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不遇的大雪,足足下了三四天。往涔水鎮去的路埋在了雪被里,放眼一望是一馬平川的白。趙天保在縣城汽車站轉了大半天,沒有一輛汽車愿往涔水鎮去。最后趙天保一咬牙,把兩個提包用一條毛巾系了,往肩上一甩,走!
好在往涔水鎮去的路是沿河岸修的,只要順著河岸走,腳下就有路。趙天保走在路上,抬眼一望,但見漫天飛雪,四野無人,偌大的空間里只有自己“嚓嚓嚓”的踏雪聲。河兩岸的山丘、農田、房舍全是一片雪白,河面倒是沒有結冰,河水在一片素白的映襯下顯得清幽滑潤,宛如一抹上好的墨。風卷著雪花,獵獵撲向河面,瞬間即被消解,像極一場無聲的廝殺。趙天保品味到了這場廝殺的壯烈,不禁心頭一熱。他想起年初離家去打工的情景,四十出頭的人,在糧站坐了大半輩子的辦公室,出去和小年青搶飯吃,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樣樣從頭學起,什么苦都要吃……人生不也是一場廝殺么!他拍了拍鼓鼓的腰包,向著飛雪的河面喊了一句:“愛拼才會贏!”
十五里地,趙天保走了三個多小時。到涔水鎮時正是看焦點訪談的時間。從鎮邊上的公路下來,一直走到御鑾巷的家門口,趙天保遇到了兩個人。
第一個是鎮工商所的所長楊受成。趙天保在鎮糧站當書記那會,楊受成是站長。楊受成是從省糧食學校畢業的中專生,讀了點書,腦子又活,糧站有那么一陣很是不錯。趙天保是個退伍炮兵,耿直、傳統,看不慣楊受成的一些做法,仗著年長幾歲,提過不少意見。楊受成沒把那當會事,趙天保心里也是知道的。后來糧站說不行就不行了,大家都呆在家里吃低保。只有楊受成,搖身一變,成了鎮工商所的所長。
楊受成穿著件長及膝蓋的羊絨大衣,圍著條灰格子圍巾,踏著雪去西街的金龍酒家喝酒吃狗肉火鍋。看見走得頭頂直冒熱氣的趙天保,楊所長把手從羊皮手套里抽出來,熱情地與他握手。
楊受成說:“哎呀老書記,你這種自力更生、艱苦奮斗的精神確實值得我們學習啊!”他搖著趙天保的手不肯松,說:“一起去喝個小酒吧。”
“沒有別人,就稅務所的王所長,一起呷個便飯嘛!”楊受成十分熱情。
趙天保把手從楊受成溫軟肥厚的手掌里掙出來,從腰包里掏出張名片給他,連說改天。趙天保心里惱火得很,知道自己肩上掛兩個提包的樣子,與返鄉農民工沒的什么區別。
遇到的第二個人是鎮中學的譚老師。譚老師是趙天保的鄰居,也住在御鑾巷,她是趙天保的兒子墻生的語文老師,她的丈夫馮老師教墻生英語。趙天保從南大街往御鑾巷走的時候,看見譚老師頂著雪從街那一頭過來,他就停下來,站在雪地里等她。路燈昏黃,趙天保從譚老師走路的樣子認出她。無論什么時候,譚老師的行走,是斯文的行走。不像鎮上的其他女人,走起路來像被趕急了的雞,所有的毛都支楞著,張張慌慌地,還帶著鬧人的聲響。
“譚老師!”趙天保很高興地跟她打招呼。幾天前妻子李小翠在電話里說墻生的英語考了全年級第一,趙天保很是高興了一陣。
譚老師把裹在臉上的圍巾往兩邊拉了拉,沖趙天保點了點頭,自顧自地往前走了。趙天保以為她沒有聽見,就又叫道:“譚老師,是我,老趙。”
譚老師的家靠近巷口,她在臺階上跺了跺腳上的雪,回過身來沖趙天保點了點頭,就推門進屋去了,一句話也沒有。這可把趙天保弄糊涂了,他想:“莫不是天黑,她沒認出我?”
