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離開家的時候,心里是盛裝著恨的。雖然才17歲,她的心上卻已歷經了太多的風霜。母親早喪,父親一直不喜歡她,只因為她是女孩。如果只是平常的打罵,她也就認了,可自從父親在城里做買賣被騙,賠進去全部家當之后,就變得有些瘋瘋癲癲了,時好時壞。犯病的時候,便揪住她的頭發,抄起身邊的任何東西往死里打她。
那幾年之中,她到底挨過多少次毒打,已經記不清了,到了后來,她連眼淚都沒有了。父親正常的時候便是沉默,常常抱著母親的照片流淚。也許正是因為這一點,她才在心底對父親保留著最后一絲好感。讓她徹底絕望的,是第一次戀愛來臨的時候。當時村里的一個小伙子對她心生好感,常來找她閑聊。有一次卻被父親撞見,那一次,她的一根手指硬生生被扭斷。雖然父親清醒后抱著她大哭,她卻覺得心終于冷透,沒有一點溫度。
每次挨打,都在她心中埋下了一粒仇恨的種子,如今,所有的種子都破土而出,瘋長成一片痛苦與冷漠的森林。在逃離的路上,她一眼也不想回望,這個地方,她是永遠不會再回來了。在遠離家鄉的城里,她卻承受著生活的另一種艱辛。這些她都不怕,只是有時夢里見到父親猙獰的臉,醒來之后,往事便蠶一樣噬咬著她的心。
她決定到南方去,覺得離家越遠。痛苦也應該會越淡吧!只是她沒有想到,又一場噩運向她襲來。還沒等出省,她就被同行的阿姨賣到了省內一個邊遠的山區,成了別人買來的媳婦。她拼死反抗,不讓那個男人碰她,他們便把她鎖在屋子里,等時間長了她就會絕望,就會認命。她在黑屋子里欲哭無淚,回想自己短短的一生,竟然沒有一天快樂的時光,這樣活著,還不如死了干凈。她在屋子里找到了半瓶農藥,一口氣喝盡,便等著死亡的來臨。
她被發現時,已經只剩下一口氣了。那家人驚慌之下,將她抬出門。悄悄地扔在山外的公路上。任其自生自滅。她是幸運的,有過往的車輛把她送進了醫院,她被搶救了過來。只是,她的幸運也只是讓她活著忍受更多的痛苦。她中毒很深,雖然保住了命,卻不一定能完全復原。當地公安機關輾轉將她送回了家鄉,看著這曾經熟悉的一切,想著離開時不再回來的決心,她的心已疼得支離破碎。
姑姑從城里趕來照顧她,她沒有看見父親,但那份熟悉的恐懼仍在。姑姑對她說:“你走的這兩年,你爸的精神病再沒犯過,放心吧孩子,他不會再打你了!”她閉上眼睛,卻是清醒的痛苦,那些過往,是無法淡忘的。那些日子,她整日躺在炕上打吊瓶,每一天都要打上好幾瓶藥。有時她看著地上那許多空藥瓶,就會想,如果當初要是一滿瓶農藥,自己早就解脫了。幸好父親沒有回來,這讓她忐忑的心多少有一些平靜。
有一天早晨,她睜開眼睛,看見窗臺上地上整齊地擺著那些空藥瓶,而瓶中,插著一束束新鮮的野花!滿屋的藥味淡了許多,多了一份馨香,一份燦爛。她問姑姑這是誰采來的花,姑姑說:“當然是愛你的人了!”她的心一動,那份早已逝去的愛情忽然又掠過心底,她想起了那張年輕的臉。
每一天的野花都在更換著,開得紅艷艷一片。她怔然望著遠遠的窗外,野地里的花又開了,而自己的花季,卻從沒有燦爛地綻放過。
那個凌晨,她被一陣水聲驚醒。天才剛剛放亮,她吃力地坐起來,向院子里望去。她的心猛地一跳,看見晨光之中,父親正吃力地在水井邊打水,然后狠命地洗刷地上的一堆空藥瓶。在他的身旁,放著許多剛剛采來的野花。
那一瞬間,她心里那一片痛苦的森林,忽然就千樹萬樹地開滿了花。在父親的白發與佝僂的身影里,她看出了一種撞痛她心的痛悔與愛意!她的眼淚終于淌下來。
陽光輕柔地灑進窗子,有風盈然,滿室的鮮花搖曳著一片深情,她終于于苦難的生活之中,嗅到了命運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