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連幾年,我參加中國作家協會舉行的每年一屆的春節聯歡會,抽獎總是沒有我的份。2007年的聯歡會上,我競得了特等獎——作為散文家的美術師韓美林的親筆畫。待我迅速走到主席臺一側領取特等獎時,震驚地發現,這特等獎是精美純白的畫框里鑲嵌著一幅純白地質的黑色線條勾勒的女人裸體背影……這女人裸體不禁讓我想起我最近重讀的韋君宜的《思痛錄》(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98年5月版)。
韋君宜在寫到新中國成立后1955年的肅反運動、1957年的反右運動、所謂丁陳集團以及家父李又然和家母劉蕊華的時候,分別寫過如下三段話:
她先說:“簡直說不清丁玲、陳企霞怎么就會變成批判對象了。我只記得開始大概由于《文藝報》上登了一篇關于英雄問題的論文,陳企霞的觀點與流行觀點(實際就是蘇聯那一套一味歌頌英雄的觀點)有所分歧,但是這怎么能扯到政治問題上去呢?他有一次在黨組會上為此拍過桌子。還有一個李又然,說是他的宿舍里張掛著許多裸體畫,是道德敗壞。我并沒有去看過,但聽艾青說:那是西方美術作品!若果真如此,以作家協會來提出這種‘罪狀’來,真是可恥透了!”
之后她寫道:“這時作家協會正在開鳴放會,我參加了一兩次,聽到李又然、丁玲、唐因、唐達成他們的發言,大致是對前一階段(鳴放以前)那樣整他們、批他們,把《文藝報》當一個賊窩來追查,很有意見。我在這會上冒冒失失發了一次言。我本人并沒有受到任何打擊,所以那次發言純屬‘打抱不平’性質的。我說:聽到有些人說,在這里不敢講話,為什么不敢講呢?應該讓他們講。不管是丁、陳,還是周、劉(周揚和劉白羽),應當有同等的發言權。讓他們都講嘛!”
她又說:“難道我能夠不批別人嗎?不能。也得批。李又然的妻子劉蕊華在我們編輯部工作,別人貼她的大字報:‘警告劉蕊華,休想往邊滑。’我明知這完全是無理株連,也只好睜只眼閉只眼?!?/p>
我還想起了另一本書的記載,中國青年政治學院副教授邢小群采訪詩人田間的夫人葛文,二人簡潔的對話也極具說服力(原載《丁玲與文學研究所的興衰》,山東畫報出版社,、2003年1月版),摘錄如下:
邢:文研所曾掛過丁玲的照片。當時是田間先生主事。他當時是怎么考慮的?丁玲在文研所威信很高吧?
葛:掛有什么了不起!不掛有什么了不起!那么多教授講課,有誰講得過丁玲?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記》《在黑暗中》寫得就是好。她被國民黨抓去,是做了堅決斗爭的,要想跑出來是不容易的,她不是叛徒。作為前輩,她給你條件,給你希望,當然大家都熱愛她。她講的又不違背毛主席的理論,當然威信高。女作家中還有誰?冰心也不會說這些。冰心寫的是人間之愛,與咱們說的是兩碼事。咱們講愛,是要注入具體內容的,否則你愛誰啊。
邢:您對艾青、李又然怎么看?我覺得他們都沒有理由被劃成右派。不過艾青說話隨便一些、自由一些。李又然是莫名其妙被打成右派的。在屋里掛個法國的光屁股女人的像,算什么事?
二
早在1915年,劉海粟為學生開設了人體模特寫生課。他在大街小巷貼廣告以高薪征求模特,卻無人愿意“獻身藝術”。好不容易找到一名男模,也三番五次想開溜。1924年底,他的一名學生在江西舉辦畫展,因為展品中有幾張人體素描,遭到江西省的警察局查禁。劉海粟憤而抗議,開始大張旗鼓地宣傳人體寫生,更是不斷在各大媒體發表言論,與各方人士進行辯論。一石激起千層浪,保守派們大肆攻擊其“傷風敗俗”,偷賣春宮圖的小販也趁亂稱要出售上海美專裸體模特照片,一時間鬧得沸沸揚揚,儼然成為當年最熱的社會話題。他的做法在當時甚至得不到美術界的支持。
1926年5月11日,上海市當局下令嚴禁上海美專的裸體模特寫生;劉海粟將抗議信刊登在《申報》,卻招致“辱侮名譽”的罪名。7月9日:上海美術專門學校校長劉海粟因為學校使用裸體模特引起社會軒然大波,而法院最終判他的申辯信侮辱了兩位官員名譽,罰款五十大洋。一場持續十年之久的裸體模特風波終告平息。盡管這場論爭以劉海粟告敗而結束,卻使中國民眾首次認識了人體藝術。在劉海粟事件后,裸體模特寫生課程陸續出現在很多美術院校,但嚴格限制在美術界內部。
三
聯想家父李又然蒙冤近四分之一世紀,這簡直就是莫大的諷刺!
