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改革開放30年是非常成功的,站在經濟學立場,很多老百姓反對的,經濟學家也應該堅持。
他是一位老人。八十耄耋,已然為仙。他是一位經濟學家,榮膺“2007品牌中國年度人物”,入選關鍵詞是“經濟魯迅人文情懷”。他還是一個靶子,對他的謾罵詛咒鋪天蓋地,從“老糊涂了”、“一條老狗”直至“送他一口棺材”……在中國這個“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千年禮儀之邦,身為老人,他所受到的“禮遇”前無古人。
他無畏,露出光禿禿的牙床,粲然一笑:“我不怕。”
北京。臘八。冷空氣劃過臉頰像刀割。
茅于軾的家位于南沙溝小區,他的房子——哦,這真是個敏感字眼。因為“炮轟經濟適用房”、“為富人說話,為窮人辦事”、“高校應該高收費”等言論,他的財產成為眾矢之的。許多人罵他“站著說話不腰疼”,好事者更對他的財產幾次三番“清查”。然而,真相卻往往刺人眼睛。
房子是老房子,一層,采光不算太好,有些陰暗。家具破舊,沒有幾件成套的東西,仿佛從舊貨市場淘來的,積滿歲月風塵。沙發是拼湊的,鏡子是老式的,水杯是普通玻璃杯,貼著粗糙印花。過道里有輛老式二八自行車,擦得锃亮,顯然還在“服役”。剩下的便是書了,角落里、地板上、暖氣片上……在任何能夠見縫插針之處,摞得高高的,顫顫巍巍。
人老了,聽力漸漸下降,眼睛也濁了。于是,論戰時、行動時,最好光明磊落、坦坦蕩蕩。至于那些見不得光的人事,那些嚼耳朵的流言,年邁的器官為他一一過濾。于是,他六根清凈,“我思故我在”,甚至說:“從經濟學上講,寬容能夠產生最大的邊際效益。”
一分誠懇,三分詼諧,十分黑色幽默。
茅于軾出身南京名門世家,父親是鐵道專家茅以新,伯父是那位被錄入小學課本的橋梁專家茅以升,家族18個堂兄妹們一半以上留洋國外。
抗戰時期,他隨父母顛沛流離。日本人的禽獸行徑,他刻骨銘心。然而在后來看到年輕人大張旗鼓地抵制日貨,他卻不解又痛心:“抵制日貨很愚蠢,搞經濟不是斗氣。”于是,被“拍磚”無數。
“文化大革命”時,他的“自由主義”迎來最嚴峻的考驗。抄家、批斗、毆打、下放農村……最艱苦時,甚至得吃螞蚱果腹。然而,他沒有一蹶不振,反倒偷偷地研究經濟學,推導“擇優分配原理”。
1985年,《擇優分配原理》問世,這部被稱為重新構造整個微觀經濟學的著作奠定了他經濟學家的地位。那一年,他還是北京鐵道研究院的研究員,已經46歲。“我開始考慮轉向經濟,因為國家富強必須通過經濟建設。至于年齡、能力、結果,我不作考慮。”
接下來的十年是他“人生進步最大的十年”。先是作為哈佛大學訪問學者研究美國經濟,繼而出版了《生活中的經濟學》《誰妨礙了我們致富》《中國人的道德前景》等經濟著作,一時之間,洛陽紙貴。與此同時,他還以經濟隨筆為刀鋒,深度剖析中國經濟現象。因觀點之新銳、思想之深邃、態度之犀利,被人稱為“經濟學界的魯迅”,并入選“美國Marquis1993—1995年度世界名人”。
作為一名經濟學家,茅于軾沒有停留于紙上談兵。1993年,他與夫人向“希望工程”捐款200元,隨后開始了在山西省三個貧困村的小額貸款試驗,用提供小額信貸的方式幫助農民脫貧致富。因為“捐款是輸血,貸款是造血”。
2006年,被譽為“小額信貸之父”的穆罕默德·尤努斯通過創辦“孟加拉國鄉村銀行”摘取諾貝爾和平獎。彼時,茅于軾的小額信貸已經在中國山西農村“非法”堅持了13年。
《讀者》(原創版):你屬于“半路出家”的經濟學家,四十多歲時才轉向經濟領域。快知天命了,怎么不考慮享受生活,反倒轉向另一未知領域?
茅于軾:我曾經是鐵道研究人員,“職業病”就是對知識的好奇心。當時覺得經濟有意思,就鉆進去了。不過現在我又對“人權”感興趣了。經濟后面是什么?是人權。
《讀者》(原創版):79歲時開始研究人權,你難道沒有年齡憂患嗎?你不懼怕時光嗎?
茅于軾:哈哈,說真的,也就是去年我感覺老了。有一天,我對夫人講,現在我大概能看到活到什么時候了,也就十來年光景了。在那之前,我從來沒考慮過“死”,覺得好像不會死似的,哈哈。
《讀者》(原創版):許多人認為你與摘取2006年“諾貝爾和平獎”的尤努斯有相似之處。在小額貸款方面,你是否借鑒了他的模式?
