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我父親張友鸞的《古典編余錄》竟然有了重見天日的一天。說這話,是因為二十年前父親還在世時,我就替他把書稿編好了。父親去世后書稿卻不翼而飛。現在我早已年過古稀,在朋友鼓勵下,我又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它重新編就,文化藝術出版社給了它出版機會,這使我產生了一種絕處逢生的感覺。
《古典編余錄》是我父親關于中國古典文學的文集。舒蕪先生在序言中說我父親是中國第一部加注釋的新版古典白話小說《水滸》的注釋校點者,是新中國整理出版文學古籍歷史上作出了開辟性貢獻的人物,他的經驗和心得,后來者應該知道,應該研究。舒蕪先生指出:這部《古典編余錄》“的確全是從事古典文學編輯工作之余的產品,既不同于專門的古典文學研究論文,也不同于編輯工作的正式全面總結”,自有其獨立的價值。舒蕪先生在序言中對于古典白話小說的注釋作了具體的闡述,對我父親從事古典文學編輯工作也作了介紹。這些無須我贅言。我要說的是這部《古典編余錄》從編輯到出版很值得思索回味的經過。
父親大半生以辦報為業,雖然年輕時立下終生辦報的宏愿,但年及半百卻改了行,當了“古典編”。父親的老友、學者、詩人聶紺弩贈詩中有“昔日新聞記,今朝古典編”又有“大錯邀君朝北闕,半生無冕忽南冠”的句子,說的是父親的“改行”與他有關,而且這次“改行”還導致父親被打成“右派”,語中頗有自責之意。父親當“古典編”確是應聶的邀請,但這并不是聶的錯。那是1952年,聶紺弩為準備新中國出版第一部古典小說《水滸》到江蘇調查搜集施耐庵的資料,路過南京探望我父親。他談到他不僅準備重新整理《水滸》,還想把許多優秀的古典文學作品,逐步整理出版。父親對他的想法極表贊賞,對整理《水滸》提出了許多自已的見解。于是聶便力邀父親到北京和他一起工作。聶的贈詩中“明時恥為閑公仆,古典應須老稗官”就是由此而來。想當初父親立下終生辦報的宏愿,是因為他師從邵飄萍學新聞,辦報就是為老百姓說話,故雖歷經磨難而無怨無悔。但后來他萌生了退意。就我的了解,父親很有自知之明,1957年那次著名的新聞座談會期間,有人提出辦同人報的想法,他力阻說不可;不過,后來他并未逃脫“參與陰謀辦同人報”的罪名。這是關于辦報的閑話,不必多說。父親原本有相當的古典文學造詣,二十多歲時就以研究《西廂記》的長篇論文引起日本著名漢學家青木正兒的高度評價。以后幾十年的辦報生涯中,他一直沒有放棄對古典文學的愛好,很高興地接受了聶的邀請,決定以“古典編”終其一生。父親于1953年開始當古典文學編輯,一直到1963年退休。
父親晚年中風失語。看到臥病在床的父親,我經常想到他解放前在新聞界拼搏大半生,其經歷或恐怖驚險,或生動有趣,或令人感嘆,或催人奮進。可惜我沒有能力把它們都寫下來,留給后人。但當年他辦過的報,他的作品,白紙黑字都還在;歲月并未湮沒他當年困境中的輝煌,在現代新聞史上,留下了“著名新聞工作者”、“老報人”張友鸞的名字。然而他“改行”以后,雖埋頭耕耘多年,卻未留下一部反映他“古典編”工作、屬于他自己的作品。
我的叔父張友鶴與我父親不僅手足情深,而且志趣一致,解放前同為報人,年輕時都酷愛古典文學。1952年叔父因嚴重高血壓,辭去工作在家養病。當時出版社有請社外人員校注古典文學作品的作法,于是父親便邀請他為一些作品校注。我沒有統計叔父整理校注過多少作品,只知道他完成的《聊齋志異》“三會”本受到極高的評價,他選注的《唐宋傳奇選》直到2007年11月還在再版,這些書的封面上都署有他的名字。
按規定,父親在出版社工作,許多他親手寫的文字,是以出版社的名義發表或出版,如新中國出版的第一部古典白話小說七十一回本《水滸》,是他整理校注的,其中光是注釋就寫了約五百條,但這部《水滸》,不論注釋,不論前言,不論封底封面都沒有個人的署名,幾十年來多次重印,讀者千千萬萬,又有幾人知道這些文字出自何人之手?
