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懂自尊大不易

真的自尊，本質上是自立、自知、自強，這樣的自尊往往又同時懂得自謙，包括自知、自省、自審、自責。

必須承認，我們著手于民族自尊、個人自尊的啟蒙較晚，至今不足百年。證據至少有二，一是魯迅寫了太多的批評我們中國國民性的文章。文章之一就是他發表于1925年4月29日的《燈下漫筆》。他將中國歷史（包括我們中國人）的生存年代分成：一，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二，暫時坐穩了努力的時代。另一個證據是新中國建立，毛澤東主席在提到“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時說，我們中國人已經沒有當年的“奴隸相”。這句話也使人聯想到：當年我們中國人確實曾有過奴隸相。什么是奴隸相？按照魯迅的解釋，不僅包括奴性十足，在強者面前安于匍匐跪拜，還包括在弱者面前慣于搞凌辱勾當，且毫無團結性，像一盤散沙。明明是沙，偏要自稱為皇，即魯迅用另外意思所指的“沙皇”。毫無自尊心的人，是絕對不知謙虛為何物的，即使被辱之極，也要將出丑美化為另一種得意。正像魯迅所舉的例子：外國巡捕用大皮鞋將我們中國人踢到江中，抓上岸的人也只是“幽默”一番，說句“吃了一只外國火腿”云云，化悲哀為一笑。

這樣的年代過去了，中國人真的做了主人，真的有了主人式的氣概。這是中國國民真正的人性大解放，人性大強化。與此寫了多少頌詞、贊歌也理所應當，當之無愧。但是要想真正弄明白什么是真正的自尊，什么是優質的自尊，仍須實實在在地提高自尊的悟性（包括德性）。

自尊的“自”字很重要。始終沒有關于“自”的意識，一切都聽信于他人（尤其聽信于強人、大人、上人、名人），讓這樣的人具有真正像樣的自尊心，實在是比讓一株此樹變成彼樹、一株紙花變成鮮花還難，甚而根本不可能。

懂得一個“自”字，是否真的叫做有覺悟了呢？也未必。如果我們看重的“自”，只是在強化自私、自保、自寵、自逞、自夸、自吹，與之同根同莖的也注定是自卑、自賤、自墮、自腐。正如同過分的傲氣與極端的媚氣是互為表里的。

真的自尊，本質上是自立、自知、自強，這樣的自尊往往又同時懂得自謙，包括自知、自省、自審、自責。

與這樣的品位相比，我們的差距仍不小。當年鬧“文革”時，出了太多太多的“唯我獨左”、“唯我獨革”式的非等閑之輩。胳膊上戴個寫著顯赫頭銜的紅布條子，有資格掄起皮帶、棍子，就成了紅色的“高等華人”。一方面高喊“造反”，貌似是當代的梁山武松，是上天入地的孫悟空，而一方面又習慣于跪在地上喊“無限忠于”，“誓死捍衛”。而且明明無論是政治理念還是經濟水平都大大落后于外國，但又像蛤蟆強臌肚子、刺猬強炸其刺那樣，作出“天下無人能敵”的蠢模樣，這樣的人哪里有什么鳥自尊！想撈各式封賞的奴隸、奴才而已！

改革開放三十年，真正的精神偉績之一就是像當年魯迅說的“睜開了眼”，既能看清它朝人、它國人、它族人、它類人的強處所在，又能臨鏡自照出我們自己曾有過的真正財富，和種種理應自慚形穢之處，從而把那些在愚昧中自我得意的丑陋模樣真的來個洗心革面，變成真實的自立自強！

有的人有資格說前朝人的缺點，外國人的缺點，別人的缺點。而有的人則無此種資格，只能立足于自修的份兒。前一種人的基本品格就是自知，在自知的基礎上自律自強。而這樣的人，又常常在自尊中注入了必備的自知和自謙。

確實做了值得自豪之事，就應當自豪，否則就是卑怯，就是小家子氣。與此同時，在必須謙虛時一定要謙虛，在確實發現了失誤時一定要自審自責，否則任什么都吹牛，都不認帳，都將失誤、失敗辯解為甚而美化為“壞事等同于變成了好事”，這樣的“自尊”只是另一種虛弱。

真正強者的自尊，從來走的是自強與自謙的雙軌路！

（作者系首都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著名作家、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