天氣很冷,一巷的人都掩著大門烤火看電視。趙天保看著從家家戶戶窗子里流淌出來燈光,心里瞬時暖和。他扭過頭大踏步地往自己家里走去。
墻生和珍珠坐在火桌邊看電視,是湖南衛視的快樂大本營。看見一身雪白的趙天保,兩個孩子齊聲尖叫起來。李小翠從廚房出來,看見是他也很高興,連忙解下圍裙拍打趙天保身上的雪:“可回來了,打你電話一直關機。前幾天電工媳婦老問我你什么時候到呢,指望你寫春聯,街上都賣到十塊錢一副了。”
趙天保道:“在路上走了好幾天,兩塊電板都耗盡了電。”
他見李小翠穿了件墨綠色帶暗花的立領中式新棉衣,頭發齊齊往后梳了,用根鑲滿水鉆的暗紅色卡子別在腦后,看上去人十分齊整,顯然用心打扮過。
趙天保就笑道:“電工媳婦?電工哪個媳婦?”
李小翠也笑:“還哪個!胡漢三又回來了唄,惡霸啊!老問老問的,我都煩了,還好昨天她回鄉下娘家去了。”她回過頭又說孩子:“還不去柜子里給你們爸拿件干凈棉衣,就知道叫,未必你們老子是明星!”
珍珠咯咯笑道:“比明星親多了!”
趙天保換好衣服和鞋,一家人坐在火桌邊吃飯。李小翠端上來一鍋干鍋雞、一缽燉得稀爛的香辣狗肉、一碗臘肉燙白菜苔、一碟子脆生生的腌蘿卜。趙天保只是看了一眼,就口水直流,說:“講句老實話,出門在外,就想你這一口好飯菜。”
墻生用筷子敲著那缽狗肉說:“媽燉了兩天了,爸你今天要不回來的話,明天還得燉一天呢!這兩天為等您,媽讓我們過了八點才吃晚飯,您只想這一口好飯菜,對得起我媽么?”
趙天保作勢在墻生頭上薅了一巴掌,看著李小翠笑道:“這孩子嘴油了呵!”快一年沒見了,孩子們都躥高了一大節,墻生的嘴唇上還生起了一圈密密的茸毛。
李小翠也笑,說:“沒老子管的孩子都這樣!”
一家人吃得很歡。吃著吃著,趙天保問李小翠:“我剛在街上碰見譚老師,我叫她,她怎么一句話也沒有?”
李小翠嘆了口氣,說:“她現在只在課堂上講話,下了課,誰也別想和她說話。”
趙天保不解,問:“為什么?”
李小翠說:“說來話長。”
趙天保又問:“——是什么病么?跟馮老師也不說話?”
珍珠一聽馮老師,就低下頭,咬著青花飯碗邊咯咯笑,牙齒嗑得飯碗叮叮響。趙天保更加糊涂了。
墻生答:“跟馮老師也不說,有事發短信。以前也發的,以前發‘夫君,糧盡’,現在字少了一半,只有‘糧盡’。”
趙天保聽不懂了,問:“——什么意思嘛!”
墻生說:“糧盡,就是米沒了。譚老師要馮老師買米呢!”
趙天保把每個人都看了一遍,還是不明白。墻生咧嘴一笑,說:“爸,馮老師對菜市場豆腐王的媳婦說‘俺那無油’了,就是用英語說我愛你。小王媳婦哪見過這陣勢,當即暈菜了。這就是英語的魅力啊!”兩個孩子都笑瘋了。
晚上兩口子上了床,趙天保把在外的情形說了說,把錢和銀行卡都交了。李小翠說:“一年到頭在外跑,還是不如以前在糧站呢,好日子一去不返了。”趙天保說:“說的什么話!等我們銷售局面一打開,你就坐在家里數錢吧——孩子不都好好的嗎,你電話里盡是個催!”
李小翠說:“你歇兩天,慢慢再說給你知道。總之是大了,不好管了么。你不在家,我愁得很。”
趙天保說:“孩子在學校里上著學,有老師教著,你管好一日三餐就得了,費得了這老多心!”
