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我夢見一片無垠的麥地。
清風徐來,麥浪洶涌起伏。我,像一粒微塵,又似一抹輕紗飛旋在那聳尖的麥芒上。從未有過的愜意,毫無羈絆的自由。整個人輕盈得如同一聲蟬鳴,一縷晨光,一灣溪流。
醒來,便感覺到肉身的沉重,好像天使幻化成了人并突然著地,且就像傳說中的臉先著地那樣,有些面目可憎。
但是,奇怪的是,鼻翼之間似乎還留有一些熟悉而又模糊的氣息。有麥苗拔節時的清脆,有露水從麥葉上滑下然后鉆到泥土里的溫潤,還有秋日里,飽滿的麥粒破殼的蠢蠢欲動。總之,置身其中的那種感覺就像自己是一棵向日葵,貪婪地啜飲著水,沐浴在金色的陽光里,偶爾,慵懶地扭動著身體。那種生活,無法言語!
翻了一下日歷,快要立秋了,而我的家鄉此刻正是麥浪滾滾。那里,山上只有幾棵樹,但有遍山的野花。有一座廟,但沒有神仙,住著幾個蒼蒼的老婆婆,守著一口深不見底的井。山下全是一塊一塊隔著田壟的麥地,有一搭沒一搭地點綴著幾棵白楊,幾叢灌木,還有幾株老氣橫秋的柳樹。
每到這個時候,田野里彌漫著一種成熟的味道,有些干燥,有些淤積。地里爬滿了人,酣暢地流著汗,酣暢地揮著鐮刀,酣暢地喝著啤酒,也酣暢地靠著麥垛打呼嚕。孩子們在剛剛重見天日的麥茬里捉蟲子,揀麥穗,偶爾還能看見一株西紅柿的秧苗夾雜在麥茬里,那種喜悅簡直可以讓人跳起來,似乎忘了被新新的麥茬剛剛扎疼的腳趾頭。
我記得有一年,大家比賽爬到核桃樹上,我和玩伴都像猴一樣拽在一根胳膊細的枝上,結果,雙雙落到抽穗的麥地,他的下巴摔脫臼了,好幾天眼淚汪汪地看著我不能說話。還有一年,我們奔跑在田埂邊追蝴蝶,結果踩翻了鐮刀,我的腳筋差點被割斷了。再就是每年太陽底下,我那流不完的鼻血和無數次的暈厥。
好像這些記憶都和麥地有關,也都夾雜著疼痛,但不知道為什么,在離開那塊土地這么久之后,好像所有當時尖銳的疼痛都變成了今天鈍感而又厚重的懷戀。竟然,在夢里,風吹麥浪香如故。
我對麥地的記憶快要枯竭了,這讓我害怕。今天,麥子就在我的身體里穿梭,可我離麥地卻那么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