茅于軾:沒有。我和他不能比,他有700萬客戶,我才有2萬,而且他比我早了十年。這件事情完全是我自己想出來的。1993年9月我開始在山西做試驗,年底我到馬尼拉開會時,才聽說尤努斯的鄉村銀行。其實我們的做法是不太一樣的,他要求貸款人每個禮拜還錢,實行聯保制,把五個或者七個家庭聯合起來開會,彼此提醒還錢日期及方式。我非常反感這種做法,我們是一周后還錢也行,一年后還錢也行,只要能還就行。
《讀者》(原創版):你的夫人抱怨你“愛攬事兒”。你為什么不安享晚年,反倒擔起這么多擔子,為生活帶來諸多麻煩?
茅于軾:我常常想,如果什么事都不管了,我做什么呢?去旅游嗎?這世界上好看好玩的東西多了,看不完更玩不完,追求這個沒意思。人生的享受有很多種,成就才是無止境的。能使我們的社會不斷前進,是我的心愿,也是最大的享受。
《讀者》(原創版):近兩年你發表了許多“過激”言論,比如“教育高收費”、“春運漲票價”、“經濟適用房錯誤”……對于輿論的軒然大波與口誅筆伐,你是否有過清醒的預期?
茅于軾:非常意外。不過這也是好事,說明引起了討論。中國改革開放30年是非常成功的,站在經濟學立場,很多老百姓反對的,經濟學家也應該堅持。不少經濟理論乍一聽上去似乎與民眾作對,其實是真正幫助低收入人群的。比如我曾說,要取消水電費補貼,很多人罵我。大多數人認為補貼是天上掉下來的,哪有什么天上掉下來的?補貼都是老百姓交的稅!而且我們這個稅是不公平的,窮人按比例征得多,富人卻用很多辦法逃稅避稅。所以,我們在用窮人交的稅補貼富人,這是極不公平的。
《讀者》(原創版):批評的聲音主要集中在你沒有理論聯系實際,屬于知識分子的“閉門造車”,比如你認為大學校園里只有一兩成貧困生。
茅于軾:這點我很有把握,因為我們正在做幫助貧困大學生的大課題。我們在西部18個院校做過貧困大學生調查,很清楚人數比例:西部大學20%,個別院校30%,東部大學10%,北京大概13%到14%。多數大學生的父母是中等收入水平,他們付得起學費。但現在我們拿大部分貧困人口交的稅,補貼大學生的家長,這沒道理。
唉!還有經濟適用房,這是最糟糕的事。我早就說過,解決貧富分化有兩種辦法:一、增加財富的生產;二、改善財富的分配。經濟適用房增加財富的生產了嗎?改善財富的分配了嗎?沒有!
《讀者》(原創版):還有“為富人說話,為窮人辦事”,這話你還說嗎?
茅于軾:當然。我的本意只是想糾正社會的一些偏向,因為大家習慣了“為富人做事,為窮人說話”,這是名利雙收的。可結果是不正常的,窮人成了工具,富人撈了好處。我認為兩方面應該均衡。
《讀者》(原創版):你以一位經濟學家的良知與知識對中國經濟社會提出改良意見,最終得到的卻是謾罵與詛咒。對此,你痛心嗎?
茅于軾:我覺得大家還是沒搞懂,搞懂的話,就會理解我了。確實,很多人認為我這么大年紀了,被大家罵會受不了。我就告訴他們,放心,我這一生是千錘百煉過來的,挨過打、挨過罵、受過侮辱,現在這些罵聲太小事一樁了,哈哈。
《讀者》(原創版):很多人把你比喻成“經濟學界的魯迅”。對此,是否有些許欣慰?
茅于軾:感覺不太對。我和魯迅的基本態度不同,他強調斗爭反抗,我強調和諧寬容。但這些年我也有很多改變。寬容當然是對的,但寬容應該有前提,便是“是非分明”。“是非不分”的寬容是什么?是阿Q精神,是沒有能力主持正義,便用“寬容”自我安慰。
《讀者》(原創版):公眾非常好奇,你以近80歲之高齡表現出20歲之新銳、直率、前衛與冒進。如此力量源自哪里?
茅于軾:我膽子比較大。我認為一個人倘若光明磊落,為社會、為人民,自然有膽量說話。如果做了很多見不得光的事,肯定要小心謹慎。而且我也不計較,因為我不是公眾人物、政治家,只是一介學者,關注知識與真理。
《讀者》(原創版):作為一名經濟學家,你言行的起止點都是“市場”。“市場”真的有這么大能力,能解決一切社會問題嗎?
茅于軾:市場的前提是平等自由,沒有平等自由的市場是一個壞的市場。中國的市場不太好,但也不太壞,還有很大的改進余地,就是減少特權。
《讀者》(原創版):你曾經說過,你這一生,極其完美,跟誰也不換。幸福的源泉來自哪里?
茅于軾:哈哈。幸福來自對真理的執著追求,還有我的夫人趙燕玲女士。這一生我最值得寫的是她。
(摘自《讀者》原創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