一個字,問我:你那么愛看書,你認認這個是什么字?我看了一眼立刻告訴他:我不認識!他很得意:不會吧,你連這個字都不認識?我說:嗯。他繼續說:這個是我的姓,是諶字,梁天你知道吧?他媽也姓諶!我點點頭:記住了。我的郵寄怎么辦?他說:唉,你看過四大名著么?易經?詩經?山海經?
我只有換個話題:你哪里人啊?
他擦了擦額頭的雨水:你真健談!我很開心能遇到愿意和我聊天的人!我是重慶人,我現在一個人在北京。我父母都去世了。我有點驚訝,“哦”了一聲說:我是成都人。他瞪大了眼睛,立刻用四川話呼道:真的啊!不得喔!你曉不曉得成都有個火車站?我點頭。他說:我老漢就是在那里遭人砍死的。他以前是個記者,在成都調查火車站的黑社會。我小時候還不曉得他死了,我媽說他出遠差了,我十二歲我媽才告訴我的……這回輪到我瞪大眼睛:啊!他繼續說:你看,我這么大個人了,居然連老漢咋個死的都不知道!……后來我媽也得病死了,我就一個人漂……他頓了頓,斟酌地說:可以說是流浪嘛!中國除了新疆和內蒙古沒有去,都去完了!現在我在北京賺點錢,我打算要去內蒙耍一圈!……
我靜靜聽他說,問:然后呢?他說:然后回老家,去種地,在重慶巫山,外面太亂了。我說:我去過你的老家巫山,在三峽,老城被淹沒了,修了一個新城。他重重地點頭:對!我家就在新城!不過屋頭就只有我一個人了。我嘆氣:唉——他反而笑了笑:沒事啦,美女,我很好的,一個人瀟灑慣了!
……那么,拉薩不能快遞,他說那我走了哈,你改天有什么叫我。我說你等下,我把那本本來要快遞的書《小時候》翻開,在上面認真地寫上:送給小諶(剛剛學會的字)——你看得懂,都是家鄉人!桑格格,2008年3月28號。他欣喜地收下,說:謝謝了哈!你果然是文化人!然后手按在寬大的雨衣上又鞠了一躬,那寬大的雨衣正好是一件瀟灑的袍子:這一次真像俠客了。他正要走,我又說等下,回頭抓了一把果脯和牛肉干,塞得他手里滿滿的。
我推開窗,寒風中看見他飛快地騎車,水汪汪的地面濺起兩排小小的水花。深紅色的雨衣斜挎的墨綠郵件包,穿過兩顆柳樹一株白玉蘭一株白桃花,很快就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