李小翠嘆了口氣,說:“——現在的老師啊,一忽兒喂孩子人吃的東西,一忽兒喂孩子狗吃的東西,喂得那些孩子個個小怪物似的,走在街上,眼光像刀子一樣剜人!”
趙天保說“也不能全怪老師,社會就這樣么!怎么,馮老師和小王媳婦——”小王媳婦他倒是見過的,很溫順的一個人。
李小翠側過身來,一把握住他,恨恨地說:“男人!”
李小翠放低了聲音,接著說:“八月里的事……還不到晚上十點,小王嘭嘭嘭打譚老師家的門,一巷的人都圍過去了。譚老師一開門,小王就掄著條褲子劈面打過去。褲子是馮老師的褲子,褲腰上還穿著皮帶,是馮老師的皮帶,皮帶上掛了串鑰匙,是馮老師的鑰匙——”
趙天保說:“——嗨,你輕些,是馮老師又不是我。”
李小翠在被子里嗤嗤笑了。她接著說:“小王吼譚老師來著,管好你的男人!吼得譚老師都哭了,直哭了大半夜。這一巷的孩子,冬瓜、小民、小蘭、還有我們墻生、珍珠,個個都看見了,可不是在給孩子喂屎!”趙天保一時無語。
第二天一大早,趙天保就在墻生朗朗的讀英語課文的聲音中醒來。李小翠也早起來了,門口傳來刷刷刷的掃雪聲。妻賢、兒乖,趙天保感到了幸福,一年來的奔波之苦是值得的。公司的產品銷售走的是農村包圍城市的道路,首先要打開的是農村市場,這一年來他真是路沒少走、苦沒少吃。趙天保起床洗嗽后,把從貴州帶回來的菌干給左鄰右舍分了分,一巷的男人都圍過來問長問短。趙天保連忙把名片拿出來發了一圈。冬瓜的爸爸大發、電工老吳、在鎮上的文革橋橋頭擺摩的的老李、還有馮老師,一人拿了一張,他們通通把名片舉到臉前細看。
“香港、雅芬化妝品、集團公司、貴州省、銷售總監……啊呀!老趙,你成高級白領了!”老李磕磕巴巴念完,艷羨地叫了起來。電工老吳和大發也咂嘴稱道。
“你這個年只怕比剛出欄的豬還肥!”大發說。
“還是領導素質高,到哪都能干點像樣的事——你們別不服氣,老吳隨你到哪,你都是個電工,大發你到哪都是個木匠,我老李到天涯海角都只能吃力氣飯,不服不行!”老李說。
趙天保說:“一樣一樣,全靠戰友幫襯。”化妝品公司是廣東的戰友家里開的。趙天保嘴上這么說,其實心里舒坦得很,人家要你做事,你也要有兩把刷子才做得了事。說到底,人活著要的就是這句話:到哪都能干點象樣的事!在外辛辛苦苦的,還不就是為了證明自己!當初糧站關門那會,組織上組織各鄉各鎮的糧站領導到其他部門競爭上崗,就輸給楊受成一紙文憑,其實自己在部隊的三年,哪比他在糧校那兩年差?不說別的,政治上就比他過得硬!
