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行身陷國際洗錢案

對于那些走出去的中國金融機構而言，如果反洗錢的內控措施建立不完善，將處處是陷阱

中行正身陷國際洗錢案的新麻煩中。

8月28日晚上7點半，北京西單中銀大廈燈火通明，中國銀行（上海交易所代碼：601988，香港交易所代碼：03988，下稱中行）中報發布會剛剛結束，行長們沒有像往常一樣留下來和記者交流，而是突出重圍匆匆離去。

在發布會的最后一個問答環節，中行新聞發言人王兆文重申了前一天在該行網站上公告的內容，稱有關中行在美分支機構由于審查不嚴涉嫌為中東恐怖組織轉賬的指控，純屬毫無事實根據的無稽之談；并稱中國銀行準備應訴，通過法律程序澄清事實，保留提起反訴以及采取其他必要法律措施的權利。

這項突如其來的指控發生在自8月21日，中行在美分支機構在美國加州高等法院洛杉磯地區分院被訴，理由是對為中東恐怖組織轉賬審查不嚴。原告為在2004年5月至2007年1月間，因案件所涉及中東恐怖組織在對以色列境內公民發動的炸彈與導彈襲擊中傷亡的上百名受害人及家屬，要求中行進行民事賠償。

據原告分管法律程序事務的律師代表，洛杉磯Federico Castelan Sayre律師事務所律師肯特海德森（Kent Henderson）向《財經》記者介紹，8月21日，原告提起訴訟后，該案便進入法律程序，法庭在接到起訴書后會發出傳喚令，啟動30天回應期，即中行需要在該期間內對起訴書內容提出正式回應。

據該律師介紹，回應期估計在9月初開始。隨后是證據發現期，由雙方私下對法庭提出證據，但該過程并不對公眾公開。

據海德森介紹，類似此類案件，正式的開庭一般在一年甚至兩年后。

原告律師紐約Jaroslawicz Jaros律師事務所的羅伯特托金（Robert Tolchin）也告訴《財經》記者，今年1月間，已經將警告信遞交到中國銀行紐約分行。

消息發布當日是美國時間8月21日。前一日，中行股價盤中大漲，收盤時漲幅超過9％。隨后幾日，中行股價波瀾不驚；接下來的兩個交易日，中行連續小幅陰跌后企穩，顯示沒有受到這一消息的太多困擾。

洛杉磯訟案

8月21日，美國加州當地媒體和以色列媒體首先報道了這項訟案。以色列部分受害者家屬于8月21日向美國洛杉磯高等法院提起訴訟，起訴中行洛杉磯分行為巴勒斯坦恐怖組織伊斯蘭抵抗運動（Hamas，下稱哈馬斯）與巴勒斯坦伊斯蘭圣戰組織（Palestinian Islamic Jihad，下稱杰哈德）提供涉及上百萬美元的轉賬服務。

《財經》記者隨后聯系了原告律師，獲得了這份公布在某專門網站上的起訴書。

原告三位代理律師中起草起訴書的主聯系人萊特娜（Leitner），來自以色列律師事務所Nitsana Darshan-Leitner，她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稱，自2003年7月，中行開始為杰哈德與哈馬斯提供大量銀行服務。自此至恐怖炸彈襲擊連續發生的2004年與2007年1月期間，中行為杰哈德與哈馬斯組織執行了幾十次電匯業務，數額涉及幾百萬美元。這些美元存款來自兩組織領導成員，存入中行美國分支機構后，由中行美國分支機構轉賬匯入中行在中國廣州分行的“S.Z.R Al-Shurafa”名下賬戶。據原告律師萊特娜介紹，Shurafa為以色列方面認定的哈馬斯與杰哈德高級成員。

這份起訴書稱，根據來自杰哈德與哈馬斯的指示，Shurafa在收到了電匯款項后將錢取出，轉移到杰哈德與哈馬斯在以色列西岸與加沙地帶的恐怖組織領導成員處。起訴書稱，中行在不審慎或疏忽的情況下，為上述組織提供了銀行服務。

起訴書載明的原告總計超過100名，為2004年5月至2007年1月間，上述兩個組織在以色列進行的一系列包括導彈與自殺式炸彈恐怖襲擊中的受害者及家屬，要求中行予以民事賠償。但起訴書并未載明賠償款項。