家父李又然1975年1月17日為爭取平反寫給毛主席信的附件中說:“我之所以落到今天的地步,周揚,尤其劉白羽,有直接的責任。他們都倒下過,我不愿隨便說他們一句什么;總是希望回到黨里來,必須交代一些情況,不得不提起他們。他們都還是黨員,這是最大的幸福;再說一遍:我祝賀他們。以后只要有機會,又如果是適宜的,我和他們做朋友,團結他們。”“我對周揚說:‘你在延安關了我一次,在這里北京又關了我一次,是不是還有第三次?如果有,請你預先告訴我一聲,我好做些準備。我現在有妻子兒女,有一個家!’周說:‘延安那次我對不起你,這次我不知道。不知道也對不起你!”“‘我對劉白羽說:‘要考慮考慮你的黨籍問題!’蕭三說:‘李又然說得都對,就是這句話不對?!薄?/p>
1957年9月,中國作家協會黨組編印了一本題為《對丁、陳反黨集團的批判——中國作家協會黨組擴大會議上的部分發言》(稿子是經發言人修改整理過的,但一位老同志的記錄稿與此有所不同)。其中記錄周揚在1957年7月25日十四時會議發言中講道:“對李又然的隔離很草率,李的思想是有害的、腐朽的資產階級思想,但對他隔離是錯誤的,這一點我應該道歉。對陳企霞的隔離也錯了,凡是搞錯的,都誠懇糾錯?!?/p>
這位老同志還在記錄中寫道:“劉白羽檢討說,在處理丁玲、陳企霞、李又然同志問題過程中,當時作協黨組的具體負責人,我們是有嚴重的缺點和錯誤。在黨內進行思想斗爭是應該的,需要的,但斗爭過火,只有斗爭,沒有團結,便傷害了同志,形成了無情打擊,殘酷斗爭,這是最沉重的教訓?!薄皠子鹫f,因為會上揭露的事實,是面對面揭露,便未查對,未推敲。黨組報告未經黨組討論,也是錯誤。會議的材料有對的,但也有夸大的,對揭露的事實和各種意見沒有進行查對,沒有從反面仔細思考,進行分析研究,就貿然地寫了給中央的報告。至于這個報告沒有經過黨組每一成員討論,這在組織原則上更是不應該有的錯誤。這一切都是不恰當的?!敝钡?957年7月30日,在中國作家協會第七次黨組擴大會上,劉白羽仍作檢討說:作為五人小組、黨組負責人,“我的缺點主要是‘左’的錯誤,特別是肅反期間我有偏激過火的地方,斗錯了、斗重了一些同志,我個人都負有責任,應當向他們賠禮道歉,特別對李又然同志的隔離,我曾經在肅反總結會議上道過歉,也曾兩次到他家去道過歉,今天我還向李又然道歉?!€有,就是當時對有些材料的查對復審不夠,材料中有夸大的地方,這都表明我們缺乏實事求是的精神。”
事實上,另一位當事人郭小川,1960年在反右傾他自己受批判時作《第二次補充檢查》和寫《6月5日的日記》還在說:“……多年以來,我有一個小圈圈作風,無論在哪里(除前方打仗時除外),都有幾個所謂‘朋友’,在‘朋友’之間,言不及義,自由主義,甚至發發牢騷。到北京后,遇見了朱丹和方紀,因為朱丹與李又然接近,我們比較疏遠?!薄按髸小钣秩皇裁辞闆r?這個流氓猖狂向公家要錢,什么態度,對這些奇怪現象提過意見,不以為然,矛頭對準誰?”時間到了1968年,郭小川在一份材料中寫道:“1957年初丁玲寫的材料中,就用‘檢查’的形式,揭露了周揚在解放初期的男女關系的問題。當時我作為給丁、陳寫結論的負責人,就把丁玲這個材料印發給少數負責人(我記得,只發給舊中宣部黨委和舊作協黨組的負責人和陸定一、張際春、周揚、林默涵們),因為,當時丁玲的所有的材料都要印發的,目的是讓有關負責人了解她的動態。但是,周揚看了,大為惱火,他對我說:‘為什么要印發那樣的東西呢?我現在還是中宣部副部長,還讓不讓我工作嘛!要看政治問題,要看一個人同黨的關系嘛!’這以后他又經常講到丁玲對黨的不忠,暗示他自己的‘對黨忠誠’。”(摘自《郭小川全集》第十二卷·外編/1959年前后/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