大家站在掃干凈雪的巷子里,呼吸著雪后清冽的空氣,探討生計,交談甚歡。惟有馮老師神情黯然。譚老師出門倒垃圾,進來出去,眼皮子也沒抬一下,就像沒有看見他們一樣。趙天保想看來那件事對夫婦倆的打擊都不小,馮老師三十多歲的人,兩鬢竟有了斑斑白發。色字頭上一把刀,刀口下找樂子,哪有不傷的?馮老師是聰明人,連這道理不懂?弄成這樣,自己過不好不說,影響了教學,豈不是貽誤子孫的事?趙天保深感焦慮。
轉眼到了臘月二十七,年貨都備齊了,就差搟千張、發筍子了。千張和筍子這樣的東西,存放是要靠涼水養著的,早了不行,不到正月十五就沒了,年就過得有頭沒尾。晚了也不行,那可是細致活,一時半會的弄不出來,即便將將就就弄出來,也不是那么個味道。碰巧這天天氣晴好,家家戶戶屋頂的積雪在漸漸暖和起來的陽光下慢慢融化,屋檐滴滴答答的往下滴水,聲音細碎悅耳。趙天保心情暢快,就把家伙擺在大門口開始切筍子。筍干提前泡軟了,按在案頭薄薄地切,一片一片,下雪一樣,輕盈地落入案頭下的木盆里。李小翠嘩地往木盆里倒了一壺開水,筍片就如被熱烈撫慰了一般,舒展著,發出呢喃般的滋滋聲響。
“春上雨水好,這筍子比哪一年的都肉乎。”李小翠說。
趙天保想這么好的筍子,切完了還是得用瓶德山大曲發。發筍子還得有把好力氣,使勁揉,揉好了就是一道上好的菜,下到鍋里和臘肉一塊燉,燉的時間越長,吃起來就越清香、越脆、越活泛。力道不到呢,咬到嘴里就木木的,跟咬竹片子沒什么兩樣。
李小翠倚在門邊嗑著葵花籽,看趙天保切筍子,說:“千張太費事,還是去王記買吧。”
趙天保說:“那還不如抽空跑一趟道河,道河的千張才叫好。”他從小就知道道河的千張好。以前過年沒什么好東西待客,一缽道河千張端上桌,主人客人的面子都有了。姆媽去世前的一段日子,姆媽幽幽地對他說:“我再吃一口道河的千張,就閉眼睛走。”六月里天氣,不是吃千張的時候,費了多少勁才弄來的。現在的年輕人什么都有了,倒不再講究這些。再說了,他們也吃不出個所以然了,各種機器食品喂大的,農村用化肥農藥又用得厲害,糧食沒有以前香,他們的舌頭都吃成了綠色。
李小翠說:“你可真是窮人子的志氣大,要吃道河的千張!小王就是道河人,現在縣城里好些個大飯店都用他家的呢。”說到小王,李小翠若有所思地笑了,她扭頭朝巷子口上譚老師家看了一眼。冬瓜娘一早去買千張,霧氣騰騰的作坊里,看見小王和他那乖致可人的媳婦搖豆腐袋濾豆汁,小王背人的當兒就在媳婦的嘴上咬了一口呢!兩口子現在好得可以同心協力把狗屎吃下去。打過鬧過,就手兒撂過,誰不是這樣?讀過書的人,反而不明白這樣的道理,可見老人說“人生識字糊涂始”是沒錯的。見趙天保沒吭聲,李小翠又接著說:“筍子這東西好呷是好呷,就是要勁兒揉它!墻生不知瘋到哪里去了,等他回來讓他幫你揉。發好了給各家送一點,你不在家,我可沒少麻煩大家。”
趙天保一笑:“大蘿卜還用屎澆(教)?看你買那么多筍干,就知道你那點心思。”他還多想了一件事,就是要把發好的筍子送給譚老師,順便問問孩子的事,找話頭問她,多說多問,她還好一言不答?什么難堪都是這樣,打破了就好了的,就像生瘡長疔,擠破了好得就快。譚老師夫婦倆住在巷子頭上,孩子又還小,成天不出門,兩人再不說話,這日子該有多難過!再說墻生,回來這幾天也覺出哪里不對勁來了,學習的勁頭很大,可平時言行間,總透著一股古怪勁兒,這讓趙天保很不安。
夫婦倆正說著,只見電工媳婦惡霸一手挽個竹籃、一手牽了小蟲從鄉下娘家回來了。惡霸本來叫淑蘭,是電工老吳正兒八經的原配,和老吳生了個女兒叫小蘭。過得好好的,有一天她突然就跟電工的小徒弟跑了。電工后來又找了個下崗的紡織女工過起來,生下了兒子小蟲。在這兒子將近一歲的時候,惡霸回來了。惡霸回到家里,拿起拖把就拖地,舀上水就做飯,仿佛她與人私奔的那幾年只是回了一趟娘家……紡織女工最終不敵,悻悻離開電工。淑蘭從此被人叫做惡霸。惡霸抱著紡織女工所生的兒子走街串巷地玩,追著小販給這兒子買麻糖吃,人前人后的叫這兒子幺吧兒,很疼愛的意思了。
李小翠迎著惡霸揮手:“他嬸,寫對聯的人回來了,快買紅紙去吧,逮著一回用一回,千萬別讓他閑著——咦,你的眼睛怎么了,紅得像要咬人!”
