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說新語·傷逝》載有這么一個故事:
王仲宣(即文學史上“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好驢鳴,既葬,文帝(即曹丕)臨其喪,顧語同游曰:“王好驢鳴,可各作一聲以送之。”赴客皆一作驢鳴。
這是那個時代的一幕。用“行為藝術”或者“藝術化的生活”,并不能說清那個時代的“酷”勁兒。
英國作家狄更斯在《雙城記》開篇寫道:“這是最好的時代,這是最壞的時代;這是智慧的時代,這是愚蠢的時代;這是信仰的時期,這是懷疑的時期;這是光明的季節,這是黑暗的季節;這是希望之春,這是失望之冬;人們面前有著各樣事物,人們面前一無所有;人們正在直奔天堂,人們正在直下地獄。”其實,用這段話來概括魏晉六朝時代再貼切不過了。在中國歷史長河中,還沒有哪一個時代能像魏晉六朝時那樣,展示出如此多姿多彩的歷史意味和人生內涵。
那是個血肉橫飛的時代,也是個浪漫透頂的時代;是個無所作為的時代,也是人性覺醒的時代;是個無處脫逃的時代,也是狼奔豕突的時代。如果將中國歷史比喻成一條波浪翻滾的長河,兩晉南北朝那一段恰如洪流決堤,沖毀了原有的秩序和一切。生活在其中的人們,不知道她究竟奔向哪里,收口何方。即便其中一些思慮較沉者,也深感單薄和無力,傳統既不可收拾,又拿不出能收攏人心的主義和思想。而那些身體力行的無數弄潮兒,想挺立潮頭,但往往撲騰幾下,又迅即被滾滾洪流淹沒。
這不能不說是時代的悲哀。
然而,正因為沒有秩序、沒有法則,那個時代也讓我們看到了人性的無數可能性,看到了沒有道德邊界和人性底線的張揚和放縱,看到了國人個體以及群體的突圍。無論英雄豎子,兀自任性使氣,各運其念,各彰其彩。所以,我們在那個時代,既能看到嵇康翻青白眼,王猛捫虱而談,祖逖聞雞起舞,劉琨胡笳退兵,也能看到武帝羊車巡宮,石虎舔血殺子,苻堅一聲嘆息,謝安攜妓東山。舉凡驢鳴、嘯歌、窮途之哭、拋果盈車、梓澤丘墟、華亭鶴唳之類,一個個鮮活的故事,其內涵的豐富性,至今讓人讀來仍感慨唏噓。
《六朝那些事兒》的立意也在于此,雖然也是講史,但講史并不是這本書的目的。它的著力處在于:在整體無所作為的背景下,復活那些個性張揚的人生狀態,用一個個鮮活生動的故事串起歷史,既講清六朝何以如此的歷史原由,又對這些生命個體進行現實觀照。實際上,從人性發展的角度,中國后來的歷史,再也難提供如此豐富多彩的樣本。包括唐宋元明清各代,無論時代繁華或衰落,都越束越緊,個體越來越扁平化,再也回不到六朝那個華麗的大放縱年代。這也是我對那個時代情有獨鐘的原因。
同一般讀史著作相比,這本書有幾個突出的地方:一是用有血有肉的人物串起歷史,既非編年體,也非人物傳記,而是以當時最有影響也最有說道兒的人物,來講述歷史。其中有帝王(如司馬炎、孫皓、司馬睿、劉淵、冉閔、苻堅、劉裕等)、后妃(如楊艷、左棻、賈南風、羊獻容等)、宰臣(如賈充、羊祜、衛瓘、張華、王衍、王導、謝安、張賓、王猛等)、將軍(如劉琨、王敦、桓溫等),文人(阮籍、嵇康、陸機、左思、張協、王羲之、孫楚等),僧道(如支道林、佛圖澄等),其中不少人本身就是一部大書。二是注重人物和故事的趣味性,在選取人物時多選有故事的人物,特別是在《世說新語》中留有一席之地的人物,而對一個人物也多選其現在讀來仍有趣味的故事,將歷史的必然性融進一個個偶然而感性的故事之中。三是用現代人的眼光和閱讀趣味解讀歷史,去體會他們沉浮以及命運的不可捉摸,并得出一般規律的帝國瓶頸、后宮法則、將軍走向、文人末路等。四是敘述故事的方法,雜糅流行語言、詩文白話,力求將故事講生動,符合現代人的閱讀趣味,特別是把和人物有關的華彩辭章突出出來,既以詩證史、以文證史,又讓讀者感受六朝時代的富麗文彩。
當然,六朝那個時代離現在已經很遠了,這不僅是指時間的千山萬水,而是當代更加緊湊和扁平化的生活,和那個無序時代有很大隔膜。因此,重溫一下那個時代的漫無邊際和放縱,感受一下生活在那個時代人們的掙扎與沉浮、痛苦與逍遙,應該是我們現實生活的又一面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