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留痕
昆明終于被轟炸了,云南大學終于也輪到了。
云南大學的校舍,在抗戰以前,恐怕是全國國立大學中最不好的,但是,在抗戰以后,無疑地它成為全國國立大學中最好的了。
民國十二年唐繼堯省長獨資建造的會澤院大樓,是云南大學的主要校舍,它那法國式的杰閣崇樓,是使遷徙到西南去的大學生意想不到的。一個從統一考試分發到云南大學去的江西學生,曾經在他的作文簿上天真地表示了他的驚訝。他以為西陲邊僻之區,哪得有這樣堂皇的建筑物。近二年來,這雄踞在昆明城北,而俯瞰著翠湖的會澤院,不但為數千學生攻讀之所,而且舉凡一切關系著抗建大業的學術會議,差不多全是借它做會場的,中國工程師學會年會,中國科學社年會,中國經濟學會大會,民族學會成立大會,尤其是最可紀念的集會。然而,現在,我想第一個炸彈一定是落在這大樓上的。
至公堂現在是云南大學的大禮堂,又兼作大教室用。二梁上還留著一塊匾額,文日“乾坤正氣”。我何以還能很清楚地記得這塊匾額呢?這是應當提到同事某君的妙語了。某君是教歷史的。因為他的功課排在清晨第一小時,多數學生常常遲到。一個冬天,某君到至公堂去上課,一個學生也沒有。等了一二十分鐘,才陸續地趕到了。某君便指著這個匾額對學生說:“這里本應該有乾坤正氣,可是我來的時候,既不見一個‘乾’,也不見一個‘坤’,只有我這么一團‘正氣’而已?!边@是至今還流傳在學生口中的幽默話,現在呢,我想這孕育乾坤正氣的大堂也該毀于敵機了吧。
在會澤院之東,校長住宅之前,有一個小小的六角亭子,這是風節亭。我常常勸在那亭子里溫讀功課或曬太陽的學生抬起頭來讀一讀那塊小匾額上的文字。原來這是明末滇賢王錫袞殉節之處。王錫袞,天啟壬戌進士,官至吏部左侍郎兼翰林學士,致仕后適逢沙定洲之亂。沙定洲把他拘禁起來,逼他草奏表,請朝廷正式任命他為云南藩鎮。王錫袞不屈于威逼虐刑,在這風節亭上作詩一首,絕食而死。這可以算是云南文人之不為偽組織惡勢力所移的一個典型。當此國難時期,這個凜凜有生氣的亭子屹立在西南一大學府中,實在是對于青年頗有意義的事。然而這個亭子早已欹斜了,早已用三根木頭支撐著危局了。經過了這一次的炸震,我想,它即使沒有直接受到炸彈,也該已倒坍了吧。
明末永歷帝到云南的時候,這貢院又曾經做過這個末代帝王的最后一個行宮。云南大學所可以紀念的倒并不是這一段使人感慨的史實,而是改作行宮的時候所張掛的一副門聯。那聯語曰:“文運天開,風虎云龍際會;賢關地啟,碧雞金馬光輝?!蔽矣X得這副對聯表示了當時的云南,真是一個中興根據地的氣象。如果吳三桂稍稍有一點國家民族觀念,而不演出金蟬寺那一幕叛逆的悲劇來,明朝是不會亡的。然而。明朝終于還是亡掉了。貢院的行宮又冷落下去成為清朝的貢院。漸漸地這貢院又熱鬧起來,許多文士想從那里在新朝中求官覓爵。熱鬧了二百余年又冷落下去,到最近又成為抗戰建國的文化機關。如今這個文化機關又被摧殘了。抱著殘書,不免要開始過一種艱苦的流離遷徙生涯的一二千大學生,現在正作何感想呢?如果一想到五華山上,平西王的宮殿也已成為陳跡,我想他們總應該毅然地決定其前路吧。我在這里寄予無限的同情。
大俠
報到注冊時,見到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裝束異于常人,三十多歲的樣子,蓄著一頭黑密油亮的長發,留著濃濃的胡須,挺著個啤酒肚,似乎不喜修邊幅。他正忙著給新來的同學發報紙——云南大學成人教育報——那報紙就是他主持并任主編辦起來的,報紙精致小巧,耐讀,學術味兒濃,極合大學生們的口味,因而深受師生們的歡迎,惹得國家社科院也買過這張報紙做借鑒之用。
對了,他的形象和古裝武打電視劇《笑傲江湖》中日月神教教主任我行怪類似的:魁悟、豪爽,很有豪氣干云的意思,學生們都管他叫石大俠,還聽說他是上海人氏, “上山下鄉把根扎”時扎根于云大的。
石老師是一個對中國婚姻學、漢字學、性學頗有研究的人。好多人都說他是云大的弗洛伊德。他上課沒有中小學上課下課“起立”等禮儀,來到教室甚至還沒有跨進門就開始講。而且老是坐著,極少板書。然而,他的課卻講得伸縮自如,張弛有度。有的話語往往讓我們回味咀嚼許多天也還余韻盈耳,好多見解聞所未聞,因而往往能在同學們心中掀起狂瀾。
云大文化
一所高校的硬件實力的強化固然重要,但對大學文化,或者說對大學文化的個人體驗,則更應注重于其悠久的歷史、凝練的人文理念以及校園內的一座小樓、一個亭臺所滲透出的深厚的底蘊。畢竟硬件是花錢可以改善的,而其文化底蘊卻只能靠自身循序漸進的點滴完善與積累。
云大校園,總能讓人在中西合璧的建筑格調里感受到它對異域文化的融納與攝取,也能讓人在古與今的歷史傳承里,感受到不經意間流露出的厚重而深遠的人文風范。
或許,國內外眾多知名高校的校園里都可以找到與這相似的東西,但云大校園里還具有一種一睹可見的動與靜相結合的協調之美。這種協調總充溢在整個校園,尤其站在銀杏道邊的圖書館樓上,往下看,往里看,再把所看到的里外兩個場景做一個比較,這種協調就更明顯,更貼切——這是一種現代的“手無縛雞之力”與“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協調融合。一邊是運動場上火熱熾烈的青春激越,一邊是沉穩寧靜的智者氛圍。這瞬息之間就會讓人想起古希臘文化中所崇尚的那些手抱法典、全身赤裸且體魄強健的智者印象。
云大建校伊始,即以“揚文化之波,播科學之種”、“開啟民智,建設邊疆”為己任,后又相繼延攬了熊慶來、費孝通、華羅庚、呂叔湘、嚴濟慈等大批名流學者到校任教。校園內凝聚深邃文化內涵的會澤院、至公堂、云南第一天文點,以及鐘樓、銀杏道、愛因斯坦銅像和曲徑通幽般蜿蜒游走的校園小道,加上周邊呼而不遠的文化巷、一二·一大街、圓西路、翠湖、圓通山環擁而抱,使云大于草木掩映、湖光山色間靜穆而立,身處鬧市卻遠離塵埃,盡顯一枝獨秀卻又相得益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