“想咬你!只怕咬不動你這老東西——還不是讓鄉里的劈柴燎的!前世造了什么孽,要做鄉里人!街上的人窮死,好歹還有得炭火烤。”惡霸在門口站定了,笑瞇瞇地看著趙天保說:“天保,你一出去就是一年,你不想小翠,難道就不想我?”
“想啊,還就想你這母物兒呢!”趙天保答,兩個女人都笑了。
惡霸胖了,渾圓的腦袋像直接擱在肩膀上似的。年輕時就愛打扮,這么多年過去了,她還是跟以前一樣愛俏,穿了件大紅底子的花棉襖,簡直讓人眼花。趙天保看見小蟲手里的麻糖,就說:“惡霸,你趕走了人家的親娘,買塊麻糖就行了?你應該割自己的肉給他呷。”
惡霸放下手里的竹籃,一彎腰把孩子抱起來,胯往前一送,那孩子的一雙小腳就踩在她寬大的胯骨上。惡霸仰著搽了厚厚香粉、紋了彎弓似的長眉的臉,聳聳臂彎里的小蟲,說:“蟲,我的幺吧兒,你告訴你天保叔,哪個是你親娘?”
“惡霸是我親娘。”
“你長大養我還是養那個紡紗的婆娘?”
“養你!”這兒子脆生生地回答。
李小翠進屋抓了一把糖果裝進小蟲的衣服口袋里,說:“莫看這孩子小,可知道好歹。他親娘也養他到八九個月大,哪里有你那么過細!打起麻將來屁股就像焊在了椅子上,餓了尿了,通通不待管的。”
惡霸抻了抻小蟲身上的衣服,說:“……我們大人么,隨怎樣好說嘛。要緊一個小的、一個老的……小蘭奶奶的屋子臭得進不去人,床上的褥子都漚了,她說不出來,心里還是明白的,拉著我的手只是個哭呢……”
趙天保說:“行了惡霸,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現在你們一家日子過得不錯,過去的還說它干嗎?明天我給你寫副春聯,上聯是穿紅著綠就要老來俏,下聯是敬老愛幼要緊當家好,橫聯是惡霸不惡,你看怎樣?”
惡霸笑得渾身肉顫:“好你個天保,你要寫了我就把它貼在大門口。年三十的春聯就指望著你呢,樣樣東西都漲價,幾張紅紙也漲。”說著她把小蟲放下來,一躬身掀開竹籃上的布簾,掏出一包東西給李小翠:“我嫂子做得好糍粑,給墻生、珍珠燒燒呷。”
李小翠客氣地推讓道:“這是小蘭嬸嬸給小蘭和蟲的嘛,怎好……”她話未說完,惡霸徑直進門把糍粑撂在火桌上。
惡霸說:“什么好東西!凈是個客氣,這一巷的孩子都有呢。給孩子的,當我是給你們老公母倆的?”說得趙天保倆口子都笑了。
“個惡霸!”趙天保說,心里卻在想著譚老師,一巷的女人,就數譚老師有文化、有涵養,可也就數她過得不暢快,天底下的事,真不是件件都有得道理講的啊。
趙天保坐在門口切筍子、想著要跟譚老師做一次談話的時候,他的兒子墻生正在做一項“大生意”。他在鎮新華書店的門口,和幾個同學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墻生交給同學的貨是幾本《寒假園地》、一疊中學初三畢業班沖刺試卷。一個戴耐克黑色針織線帽的男孩翻了翻手里的試卷說:“你還真行,摹仿我的字越來越像呵。”墻生說:“開玩笑,拿了你們的錢,活再做不漂亮對得起你們嗎!”另外一個染了幾縷黃頭發的男孩遞給墻生一支煙,墻生馬上就著他手上的煙點著了抽起來。墻生抽著煙,把一條腿斜斜的伸出去,立即就變成了他們中的一員,看上去有些流里流氣的了。一個年輕媳婦從他們面前走過后,墻生甚至打了個響指。珍珠隔著書店的玻璃門看著墻生,嘴漸漸就噘了起來。