在隨何病榻左右的同時,我開始查找、抄錄反映他這一階段“古典編”工作的文章,要為他編一本《古典編余錄》。查找很費時間,抄錄更費事,當時復印尚不普及,電腦還沒見過,全靠一支筆一字一句的抄寫。到了1987年,我終于完成了近二十萬字。父親雖病重失語,但思維仍很清晰,他不忍拂逆我的一片孝心,打斷我的興頭,但3L'怕我“胡編亂造”,就讓我請舒蕪先生幫我把把關,并請他寫篇序言。
舒蕪先生多年與我父親同作“古典編”,對我父親的工作極其熟悉和了解,他序言中所說絕非虛話。我想,有此序言為證,這部書稿出版當非難事,因為它不僅反映了父親“古典編”的工作,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出版社整理出版古典文學作品的質量水平和要求,并非如一般人所想象的不需付版稅、稿酬,白白地賺古人的錢。豈知事與愿違,到了1990年父親去世,書稿仍在我手上。1993年上海《書城》雜志創刊,創刊號上發表了舒蕪先生為《古典編余錄》作的序,并說“我一直覺得它是大有出版價值的”,“希望能夠引起出版界的朋友的興趣”。
父親是1990年在南京去世的,出版社領導親赴南京參加了追悼會。趁此機會,我返回北京后即向社領導提出了出版《古典編余錄》的要求,并將書稿送了去。過了半年,我去電話詢問,豈料得到的回答是:“書稿呢?”
對于這一樁“無頭案”,我只能怪自己,為什么交稿不要收條?為什么書稿不留復印件?當年整理、抄錄的原件沒有保存,重新再編不是短時期能辦得到的,而且當時手頭正有工作,也不是三兩年可以結束。再說即使重新編出來,哪家出版社愿意出這部不賺錢的書呢?雖說父親原在的出版社領導點了頭,事隔多年,領導換了又換,有誰買你的賬?事實正是這樣,2005年當我開始重新編輯這部書稿時,托人與出版社領導溝通,卻得不到一點反應。
2006年,文化藝術出版社的總編輯查振科知道了這部書稿的命運,對我極表同情,鼓勵我抓緊時間重新編好。我馬上把這個好消息告訴舒蕪,請他老人家對二十年前寫的序言補充修改。隨即我又發動我家人一起動手,將查找出的文章錄入電腦。正當大家忙得不亦樂乎時,一個晴天霹靂:我被發現得了食道癌,大夫說只能維持三個月的時間,要求我盡快手術,或可挽回生命。很快,舒蕪發來序言補充稿,《古典編余錄》全部編完發給文化藝術出版社,我踏踏實實住進了腫瘤醫院。
我的手術效果很好,食道完全切除,癌細胞沒有擴散轉移。我終于戰勝了死亡,又迎來了2007年的春天。當我能下地活動時,喜事接踵而至:5月23日,文化藝術出版社送來了《古典編余錄》的校樣。我竟然能活著看校樣了!
現在這部書出版在即時,又有一個不好的消息傳來:舒蕪先生病危,正在醫院搶救!
想想這部書稿的命運,我感慨,但更多的是感恩之心:衷心感謝為讓我圓滿地完成了這部書出了力的所有人。對于為這部書的出版呼吁、等待了二十年的舒蕪先生,感激的話不足以表達的我心情,我祈禱他老人家轉危為安,能親眼看到這部書的出版。
(本文編輯:李 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