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的暑假就要結束了,我興高采烈地從海灘跑進臨時租住的避暑寓所,卻發(fā)現(xiàn)父親和母親四臂相擁,淚眼盈盈。
“怎么了?”我問,心猛烈地跳著。10歲的我從未見父母哭過。
“戰(zhàn)爭爆發(fā)了。”父親說。雖然我對戰(zhàn)爭只有一點模糊的概念,但是我知道它將永遠改變我們的生活。
我在巴黎長大,家里收藏著許多油畫、古玩和書籍。14年前,父親從立陶宛來到法國學醫(yī),與哲學系的母親相遇,于是父親娶了母親,并放棄學業(yè),與姑父一起經(jīng)營皮貨生意。姑姑的女兒弗蘭西斯小我兩歲半,就像是我的親妹妹。
姑姑一家和我們住得很近,度假過節(jié)總在一起。我特別喜歡猶太圣節(jié),這就是猶太人慶祝兩千年前從敘利亞的希臘人手中奪回耶路撒冷的節(jié)日。猶太圣節(jié)象征著不畏壓迫、忠于信仰。父親說:“不能背叛過去,要誠實地生活,以此來激勵后人。”
我們珍愛那只古色古香的銀質(zhì)大燭臺——九分枝燭臺。到了猶太圣節(jié),全家人圍著父親站著,看他隆重地點燃中間的蠟燭——主燭。以后每過一晚,我們都要從這枝蠟燭引火點燃一枝分燭。直到最后一天,把全部八枝分燭點亮為止。
對于我和弗蘭西斯來說,這些夜晚的高潮是旋轉一只四邊形陀螺。陀螺的每邊都寫著希伯來文:“一次偉大的奇跡發(fā)生在那里。”看陀螺停在哪個字上來定輸贏。父母一輩的人組成一組,我和弗蘭西斯是另一組,贏的總是我們倆。那時,我總是懷著幸福的感覺進入夢鄉(xiāng)。
如今,那些幸福寧靜的日子結束了。第二年春天,德國人開始轟炸巴黎。我們和姑姑一家到距離巴黎一個半小時路程的偏僻農(nóng)莊避難。
不久,德國人占領了法國北部,當?shù)氐莫q太人終日惶惶不安。
一天,警察就要來大搜查了,我們惟一可以藏身的地方是一個沒有窗戶的地窖。下地窖前,父親把我叫到跟前。
“莫特爾,我們也許得在下面呆很長的一段時間,我們得想法記住這個世界是多么特別。”說著,他做出從一個架子上取下瓶子的模樣, “讓我們打開記憶瓶,把最喜歡的風景、氣味和難忘的時刻都裝進去。”
父親讓我赤足走過草地,為的是讓我記住草的感覺。我嗅著各色花朵,然后閉上眼回味花的芬芳。我們聚精會神地注視著天空,感覺微風的吹拂。“現(xiàn)在,我們把這些放進記憶瓶,蓋好塞子。”他邊說邊假裝蓋瓶蓋,那安詳?shù)奈⑿o了我希望和力量。
我們在地下室呆了幾天。每當我感到絕望時,父親就說:“拔開塞子,取一點記憶出來吧。”有時我會取出一方藍天,有時是一縷玫瑰的幽香,每次都讓我感到好受些。甚至從地窖出來后,我仍然用記憶瓶來幫助我度過那些黑暗的時刻。
隨著迫害的變本加厲,我們的處境變得越來越危險。有一個辦法是到西班牙去,聽說那里接受猶太難民。但如果在邊境被抓住的話,那肯定要遭驅(qū)逐了。
在我13歲生日的前一天,我們開了家庭會議。姑父提出冒險出逃,而父親卻猶豫不決。最后,他望著我問:“莫特爾,你說呢?”
