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8月26日,一批知青,不管此后他們有著怎樣的經歷,都不會忘記這樣一個日子——懷著不同的心境告別北京,去扎魯特旗插隊落戶。
一年、兩年,十年、二十年,至今四十年,曾經的知青老矣,然8·26依舊是聚首的日子,、話題依舊,歷久彌新,仿佛四十年的光陰只有那三年、五年被我們留住。
知青們
三合屯,蹋在大興安嶺一隅,距力河西北30里,兩面山一面水,地跨兩倘川,乃富足之鄉;四季景色,以秋季最佳,火紅的山杏葉、紅黃綠交織的柞樹葉,自石匠山往西,蠶場溝、馬場溝,綿延十余里,何其壯哉。
三合屯的農民,純樸,智商不低,能力亦不可小覷,常令我輩稱奇,雖然大字不識幾斗,但若假以機會,封侯拜相,未嘗不能。
知青集體戶,初有男女28名,長者年22,小者14,學歷從小學5年級至高中3年級不等。其中,好學者有之,好戰者有之,雞鳴狗盜者亦有之。數年間,大家分分合合,合多分少。鼎盛時,三十多個男女,幾畝菜園,一只狗、一頭騾、一群雞、十幾頭豬,堪稱三合屯的首戶,扎魯特旗的名門。日子過得紅火,故事自然就扯啦。
年輕,力壯,皮肉之苦不在話下,那點農活不怵。春種秋收、田里場院、脫坯打墻,令村里的老少青壯瞠目。男青日工12分尋常,只薅地算是走麥城,那真是戲耍男人的活計。女青也非尋常,你要沒娶三合屯的女青,悔吧。
閑時,男青這邊,有人手舞足蹈煽侃;有人大呼小叫拱豬敲牌;更有手不釋卷者,孜孜以求。猶記得,逢十五,皓月當空,或于半山之處,或倚窗外門前,望月高歌,聲達遠山,直震得全村犬吠驢鳴,那才算是傾瀉滿腔的離愁思緒。
吃飯,民以食為天,一天三頓。炕頭的語錄是“閑時吃稀,忙時吃干”,透露出饑荒年月的慘景。好在三合屯富裕,插青又都是一等一的壯勞力,口糧加工分糧,大鍋飯一直吃下來竟沒虧空。要感謝女青,那么多年沒怨言,不然早就挑鍋分灶了。
園子,知青宿舍后院,三畝開外,土墻圍合,傾注了不知多少汗水。一年中三季瓜菜不斷,清明過后的羊角蔥、立夏過后的生菜,端午過后陸續豐富起來,芫荽、角瓜、茄子、豆角,還有更多讓鄉親們咂嘴的物什。
客人,集體戶客人不斷,本村的青年男女、老少爺們,外村的知青更是常客,尤其是農閑的日子。年節款待客人,殺豬宰羊,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熱鬧。酒足飯飽,吹拉彈唱,夤夜達旦,不知今夕何夕。聽說扎魯特旗的知青,幾乎都吃過三合屯的飯。呵呵,沒去吃過也別后悔啦。
好景不長。9·13,副統帥跑了,神殿轟然倒塌,“其成也勃焉,其敗也忽焉”。夢醒,憤怒。覺悟得真晚。很傻,很天真。
走,回北京。那真(可)不是說著玩的,真叫“殺開一條血路”。從1973年10月到1974年9月,整整一年,才完成從農民到居民的身份轉變,猶記得街道辦的一位女辦事員差點被我薅掉衣領。想當初從居民到農民的身份轉變僅以小時計。
至今戶口本上遷入地一欄注明:扎魯特旗。
城鄉二元與人分九等的狀況讓人刻骨銘心,畢業論文曾經擬題“中國戶籍制度研究”,不了了之。后聞此題目已有專著,尋思找來一讀。
丁四
三合屯是個典型的由移民外來戶構成的村落。據我推測,從立屯至今,歷史不過七八十年,比不得關里那些動輒千百年歷史的村落,沒有可作炫耀的故事,也沒出過光宗耀祖的士子舉人,但屯里不乏令人親近尊敬的父老,至今令我懷念且唏噓的是一位人稱丁四的農民。懷念,不止因為他是三合屯立屯的第一人,還有他的舉止音容;唏噓,是因為那荒悖年代罩在他身上的富農頭銜,讓人欲尊敬而不能、欲知之而不得。
