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白話雖然較為淺近,但是與現代漢語畢竟還有一定的差距,所以當明清的白話小說選入中學語文教材的時候,還是需要人們對文中所涉及的古今異義詞作必要的注釋,否則極可能出現以今律古的現象,進而誤解文義。
《林黛玉進賈府》是中學教材中的經典名篇。其中有《西江月》詞兩首,第一首中有“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這樣兩句。對于詞中的“潦倒”兩字幾乎所有的中學教材都沒作注釋,顯然把它看作是一個古今意義變化不大的詞。也即“頹喪失意”的意思。①有的鑒賞資料如蔡義江先生的《紅樓夢詩詞曲賦鑒賞》則直接把“潦倒”注作“失意”。②
筆者以為這樣的理解有值得商榷的地方。首先,從句子的停頓角度來看,詞句應作這樣的停頓:“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停頓的前后兩部分之間應該是一種解釋與被解釋的關系。“愚頑”的具體表現是“怕讀文章”,而寶玉“怕讀文章”的行為反映了他“愚頑”的個性;同樣道理,寶玉“潦倒”的具體表現是“不通世務”,而“不通世務”的行為正是反映了他“潦倒”的個性。顯然這里的“潦倒”所指的應該是人物的一種性格特征,而不是一種“潦倒失意”的人生處境。
再從兩首詞所表達的內容來看,第一首詞側重表現寶玉的“乖張”個性和“無故尋愁覓恨”的“偏僻”行為,在第二首詞中才涉及到人生的順逆處境,“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凄涼”。所以用“潦倒失意”來解釋“潦倒”恐怕與詞作原意相違。
那么“潦倒”兩字究竟該作怎樣的解釋呢?啟功先生等人校注的《紅樓夢》給出了一個令人滿意的答案:“潦倒,這里是舉止不知檢束的意思。”③
把“潦倒”解釋成“舉止不知檢束”首先是有辭書上的依據的。在權威的辭書如《辭源》《辭海》《漢語大詞典》中都明確列有“舉止散漫,不自檢束”這一義項。④杜甫《戲贈閿鄉秦少府短歌》:“今日時清兩京道,相逢苦覺人情好。昨日邀歡樂更無,多才依舊能潦倒。”王績《答秦道士書》:“吾受性潦倒,不經世務。”這兩處中的“潦倒”所用的正是這一意思。
其二,這樣的解釋也是符合上下文語境的。從行文來看,“潦倒不通世務”與“愚頑怕讀文章”兩句構成了對文關系。如果說“怕讀文章”反映的是寶玉對時文八股自覺地拒絕的話,那么“不通世務”所反映的是他對“經濟仕途”的極端厭惡。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寶玉的行為被封建統治階級視為“愚頑不化”和“潦倒放縱”是在所難免的。就作者的情感態度而言,《西江月》中的“潦倒”和“愚頑”恰恰是曹雪芹對寶玉叛逆性格的贊美。所以說把“潦倒”解釋成“舉止散漫,不自檢束”,在文義上是能說通的。
其三,這樣的解釋還有一處很好的旁證。那就是《紅樓夢》第二回中曹雪芹借賈雨村之口發表的“正邪兩賦論”,并列舉了很多人物。這些人物雖然時代、地位、身份不同,但其稟賦的本質確是一樣的,“俱是抗俗離塵,‘怪誕乖僻’不為人解,不為世容的悲劇性人物”。⑤我們不妨來看其中的嵇康,令人感興趣的是,他在給友人的書信中曾對自己的性格作過一個評價“潦倒粗疏,不切事情”(《與山巨源絕交書》)。而“潦倒粗疏”也就是放蕩不羈的意思,《辭源》《漢語大詞典》等辭書在“潦倒”這一條目下,正是引用該例句來說明“舉止散漫,不自檢束”這一義項。嵇康和賈寶玉同屬正邪兩賦類人物,“不通世務”和“不切事情”的意思完全相同,這樣一來,寶玉的“潦倒”也就是嵇康的“潦倒粗疏”了。
綜上所述,筆者建議教材編者應對“潦倒”兩字作一必要的注釋:“潦倒,這里是舉止不知檢束的意思。”否則,極易讓人產生以今律古的毛病。
注:
①《現代漢語詞典》,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P857。
②蔡義江《紅樓夢詩詞曲賦鑒賞》,中華書局2004年版,P18。
③啟功等校注《紅樓夢》,中華書局1998年版。
④《辭源》,商務印書館1979年版卷三,P1884;《辭海》,商務印書館(縮印本)1992年版,P1112;《漢語大詞典》,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8年版卷三,P128。
⑤周汝昌《紅樓小講·正邪兩賦》,北京出版社2004年版。
(作者單位:象山縣第二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