“哥,你再跟他們一起,也要變成二流子了。”回去的路上,珍珠數落墻生。
墻生拽了拽珍珠的辮子,說你知道什么。他帶著珍珠過了南大街,徑直往西街走,一直走到一家叫吳記的小百貨店前。店門前立著一個木牌子,上書“回收禮品”幾個字。
墻生笑著跟老板娘打招呼:“吳嬸嬸,那對酒呢?”他端正地立在那兒,一下子乖得像個三好學生。
墻生從棉衣口袋里往外掏錢,一卷一卷的。吳嬸接過去數了數,正好是一千二。她從柜臺底下拿出那對酒,原來是一對十年窖藏的酒鬼。
墻生說:“嬸,酒不會有問題吧?”
吳嬸把酒遞給墻生,說:“瞧你這孩子,陽歷新年過后受成屋里的親自拿來賣的,誰敢把假貨送給工商所長?留了個把月了,我還以為你攢不夠了呢。是給你爹的吧,天保有福氣,養個好兒!”墻生笑了笑,把酒用書包裝了,拉著珍珠就走。
一路上珍珠看看墻生,又看看墻生背上的書包,好半天才說了一句:“你哪來的這么多的錢?”墻生笑道:“想賺錢還不容易么?”
珍珠說:“你早上不吃米粉,替別人寫作業——”她說到這,突然停住腳步,驚叫道:“上個月你說去血站找同學玩,是不是去賣血了?我告訴爸媽去!”
墻生伸出一根手指頭,一下一下地點著珍珠的額頭:“你也不小了,哥什么時候做過壞事?我告訴你,你不要跟爸媽說。”他拉著珍珠的手往回走,邊走邊說:“要過年了,我給楊受成拜年用的。”說完,他又開玩笑似的搖搖頭:“不對,應該是楊受成叔叔,怎么說他也是咱爸的同事。”他表情嚴肅得像個大人,鄭重地看著珍珠說:“別跟任何人說啊。我明年要考高中,進一中要靠我考,可是進一中的實驗班就要有人幫忙。”
珍珠一下明白了,楊受成的岳父是一中的校長,一鎮的人誰不知道呢?楊受成的兒子和珍珠一個班,學習一塌糊涂,也是一準進一中的人呢,連老師也這么說!珍珠把嘴一噘:“稀罕!”墻生騰出一只手來在珍珠頭上薅了一下,心事卻重了起來。他想到父親趙天保工作的那個公司,他上網查過的,網上只有雅芳,沒有雅芬,可能是個賣假冒化妝品的公司。父親人老實,做夢也想不到這上頭去的。墻生不由對父親生出一絲憐憫。楊受成還是技高一籌的。一鎮的小店都賣假貨,那些假東西都來自比涔水鎮更南的南方,它們招搖地走了幾千里路才來到小鎮上。就說買塊肥皂吧,你買十次二十次洗不出泡的肥皂后,和老板熟了,他不好意思再賣假的給你,就對你說:“一等啊,我去后面給你拿一塊。”——真的都在那個神奇的后面,這回買回去的肥皂是能洗出泡的肥皂。就是這么個情況。工商所查誰不查誰,也是想一下就能知道的。墻生最大的優點就是觀察仔細、勤于思考。他現在還小,不能做什么大事,可是他可以讓人明白,他將來,是可以做大事的人,會有讓人用得著的地方。他是有目標的人。趙家和楊家比什么呢?只能比兒子。
兄妹倆走到御鑾巷口的時候,看見惡霸嬸嬸躲在巷子的墻角抹眼淚,看樣子她剛從鄉下回來,一只蒙了塊花布的竹籃裝得鼓鼓地放在腳邊。惡霸面對著墻角站著,一只腳踏在一塊紅磚上,好把一條腿弓起來。蟲就站在她弓起的一條腿上。從后面一看,還以為她走累了在休息呢。
只聽得惡霸對蟲說:“蟲,我不是你親娘,你親娘是那個躺在床上要死的女人,她得了肺癌。你不要再叫我親娘了,你親娘要死了。”
蟲吃著麻糖,弄得手上臉上粘糊糊的。他還太小,對惡霸嬸嬸的訴說一無所知。墻生忙拉著珍珠退了出來。
珍珠說:“哥,惡霸嬸嬸怎么了?”