1968年的三合屯,戶不足百,人不過千,六十多歲尚能下地干活者,屈指可數,丁四是其一。我已經記不起他的名字,村里的長者稱其四哥,壯者稱其四叔;背地里眾人言及,就是丁四。我不知其生辰,今天如果他活著的話當在百歲以上。初識,印象極深,秋日的夕陽下,一老者沿街自東走來,高近1米8,大骨架,直身板,長方臉,清瘦,發花白,步履舒緩穩重,左手引驢,右肩一柄長把釤刀。及至近前,我打招呼,“您老干啥去啦?”老者身微前傾,點頭,“呵呵,抽空打點羊草,冬天喂毛驢子。”渾厚略帶沙鑼般的嗓音,語氣樂觀豁達。搭訕著相對而過,我轉身望著那老而不衰的背影稱奇,當年定是闖關東的壯漢。不久,我略知丁四的身世:坐地戶,能干,遼寧建平人,是最初到三合屯落地墾荒者,現編制在四隊,成分富農。
初冬,大隊安排憶苦會,前場戲是批斗地富反壞,午后我去大隊長家請示,路上恰與丁四相遇,還未等我上前搭話,左邊廂就有出言:“四叔啊,晚上大隊有會,你就去吧。”發話者大隊長。“您吃了嗎?”我問。“呵呵,吃啦吃啦。”丁四答。言語間,丁四的表情有些黯然,那并不顯蒼老的臉上,左眼有些異樣。晚上,臺前站了一排“牛鬼”,約六七人,丁四位列其中。山呼中,丁四略屈身、低頭,不失自尊,想必這陣勢久經了。
后來,我注意到丁四的左眼內有白暈,老人們告訴我那是累瞎的。
我的編制在三隊,鮮有機會與丁四聊侃,曾見他在四隊的地頭上煽侃,年輕人圍坐在周邊仰天大笑,顯然這老頭不乏魅力與幽默。一日路遇,他話語不多,仍是謙恭而不失自尊、親切而又保持距離。“當初這里是啥樣?”我問。丁四揮手比劃“甸子上的草有一人高,狼比牲口多……”問及三合屯的稱謂始于何時,丁四茫然。我還想問他,何年何月來到這里?初來時窩鋪搭在何處?開墾的第一塊土地坐落在何方?還有,那頂富農的帽子所來何由……
遙想當年,丁四也是我輩初到三合屯的年齡,血氣方剛,為生活所迫而來,亦懷開疆拓土的情懷,如今尚有誰記得他。
后來我走了,再后來三合屯的知青都走了。
給他墳前立塊碑吧——開山立屯第一人。
四嬸
先有四叔,后有四嬸。四叔叫畢奎祥,行四,人稱畢四。畢四的侄子叫畢世忠,長我四歲,我是隨畢世忠叫的四叔。畢世忠是我們接觸最早的社員之一,言談舉止不同于普通農民。因他家是富農成分,要不起碼也得當個生產隊長。他求知的欲望很強,也很想和知青交往,又多有顧忌。但是,我們相處的很好,直到今天。
1969年春,五七辦下撥知青安家費。大隊開始為知青選址蓋房,四個生產隊各領承建四間房的任務,一共是16間,盡管四隊沒有知青。我被選人二隊的“泥水把”,七個人中就有畢世忠叔侄。從此,我認識了老實巴交、謹小慎微、既能干又不善言辭的畢奎祥。
“十一”前,集體戶的新居落成,我們陸續人住。食堂也改成以隊為基礎,我在二隊做飯,過日子的事就由我張羅。很快到了積酸菜的時節,按老鄉的辦法,編個沒底的囤,埋在外屋墻角。上山掃回山榆樹葉,碾碎過籮,選好白菜,待用。積酸菜那天,來了一位老鄉大嬸,親手操作,并安排我們打下手。她是誰?誰派來的?她沒說,我們也沒問,認為是生產隊派來的。只見她先把榆樹葉用開水沏一下和好,像貼餅子一樣,從囤子的底部開始,一直貼到上口。榆樹葉面很粘,牢牢地依附在囤子內側,接著再把燙好的菜葉,依次從底部貼到榆樹葉面上,積酸菜的囤子就這么做成了。然后,把焯好晾涼的白菜均勻地碼到囤子里,直到高出囤口,上面壓一塊石頭。再告訴我們何時續水,何時加入咸鹽。而后,悄然離去。整個過程,除交待積酸菜的工序,沒說過一句多余的話。當時一切都在初創,條件簡陋之極,沒留她吃飯,甚至連句感謝的話都沒說。
1970年春天,從北京回來后的一天,我和知青高艾從畢四家門口路過,畢四邀我們進屋,并留我們吃飯。我才發現幫我們積酸菜的就是畢四家里的,畢世忠的四嬸。從此,我們也隨著叫他四嬸,但從沒提過積酸菜的事。
1974年底,我招工去了煤礦。1979年春,我辦回北京。隨著歲月的流逝,我們開始懷舊,人們說懷舊證明老了。我想起第一次積酸菜時,幫助指導我們的四嬸。猛然意識到四嬸去幫忙不是生產隊指派,一定是畢奎祥叫她去的,而且是沖我去的,這么多年都沒往那兒想。真后悔,當年對四嬸的幫助竟沒表達謝意,怎么那么不懂事呢?要說20歲也不小了。四嬸會怎么想呢?此后,我心里一直感到不安,總覺愧對四嬸,我真怕四嬸會因家庭成分不好,而受到傷害。