這是一份對中行聲譽極具影響力的指控。所涉及的兩大“伊斯蘭恐怖組織”，均為在世界上最為知名的巴勒斯坦伊斯蘭激進組織。

杰哈德的宗旨，是通過“圣戰”反對以色列對巴勒斯坦領土的占領，解放巴勒斯坦，建立獨立的巴勒斯坦伊斯蘭共和國；哈馬斯則由“伊斯蘭”、“抵抗”和“運動”三個阿拉伯詞語縮寫組成。哈馬斯宣稱《古蘭經》是憲法，強調“圣戰”是實現其目標的惟一手段；主張消滅以色列，解放巴勒斯坦全部被占領土。近年來，哈馬斯逐漸調整立場，加快政治化進程。2006年1月，哈馬斯贏得巴勒斯坦立法會選舉，但并未放棄其激進的政治主張。

由于多次策劃針對以色列的自殺式襲擊，哈馬斯和杰哈德自1997年被美國認定為“外國恐怖組織”，自2001年被美國、歐盟等國家認定為“特別指定全球恐怖組織”（SDGT）。

根據美財政部外國資產控制辦公室網站公布的反恐禁運法令，美財政部根據美安全部門信息列出被視為恐怖組織或個人的名單。這些組織或個人在美境內的資產被凍結，任何在美國境內的為這些組織和個人提供技術支持、金融或其他服務便利的組織和個人都需要負法律責任。

事發后，中國人民銀行（下稱央行）反洗錢局局長唐旭向《財經》記者表示，央行對中資銀行在海外涉及的此類行為具有監管職能，但目前央行方面尚不了解該事件的具體情況。唐旭介紹，一般而言，中國金融機構的海外分支機構應遵從所在國及中國反洗錢方面的規定，如該規定較中國反洗錢規定更為嚴格，應以當地規定為準。

轉匯無爭議

起訴書還稱，2005年4月，以色列反恐部門官員與中國公安部以及央行官員曾就上述資金轉賬事宜會面。在會議中，以色列官員向中國官員指出上述資金轉賬與杰哈德與哈馬斯策劃的恐怖襲擊有關，并要求中國官員采取行動，阻止中國銀行繼續進行此類轉賬行為。

原告律師萊特娜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表示，關于該次會面的證據將在法庭展示。

對這一嚴重的指控，央行辦公廳已經以傳真形式回應《華爾街日報》的采訪，稱央行從未于2005年與以色列反恐官員就起訴書所稱的中行轉賬交易事宜進行會談，起訴書中的相關敘述“與事實不符”。

《財經》記者隨即向以色列駐華使館發言人蓋奇維支（Guy Kivetz）了解，以色列官方是否向被告提供了有關證據。奇維支表示，此案件為以色列公民發起的民事訴訟，以色列官方不予置評。

奇維支同時表示，他對于上述會談“不了解”，但認為以色列與中國在金融反恐領域有相同的理解與目標。

中行內部知情人士則告訴《財經》記者，中行從未自有關方面收到任何此類警告。

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原告律師萊特娜承認，此前，以色列方面并未直接與中國銀行接觸。但萊特娜認為，中國央行有監管商業銀行的職責，因此，中國銀行方面“理應對央行的指示做出反應”，并堅持認為“中國銀行自始至終”應該“清楚事件情況”，如轉賬資金屬于杰哈德與哈馬斯，甚至應了解轉賬的目的是為進行恐怖襲擊。

另據萊特娜稱，2008年1月，原告三家代理律師事務所之一的紐約Jaroslawicz Jaros律師事務所曾向中國銀行紐約分行遞送一封就上述銀行交易的警告信，明確指出Shurafa與激進組織的關系，以及Shurafa本人在中行廣州分行的賬號，但并未收到中國銀行方面的任何回應。

“我們確認中國銀行方面收到了這封警告信。”Jaroslawicz Jaros律師事務所代理此次中行案件的律師羅伯特托金向《財經》記者表示，“Shurafa為恐怖組織成員是眾人所知的事實，中國銀行有意忽略了這一事實。”

原告律師并未應《財經》記者的要求展示警告信原文。但這封在2008年1月遞交中行的律師函顯然是事后警告，很難對此前的轉賬行為產生警示作用。中行未及時回應是否為原告最終在洛杉磯起訴的原因之一，《財經》記者還未得到有關方面的確切答復。

