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色鯉魚溪

到鯉魚溪的時候，天氣陰晴不定，瞬息萬變。忽而是雨，豆大而稀疏的雨點，來得快，去得也急；忽而是晴，云朵由灰而白，進而像調皮的孩子掀起衣衫，暴露出一大片湛藍湛藍的天空，柔媚中夾雜著雨后獨有的清新，讓你忍不住想要放飛，想要高歌，想要雀躍。于是，索性拋了雨傘，沿著鯉魚溪畔古老的碎青石道悠然而下，感受著這難得一遇的觀游。

鯉魚溪位于周寧浦源村內，長里許，寬丈余。兒時的我，因著母親回娘家走親戚的緣故，曾在舅舅、舅媽的引領下暢游了好幾回。印象中，鯉魚溪溪水清澈見底，魚兒活躍。群鯉時聚時散，青的、紅的、花斑的，顏色各異，而以青色為多。大的約摸十來斤重，性格沉穩，喜歡沒入水底，巋然不動，青色的，常常與暗青的溪巖、水草融為一體，輕易不得見；紅色或花斑的，則像是點綴水底的紅珊瑚，每每在被發現時，總能激起一陣歡呼。最活潑的當屬小鯉魚，或小指大、或拇指粗，成群結隊，或悠游于水面，或穿梭于農人、村姑、稚兒指間趾隙，爭啄著菜葉，吸吮著肌膚，聞餅香而躍，見人影而聚，總在你伸長了五指成鷹爪狀或是將手掌并攏成勺狀，悄然自水底掏起時，一扭身，以極快的速度逃之夭夭，而后，回轉身來，復在左右游竄往來，戀戀不舍，似與游人嬉戲，逗引得溪邊笑聲不絕。最吸引人的當屬那些半大不小、顏色鮮艷的鯉魚，忽左忽右，忽上忽下，此起彼伏，若隱若現，如村姑遺落水中的紅綢，伴著透明的溪水，變換著姿勢，漂移而下；又如隱沒水中的飛天，輕揚著紅袖，飄忽靈動，變化莫測，伴著流水叮叮咚咚的柔音，引得周圍鄉親和游客靜坐細觀，流連忘返。

但真正令周寧鯉魚溪揚名的，并非僅僅是這一溪活潑可愛的鯉魚。

綿綿雨水，浸潤著穿村而過的鯉魚溪。溪面上，每隔三五十步，便架設著一道木板橋，橋身大多為削割平整的巨木，大的單塊木板就是一座橋；小的兩塊木板合并，也是一座橋。因為歲月的緣故，有些橋面已不再整齊，不再結實，但架在略顯彎曲的溪畔上，遠遠望去，頗有些江南水鄉的韻味。

鯉魚溪畔左右是連綿的木制老宅，小木門，半截子高的木柜臺，嘎吱嘎吱響的木梯子，高大卻并不敞亮的老式廳堂，低矮窄小的閣樓，黑灰的瓦，碎青石鋪就的彎而狹的巷子，古老而寧靜的村道，雞鳴犬吠，與周圍縹渺起伏的遠山、青翠高聳的林木，連綿成一道古老的風景，寧靜悠遠。

走在靜默的巷子，總能看到三兩身著清末古裝、裹著小腳的老人，或斜倚門框，或靜坐在屋檐下，或執著地邁著細碎腳步蹣跚走動。在與他們悠然擦肩而過的瞬間，那揚起的青色衣角，伴著附近一聲緩慢而綿長的木門獨有的吱呀聲，讓我在怦然間產生一種錯覺。那一剎那，我仿佛看到穿著和她們一樣服飾的祖奶奶，微笑著，舉著干癟，粗糙而溫暖的手掌，緩緩撫過我的面頰、長發，那種感覺是極其舒適的，像是沐浴著春日的陽光，讓你想就此停住疲累的腳步。待你醒過神來，那些仿佛已經很久遠的故鄉的親切感已在不知不覺間侵入你的心底，讓你的心填滿大自然所特有的質樸與淡泊。這一刻，你的心是靜的，就像此刻飄在半空中的雨絲，澄澈透明，來不得半點污濁。