90年代中,畢世忠路過北京,在我家喝酒。我特意問了四叔四嬸的近況,畢世忠告訴我他們老兩口都很好。我請他回去向四嬸轉告我的歉意,并說有機會一定要回去看望他們,并當面致謝。
1998年上山下鄉30周年之際,我參加了扎旗知青返鄉團,因扎旗的水災沒有成行。2006年夏,當我踏上三合屯這片熱土的時候,二位老人都已作古。今天,我想鄭重地對四叔四嬸說聲謝謝!對當年的失禮說一聲對不起!但愿他們在天有知。
不亮是不亮的了
和三合屯知青接觸多的人,都聽說過“不亮是不亮的了,早吃晚不得(dei)”這個嗑,嗑出自三合屯三隊的大黑鹿之口。
此公姓鹿,我至今不知道他叫什么,三合屯的人都管他叫大黑鹿。四十多歲年紀,遼寧黑山人,一口標準的遼西口音,身高1.8米開外,臉色黝黑,發須皆是自來卷。長年一身黑色衣褲,夏天無論何時,都是披衣背手而行,坦露出黑色胸膛,與臉色無異。迎面走來,先看到他的是一雙白眼球。家里孩子很多,只有長子小黑鹿在糧站干活,其余皆未成年。老婆又不是個好“匣子”,有柴一灶,有米一鍋。常常吃了上頓沒下頓,日子過得比別人家都顯得緊巴。
一年八月節來臨,大黑鹿也設法弄來了幾斤白面,怎么著也得吃頓餃子讓大人孩子過個節呀。十四晚飯后,就把餃子包好,只等天亮煮餃子吃。天黑了鋪炕睡覺,躺下后,一家人輾轉反側,怎么也睡不著。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看看天,不亮。躺下,還是睡不著。再看看天,還是不亮。越睡不著,越餓。越餓,越想著天快點亮好吃餃子。越想餃子,越睡不著。時間好像凝固了一樣,不管怎么等,天就是不亮。大黑鹿實在是等不起了,突然大喊一聲:“蕓哎,起來!燒火煮餃子,不亮是不亮的了,早吃晚不得!”蕓是大黑鹿的長女,應聲而起。一家人狼吞虎咽,頃刻之間就把餃子吃完了。出門看看,天仍未明。
這是三合屯最著名的段子,老幼皆知。并且早已運用到了日常生活中。只要有人說不亮是不亮的了,不管是什么時候,大家都能心領神會,那一定是不再等了,該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三十多年過去了,不知大黑鹿是否還健在,小黑鹿及蕓們的生活是否步入了小康,但可以肯定的是這經典句式還會長久地流傳在三合屯人的口中。
我覺著輕快多了
李金水,男,因為是駝背,三十多歲仍孑然一身。某日,聽說哲北有個黑狗大夫,是治療骨科病的高手,連大隊長劉萬海騎馬摔斷的腿都接好了。李金水認為自己得的也是骨科病,決心一試。
李金水騎著毛驢趕了四十多里路,來到哲北,好不容易找到了黑狗大夫。黑狗大夫聽罷病情,心中覺得好笑,但又不能拒絕,說:好,先交十塊錢吧。那時十塊錢可不是個小數目,好幾天才能掙來,還得趕上好年頭。李金水為了治好駝背,毅然從兜里掏出皺皺巴巴的兩張五元人民幣,交到大夫手上。大夫說:脫了上衣,沖墻站好。李金水按照大夫的吩咐,做好準備。只見黑狗大夫拿出一瓶白酒,含了一口,照羅鍋上噴去。然后抬腿照李的屁股上就是一腳,口中道:就這么治羅鍋。如此兩腳,李害怕腦袋撞到墻上,腰也跟著硬挺了兩回。黑狗大夫接著問:你覺著怎么樣了?李回答:我覺著輕快多了。花了十塊錢,挨了兩腳。結果,只覺著輕快多了而已,就結束了治療。
從哲北回來,李金水依然駝背,但治羅鍋的事不脛而走,成為三合屯永遠的笑談。雖然這是個真實的笑話,但它是苦澀的,所以我把真名隱去。我們從笑話中看到了李金水的愚昧無知,也反映出民間大夫唯利是圖,缺少醫德的一面,最根本的原因還在于醫療條件的落后。列位看官!不定哪天你們碰上三合屯的人問你覺著怎么樣了的時候,你一定要回答:我覺著輕快多了,備不住會產生意想不到的喜劇效果。
(本文編輯:李 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