我生平頭一次應邀參加成年人的表決。“我們必須走,爸爸,這是惟一的出路。”我相信上帝的雙臂擁抱著我們,他會庇護我們的。
“好,就這么定了,走!”父親說。在我們走后兩天,德國人占領了全法國。
我們躲過警察與德軍的耳目,偷偷穿過法國南部。閣樓、地下室、后房都是我們的藏身之所。終于,我們來到山頂覆蓋著白雪的比利牛斯山腳下,在這里父親和姑父把身邊的一半財產(chǎn)分給了兩位向?qū)В麄儽WC要帶我們翻過大山,到西班牙去。
“爸爸,我爬不了山。”我對隱約可見的山峰心存畏懼。父親擁著我:“不怕,莫特爾,只要邁出一步,就能邁出第二步、第三步,不知不覺,你就成功了。”
向?qū)б?guī)定我們晚上爬山,白天隱藏。
拂曉時,我們到達高地。兩位向?qū)ё屛覀冃菹ⅲ麄儎t到前面去探路。結果,他們沒有回來。
我們呆在人生地不熟的山頂上束手無策。父親說:“我們得靠自己走下去。”我們攀登在這似乎走不到頭的山上,找不到下山的路。天越來越冷,人越來越餓。第二天,只剩下一片面包。姑姑把這片面包喂給小尤今吃了。我和弗蘭西斯在一旁看著,顧左右而言他。
第三天晚上,父親忽然失足滑下斜坡。在昏暗的月光下,我看到他掉在30英尺以下的深谷里。他想爬起來卻辦不到。最后,他喊道:“別管我,你們走吧,我在這里呆一會兒再跟上。”
一股莫名的激情促使我向他跑去:“你一定要站起來!沒有你我們不走,我來幫你。”
父親看著我,倚著我的胳膊慢慢地站起來。我們一步步地朝其他人走去。他那蒼白的臉告訴我他正受著多大的痛苦。
我的內(nèi)心感到從未有過的寧靜。通過幫助父親,我戰(zhàn)勝了恐懼,我長大了一些。
第五天凌晨,我們終于能望見山腳下的村莊了。每個人的腦海里都閃現(xiàn)出這樣的疑問:如果我們還是在法國怎么辦?
我們提心吊膽地朝小村莊走去。終于,我們看到一塊用西班牙語寫的招牌!我們歡呼雀躍,互相擁抱著。成功了!
父親前往當?shù)卣U賳T問:“有入境證嗎?”當然沒有。“算我沒看見你們,請迅速離開這里!”
怎么辦?“往葡萄牙走。”大人們決定,“這是惟一的希望。”一連幾天,我們在西班牙北部跋涉,夜行日藏,地里能找到什么就吃什么。
1942年12月的一個夜晚,我們在一間牛棚安身,又冷又餓,只有一根在泥地里找到的胡蘿卜。
這是過猶太圣節(jié)的時候了。往昔的記憶向我涌來,我倚著父親的肩膀,忍不住含淚說道:“我們連猶太圣節(jié)都沒有蠟燭!”
“怎么會呢?”父親回答,“我們擁有世界上最美麗的大燭臺。它是上帝賜予的。”說著,他把牛棚的門拉開一道縫,我往縫外窺望,只見黑天鵝絨的天空里繁星閃爍。“挑一枝燭心。”父親輕輕地說,“要最亮的。”
我費了好一會兒才選中了最亮的一顆星星。父親又說:“再選出另外八顆分燭。”我想像著家里的大燭臺,選擇了燭心周圍的星星。我們“點燃”了第一顆星,然后關上門。“誰有陀螺?”父親問,然后演戲似的把手放到身后,又很快拿出來,說:“來,玩吧。”
我們圍坐在一處,父親拿出那個胡蘿卜,把它放在中間。我伸手抓住假想的陀螺,裝作是為我和弗蘭西斯轉陀螺,當我“放手”時,大家仿佛都屏住呼吸,注視著它朝哪邊倒。
“莫特爾,你們贏了!”父親說著,隆重地把胡蘿卜遞給我。弗蘭西斯的眼里閃著勝利的光芒,大人們裝出失望的樣子,就像以往那些幸福的日子里一樣。
這個幾分鐘前象征著饑餓的胡蘿卜,忽然變成了一件奇妙的獎品。我接過它,像一件最珍貴的東西一樣,掰成幾小塊,分給全家人。我咬著我的那份,甜得就像小時候吃糖似的。
當我鉆進草堆睡覺時,內(nèi)心充滿了歡樂。我從一無所有到擁有整個世界,包括希望和愛這些難以數(shù)計的財富。以堅忍和信念度過逆境,這就是猶太圣節(jié)和那份獎品的意義所在,我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這一點。
終于,我們到達邊境。在葡萄牙的難民所呆了幾個月后,美國的朋友給我們搞到了入境證。1943年8月23日,我們來到費城,我學會了英語,開始新的生活。好多年過去了,我結婚成家,取得碩士學位,成為外語教授。現(xiàn)在我已是四個孩子的祖母了。
但我繼續(xù)像父親教的那樣,把珍貴的時刻裝進我的那只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