何止是周揚一個人具有兩面性,再看韋君宜在《思痛錄》中是怎樣提及劉白羽的兩面性的:“劉白羽本人是作家,但是那一陣他在作家協會表現真厲害。在作家協會的一次全體大會上,他作報告說:‘中國作家協會藏垢納污,等于一個國民黨的省政府!’而這個人又真奇怪,當散了會之后,你去單個拜訪他,他會真的像一個作家一樣,跟你談什么作品呀、普希金呀。我記得有一次他問過我:‘你青年時代最喜歡哪個作家?’我說我喜歡屠格涅夫,他寫的那兩代矛盾,青年一代的苦悶,叫我聯想起自己。這時他就談起來,說他自己從前最喜歡契訶夫,像那條狗木木,叫你永遠忘不了,還有那篇《困》,哎呀怎么怎么困呀!困死人了……他這么說著,好像與作報告意欲將別人置之死地的人,不是一個人?!?/p>
四
主持正義者大有人在;他們不畏強暴甚至一再地被打擊報復。當時的中宣部秘書長兼機關黨委書記、后來的中紀委常委李之璉,曾在《炎黃春秋》上發表文章記敘了《陳企霞、李又然問題的曲折》:
這次中宣部部務會議開過不久,中國作家協會黨總支受命寫出了“開除陳企霞、李又然黨籍的決定”,送機關黨委審批。我和機關黨委的同志認為,在肅反運動高潮中,對于在政治上還沒有弄清楚的黨員急于開除黨籍,會對運動的正常開展產生不利影響。雖然部務會同意了,但還應聽聽多方面的意見,提議同機關肅反五人小組聯合起來,共同討論這個決定。中宣部機關肅反五人小組的組長是常務副部長張際春同志兼任。他同意我們的建議。于是,由他主持五人小組成員和黨委成員開聯席會議,討論作協黨總支起草的開除陳、李二人黨籍的決定。決定中對開除陳企霞黨籍的根據有兩條:一是他是“丁、陳反黨小集團”的成員,二是他歷史上有托派嫌疑。對開除李又然黨籍的根據是:他在歷史上有托派嫌疑,還說他在思想上腐朽得不成樣子等等。
在討論中,大家認為,作為托派嫌疑而開除他們的黨籍不妥,因嫌疑是不肯定的。如果作為“反黨小集團”成員開除,那么“小集團”的為首者丁玲尚未處理,先開除陳企霞也不適當。因為在黨組的上述報告中對陳企霞反黨的事實寫得很不具體,“反黨小集團”成員本來是三個人。另一人由于承認了錯誤并站在主持人一邊揭發丁玲、陳企霞,領導就不再追究他,而變成揭發小集團的積極分子。這說明,“反黨”或“不反黨”完全由主管者個人意志決定,很不嚴肅。而李又然又并不屬反黨小集團的成員。況且這兩個人在作協黨組的要求下,已由中央肅反五入小組批準實行了“隔離審查”,他們已不能參加任何黨的活動,開除只是一個手續問題了。聯席會議最后確定:作協黨總支起草的開除陳企霞、李又然黨籍的決定根據不充分,要他們回去再研究重寫。
改寫的“決定”沒有送來。到1955年12月15日,中央批發了作協黨組的報告。報告中有“我們決定,根據會議的提議開除(陳企霞、李又然)二人的黨籍”的話,因而開除黨籍也就隨著對整個報告的批準而成既成事實。
接到中央的批示后,陸定一立即召開中央各部門的骨干大會,傳達了對“丁、陳反黨小集團”的處理報告。
1956年5月初,陳企霞、李又然的“托派嫌疑”經作協肅反五人小組和公安機關共同審查、審理予以否定。5月22日他們恢復了自由。這就產生一個問題:對這兩個人的黨籍如何處理?是釋放后立即告知其已被開除,還是另向他們做出交代?由張際春副部長主持討論后,認為:“丁、陳反黨小集團整個案件尚未處理,陳企霞、李又然的黨籍問題作為其中的問題之一,仍可作為還在處理過程中,不必立即宣布他們已被開除。”
陳企霞被釋放后,要求同黨委談話,申訴作協黨組對他所進行的批判與實際情況不符。
李又然被釋放后,也要求同機關黨委談話。是崔毅主持談的。他從頭敘述了他同周揚之間的意見分歧。我沒有參加這次談話。據崔毅同志向我反映,在他聽來,李又然同周揚之間的意見分歧,不見得李是錯的。這種談話,當時機關黨委也只是聽聽,向領導反映反映而已。對反映周揚這樣的領導人的任何意見,機關黨委均無權處理。