中行發言人對外措辭強硬，并稱此案已經進入法律程序而拒絕了采訪要求。但中行內部知情人士向《財經》記者介紹了整個事件的大致過程，這些涉案資金由一家國外銀行轉入中行在美國的分行，然后轉入中行廣州分行的上述賬戶。因為這些資金是到該賬戶為止，“所以才會被原告起訴”。

美國安全咨詢公司MILTON ALEXANDER的公司情報與系統安全方面的合伙人賽斯海德克（Seth Hidek）分析說，哈馬斯和杰哈德需要資金開展活動，由于以色列方面對于進出西岸電子匯款的嚴密監管，從伊朗、敘利亞或其他中東地區直接轉入西岸目的地通常需要繞道通過第三地，中國銀行在美國的分支機構很可能因為不夠審慎的內控機制，成為了這些組織使用路徑的目標。

這次中行案例中，這筆資金的“最后環節”是中行境內外分支機構的資金轉賬，這也加大了針對反洗錢的難度。據銀行業內部人士介紹，一般而言，銀行內部分支機構的資金轉賬，匯入行一般不會對資金進行事無巨細的審查，“這部分工作基本上就交給本行匯出機構來完成了。如果是大額交易，匯入行僅需要上報大額交易即可。”但如果匯出行為是朝向其他金融機構，一般匯入行會對資金和賬戶進行較為嚴格的審查。

上述中行人士表示，嚴格意義上講，中行執行的只是“轉匯”業務，中行只是“匯入行”。因此，中行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接到上述外國銀行的“轉匯”，某種意義上也是“受害者”，現在不能排除中行追究資金匯入的有關外國銀行的法律責任的可能。但他拒絕向《財經》記者透露有關銀行的信息。

他同時承認，中行在為Shurafa開戶問題上存在失誤。但他再次強調，在轉賬發生的前后，中行總部對起訴指稱的涉及中東激進組織轉賬交易完全不知情，“當時以為是正常業務轉賬”。

這一點也成為目前雙方爭議的焦點。

免責“黑名單”？

判斷中行能否免責的第一個依據，是Shurafa是否在監管部門提供的敏感人物黑名單上。

據央行內部人士介紹，針對恐怖組織反洗錢活動，央行目前在日常監管中會出具一份包括恐怖組織和其高級官員的“黑名單”。該名單主要綜合了美國和歐盟等監管機構出具的恐怖分子名單。

一般而言，商業銀行會根據恐怖名單來篩選賬戶，一旦發現涉及名單的可疑賬戶，即需上報央行反洗錢部門。但是，如果交易對象不在恐怖組織“黑名單”之列，資金往來又不屬于大額交易，商業銀行即使沒有發現或事后第三方發現，商業銀行本身可以免去刑事責任。

據該人士介紹，由于國有大行國際往來資金業務量大，因此，針對恐怖組織的反洗錢難度頗大。“能夠按照央行的恐怖組織“黑名單”進行一一排查，做到位的已經相對不錯。”

上述央行人士介紹，美國與中國對于恐怖組織反洗錢監管體例相似，如果中行所涉交易對象不在美國財政部出具的恐怖組織“黑名單”之類，中行亦可免去刑事責任。

據《財經》記者調查獲知，原告起訴書中所指在中行廣州分行持有賬戶的該組織高級官員S.Z.R. Alshurafa，并未被列入央行發布反洗錢的“黑名單”中，也不在美財政部外國資產控制辦公室（OFAC）的特別指定國家個人（SDN）敏感名單上。

但據專家介紹，在美國的中資銀行除應比照中國央行與美財政部兩邊的敏感名單、對于銀行交易進行合規審查，還需要自發了解國際上的恐怖組織與成員信息，進行嚴格的盡職調查。

知情人士介紹，與國內商業銀行相比，外資銀行在此方面的內控建設較為成熟。“目前國內經營的外資銀行，除按照央行所列恐怖名單進行反洗錢，自身也設置了敏感國家和地區以及政治敏感人士等。”

以一家香港本地銀行為例，在日常開戶中，即通過國際金融情報機構World-Check（http://www.world-check.com/）提供的系統來排查政治敏感人士（Politically Exposed Persons，PEPs）。

一旦確認客戶為PEP，銀行工作人員則需要對客戶進行更為詳盡的客戶盡職調查，確定客戶的資金來源。若該客戶為境內人士，將被定義為較高風險客戶，需由部門經理以上級別批準方可開戶或申請銀行服務；或該客戶為境外人士，將被定義為特別風險客戶，需由部門主管或分行行長審批方可開戶或申請銀行服務。