或許，這才是鯉魚溪的本色。

鯉角溪獨特的魅力，不在于單純的水、魚或是房子，提到鯉魚溪，不得不提到開辟了鯉魚盛世的鄭氏先祖。

鯉魚溪的下游，是別具一格的鄭氏祠堂，祠堂的外墻尖翹著，前窄后寬，形同古船。祠堂右前方，是一棵千年柳杉，樹干中空而枝葉繁茂，似揚起的船帆。祠堂里面供奉著具有八百多年歷史的鄭氏歷代祖先的牌位。每一個牌位都有著一個故事，而每一個故事里又套著許許多多古老的傳說。最出名的當屬鄭晉十公為護魚而巧設計、鞭孫兒，殺雞駭猴以儆效尤的故事以及鄭氏先祖為了保護鯉魚而編纂的種種關于鯉魚仙子的傳說。傳說是美麗的，美麗的不僅在于傳說本身，更在于傳說的目的和效果。它們伴隨著溪里的上萬條鯉魚，伴隨著溪邊不斷更迭的村民，代代相傳，為這條奇特的鯉魚溪增添了無數光彩，也為浦源村營造了人魚和諧共處長達七八百年之久的神話與佳話。

這，正是鯉魚溪的靈魂和精髓所在。

在那兩株枝葉交纏、盤根錯節的鴛鴦樹下，世間獨一無二的魚冢，以其遠遠超越普通墳墓的莊嚴之容，至今依然在浦源人虔誠的祭奠儀式中見證著浦源村獨有的護魚、葬魚風俗，從不間斷。

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

當所有關于鯉魚的神話在科學面前被一一揭開的時候，這個人類賦予鯉魚，乃至整個魚類世界最崇高的禮遇，以及永不食鯉的承諾，依然在鄭氏子孫對祖先遙遠的緬懷中得以延續。

雖則如此，鯉魚溪依然難逃劫難。

雨，繼續著它的游戲，落落停停。不知是因為雨水的緣故，還是因為別的什么原因，此刻的鯉魚溪溪水并不清澈，卻可以稱得上渾濁。我不知道是什么玷污了鯉魚溪八百年來不曾改變的曼妙容顏，但我知道，二十年來，鯉魚溪的狀況一直不容樂觀。溪水渾了又清，清了又渾，昔日溪中洗菜的村姑們將盆子端進了家，亦無法挽回溪水的澄澈。失去了清澈溪流的魚兒，在這條看似完全屬于它們的溪里，爭食著數之不盡的食物，肥了身子，失了活力。昔日擁擠的龍門橋下，再不見它們靈動的身姿，汛期里，巖縫糾纏的水草再無力托住它們笨拙的身軀，在鄉親們溫存的手掌心里，它們笨重地撲騰著身子，卻再無法頑皮地返轉、嬉戲。

鯉魚溪沉寂了，沉寂的不僅是溪、是魚，也是人。

溪邊的人依舊很多，笑聲朗朗。只是，笑聲是遠的，遠在岸上，觀望的笑，再也沒有了往日的親切，昔日與魚肌膚相親的鄉親停坐兩岸，沉默在朝來夕往熙熙攘攘的人流里，再也沒有了往日擁魚入懷的喜悅。在那一條渾黃難覓魚蹤的溪水邊，我們所能感受的只剩下魚冢前沉重的心跳以及鄭氏宗祠無言的嘆息。

回到鯉魚溪公園大門的時候，雨停了，雨后青翠欲滴的草地上，黑褐色的地衣煥發著勃勃生機。我不知道，鯉魚溪的未來將走向何種形式。也許有一天，隨著人們環保措施的完善，溪水清澈了，魚兒也恢復了往日的生機，但沒有了純天然、毫無矯飾的村姑農人，這樣的鯉魚溪是否還算完美?而這一段人魚和諧共處的歡樂記憶，是否就此成為一段風光的歷史從此被鐫刻在歷史書上，成為無數神話中的一個，只能在后代子孫口中喋喋不休地重復?抑或是成為一個永遠無法拂去的夢境，徜徉在周寧人的記憶里?就像此刻的我，在腦海中重復著兒時鯉魚溪的美麗倩影，卻只能在鄭氏祖廟與魚冢的佐證下，向網友描述著昔日夢幻般的鯉魚溪：汩汩的清澈溪流、游竄在浣衣洗菜少女指間五花斑斕的鯉魚，以及猝不及防時，魚兒以尾擊水面濺起的水花和那一陣陣飄落在水面的清脆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