但對陳企霞、李又然的黨籍問題如何處理,這關系到如何對待作協黨組向中央的報告、中宣部部務會已通過的決議和中央的批準等一系列問題。于是,又提到中宣部部務會議上討論。
1956年6月28日,由陸定一主持的部務會議討論的結果是:“(關于陳企霞等問題)今后的做法,確定由張際春同志主持,由中宣部機關黨委、作協黨組、黨總支的一些同志參加,將事實查清楚,并聽取各方面的意見,再提出處理意見。”此外,并同意陳企霞等繼續參加黨的生活。
會后,張際春為此事向中央總書記作了請示、報告。小平同志同意。
機關黨委為了進一步落實上述決定,又通知“由楊雨民、郭小川、阮章競、張僖、嚴文井、康濯、葛洛、黎辛八位同志負責……要求在一個半月的時間內完成……匯報時由際春同志主持,并吸收周揚、熊復、劉白羽、林默涵(林不在時由蘇一萍代)、李之璉、崔毅、張海等同志參加”。
五
整人的人無異于在草菅人命;既然是“‘托派嫌疑’經作協肅反五人小組和公安機關共同審查、審理予以否定”,就扣上“腐朽的資產階級思想”的帽子!家父李又然在其散文中提及過拉斐爾和倫勃朗,現在無法知道“掛個法國的光屁股女人的像”,是二位歐洲’文藝復興繪畫大師中哪一位(或者是其他哪一位)的不朽之作,只是完全可以肯定地說:整人的人比挨整的人心里永遠都明白——欲加之罪,何患無詞;整人的人直到自己也挨整時才疾呼冤枉,卻又永遠都不如挨整的人明白——黨和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
因為整人的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整人;挨整的人大多是整人的人的戰友,卻一次次地挨整人的人整;整人的人給挨整的人賠禮道歉、平反昭雪時,不僅從無合理解釋,還說每一次整人都是在認真而堅決地執行上級指示;今后再有整人的機會,仍會當仁不讓地繼續整人……大革文化命的文化大革命終于結束以后,陸定一曾經對于光遠說過:“我們中宣部十幾年中,無非是整完這個人之后接著再整另一個人?!焙髞碛诠膺h在《周揚和我》的文章里披露,我把陸定一的話告訴了周揚,周揚“苦笑了一下說:‘可不是么,事情就是這樣’?!?/p>
六
春天多美好。在這次春節聯歡會上,我第一次和新當選的作協主席鐵凝握手,此前我任執行主編的《中國當代作家自選文庫》之一就有鐵凝一集,名日:《麥秸垛》;那是我在很早讀過她的純美而真切的《沒有鈕扣的紅襯衫》之后,又一次集中而大量地接觸并熟悉她的文字,我發現其中有了性的描寫?!肓先绱讼矎奶旖担鲄f竟在聯歡之時——發了我一個大屁股,一個女人的大屁股!此情此景,誰能了解我的喜獲特等獎的內心感受呢?
那天,我讓正讀高三的兒子放學后到北京飯店找我,他剛來,我即獲獎,聯歡會散場,我們輪換著拿這幅女人裸體畫從王府井步行街走過,到中國美術館旁一家老北京風味餐館赴約;中間正好路過當年的文聯作協大樓、現在的商務印書館——家父李又然工作和挨整的地方。我的工作單位和兒子的學校都在附近,后來我知道韓美林也住這里。兒子競說起爺爺李又然的“蒙冤史”和他曾在中國美術館、中華世紀壇、首都博物館看過的法蘭西、俄羅斯等館藏的繪畫與雕塑。他這個80后生人甚至知道,直到20世紀80年代藝術中的裸體問題空前地尖銳敏感:1985年一張裸體畫首次進入了中國美術館展覽,引起所有駐京外國記者關注,將之視作中國開放的信號;1988年,《裸體藝術論》出版,第一版就印了二十萬冊,成為熱門暢銷書;而同年“油畫人體藝術大展”,吸引了二十二萬人次參觀,是至今沒能打破的美術展覽觀展人數紀錄。
此時此刻,我的兒子李語然簡直是趾高氣昂地想讓滿王府井大街上的人都看到他手中的女人裸體畫,他興奮地走著!
(本文編輯:譚宗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