一般情況下，外資銀行會要求分支機構不得與特別風險的政治敏感國家的客戶建立任何直接或間接的業務關系。

海德克也認為，美國財政部的SDN單子不是惟一標準，還有其他包括愛國者法案、反洗錢法案、美國金融反恐令、FATF頒布的相關反洗錢法律等法規，銀行有責任監測，通報以及拒絕執行可疑銀行交易。

以香港地區為例，監管機構并不會為銀行出具明確的恐怖名單，而主要由銀行自身承擔反洗錢責任。如果發現銀行交易對象中存在恐怖組織賬號，監管機構將會進行重罰。

這次，原告在起訴書中也提出，即便在以色列反恐官員提出明確要求前，中行已經知道或理應清楚該電匯是用做非法途徑，因為這些賬戶疑點重重：多數轉賬資金為現金轉賬；多數轉賬資金由Shurafa在收到當日或者次日提出，常為現金；涉及金額巨大，多數在10萬美元或以上；數次轉賬之間間隔短，常為幾周或幾天，數額相同或相近；許多轉賬金額為整數或稍小于整數，如99960，99970，99990等；此類轉賬方式持續數年；電匯沒有業務或明顯合法用途，且未有合理解釋等。

原告認為，上述交易方式為行業內普遍認為的明顯可疑或非常規銀行交易，理應引起中行足夠重視。

因此，所謂單憑監管機構的免責“黑名單”，金融機構遠不能應對國際國內反洗錢的挑戰。海德克說，即便SDN單子上沒有某個被美國認定為恐怖組織成員的名字，但銀行涉及了與這些組織有關的轉賬業務，除非銀行能提供證據說明他們有非常嚴格的審查內控機制，否則，法庭也可因為銀行的“無知”而判定有罪。因此，如果前述遭受恐怖襲擊的受害者家屬贏得訴訟，中行將難免面臨民事賠償的尷尬。

業內人士認為，無論最終裁定結果如何，中行的案例對于正在實施“走出去”戰略的中資銀行們都起到了一個警示作用；借反洗錢加強內控機制，應是中資銀行的當務之急。■

本刊記者溫秀對此文亦有貢獻

中國反洗錢國際接軌歷程

2003年４月，央行成立反洗錢局。

2004年4月，央行成立了中國反洗錢監測分析中心。

2004年8月，反洗錢工作部際聯席會議第一次工作會議通過了《反洗錢工作部際聯系會議制度》，部際聯席會議成員單位增加到23個部門。

當年10月，中國與俄羅斯、哈薩克斯坦、塔吉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白俄羅斯共同作為創始成員國成立了“歐亞反洗錢與反恐融資小組”（EAG）。

2005年2月，中國正式被國際反洗錢組織反洗錢金融特別工作組（Financial Action Task Force on Money Laundering，FATF）接納為觀察員。

2005年底，中行開始決定將反洗錢工作納入常規稽核項目，要求全行所有機構認真履行反洗錢法定義務，密切關注洗錢高風險國家和地區、高風險業務及高風險客戶。

2006年，中國加大了反洗錢立法的力度。先后修訂發布了《金融機構反洗錢規定》《金融機構大額交易和可疑交易報告管理辦法》兩部規章，并會同監管部門聯合發布了《金融機構客戶身份識別和客戶身份資料及交易記錄保存管理辦法》，同時發布了《中國人民銀行反洗錢調查實施細則（試行）》《反洗錢現場檢查管理辦法（試行）》《反洗錢非現場監管辦法（試行）》三個配套規范性文件。

2007年，《反洗錢法》正式實施，同年，中國人民銀行也正式頒布了《金融機構報告涉嫌恐怖融資的可疑交易管理辦法》。

2007年6月，中國正式加入FATF。

2008年6月，央行向商業銀行下發《關于加強代理國際匯款業務反洗錢工作的通知》，要求對從事國際匯款代理業務的金融機構法人進行全面評估，防范代理國際匯款業務各個環節的潛在洗錢風險和恐怖融資風險，確保能實時監測和記錄單一客戶在本機構不同代理點發生的多筆交易，能夠及時發現已被監管機構和司法機關通報人員的交易。

本刊實習記者陳放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