墻生答道:“惡霸嬸嬸能有什么?——我還有幾塊錢,便宜你這丫頭。走,給你買頭發卡子去。”
墻生帶著珍珠在街上又逛了大半天,用剩余的錢給珍珠買了幾個花頭發卡子。他們回到家里的時候,天快黑下來了。他們的爹黑著臉坐在堂屋里,他們的娘手足無措地立在旁邊,火桌下的炭火都要熄了,也沒人去攏一攏,屋子里比外邊還要冷。這讓兄妹倆很奇怪。
墻生故做輕松地:“誰這么大膽,敢惹我爸媽生氣?”一語未定,趙天保劈頭蓋臉地抽了他一竹條子,墻生一下痛得滿眼是淚。珍珠嚇得縮在李小翠身后,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趙天保:“你替同學寫作業,讓人給你錢,有沒有!”
趙天保:“考試時幫人打小抄,讓人給你錢,有沒有!”
趙天保問一句就抽一下,墻生不吭聲,不服氣地用一雙淚眼看著他。
趙天保又抽了他一竹條:“你早知道馮老師那事,要了他一百元封口費,有沒有!”
李小翠趕緊拽著墻生:“跪下,給你爸認個錯,我們再也不敢了。”
墻生扭過身子,不服氣地說:“是馮老師自己非要給我的,我又沒有找他要!”
趙天保氣得又要抽他,李小翠連忙攔著他:“是我管教不嚴,你要打就打我!”自從趙天保下崗后,墻生從沒找家里要過零花錢。李小翠想到這,忍不住淚如雨下,說:“這孩子錯就錯在太懂事!”
趙天保說:“你今天得給我說清楚,你要那么多錢干什么?少了你吃還是少了你穿?什么錢都是可以要的么!”趙天保想自己一輩子要強,就圖人說個好。沒想到自己的兒子,年紀不大,就知道往錢眼里鉆!自己剛才在譚老師屋里的那一會兒,一邊聽譚老師說,一邊羞得恨不得找個地洞鉆進去。
譚老師神情黯然,欲言又止:“——孩子么,也是有樣學樣。”趙天保覺得一張老臉簡直找不到地方擱。
趙天保想到這,更加生氣,竹條被李小翠拽住了,他就抬腳踹了墻生一腳:“打小要你好好做人、做好人!都白教你了么!”
墻生被踹得“撲通”一下跪在了地上,他背著書包跪在地上的樣子,像個做錯了事領罰的小學生。
墻生擦了一把流到臉上的淚,說:“一鎮的好人不都在賣假貨!有了錢,可以建希望小學、給孤兒院捐錢、資助貧困學生,才可以做好人!”墻生委屈得不行,他本來想對父親趙天保說你不也一樣,賺不該賺的錢,他忍了忍沒有說出口。
墻生抬起頭,一邊流淚一邊對趙天保說:“沒有錢,怎么做好人!”
趙天保聽了,只覺一口氣堵在嗓子眼上,讓他無法呼吸,讓他一動也不能動。自己用心用力養大的兒子!打小乖乖跟在身后跑的孩子!天真無邪的那一個!現在一回頭,冷不丁看見的像是另外一個人,這讓人怎么想得通?趙天保呆了半晌。
趙天保伸出一根手指,在墻生的臉前點啊點,一句話也沒說出來。
責任編輯:遠 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