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鼠倉”行為入罪,個人信息保護列入《刑法》,受賄犯罪主體范圍擴大,本次《刑法》修改重在加強對經濟類犯罪的打擊力度
此次《刑法》修改建議增加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罪的最高刑罰,對于貪污、賄賂等職務犯罪可在一定程度上起到“防火墻”的作用
“老鼠倉”行為入罪、個人信息保護列入《刑法》、受賄犯罪主體范圍擴大——8月25日至29日在北京舉行的十一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四次會議上,接受審議的《刑法修正案(七)》草案(下稱修正案草案)備受關注。
11年前的1997年,在八屆全國人大第五次會議上,中國現行刑法出臺。之后,隨著社會和經濟的不斷發展,犯罪領域不斷出現新情況。而根據現行《刑法》確立的罪刑法定的原則,法無明文規定的不定罪,法無明文規定的不處罰,因此《刑法》出臺至今,立法機關已經通過了六個修正案和九個立法解釋,對現行《刑法》進行了局部修改和完善。
《財經》記者了解到,《刑法》修正案主要是設立新罪名、調整法定刑,或者是對原有規定比較模糊的地方進行細化,加強其可操作性。從前六次修正案內容來看,規范市場經濟秩序,尤其是針對金融市場秩序和加強懲處腐敗和職務犯罪,是《刑法》修改最主要的內容。
此次《刑法》再次修訂,盡管修改內容的涉及面較寬,但懲處經濟類犯罪仍然是主體。
“老鼠倉”歸罪
在中國股市持續低迷之際,此次提交審議的《刑法修正案(七)》草案中,對證券、期貨交易中的內幕交易行為重點給予關注。
根據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主任李適時所作的說明,現行《刑法》只對利用證券、期貨交易的內幕信息從事內幕交易的犯罪及刑事責任作了規定。因此,有些全國人大代表和中國證監會提出,一些證券投資基金管理公司、證券公司等金融機構的從業人員,利用其因職務便利知悉的法定內幕信息以外的其他未公開的經營信息,如本單位受托管理資金的交易信息等,違反規定從事相關交易活動,牟取非法利益或者轉嫁風險。這種“老鼠倉”行為也應當作為犯罪追究刑事責任。
民間所稱“老鼠倉”是指莊家在用公有資金拉升股價之前,先用自己個人的資金在低位建倉,待用公有資金拉升到高位后個人倉位率先賣出獲利。今年4月21日,中國證監會公布了對基金管理公司從業人員唐建、王黎敏“老鼠倉”案的處罰決定,沒收他們的違法所得、各處罰款50萬元并對兩人進行市場禁入。這是中國首例被發現的“老鼠倉”案,但目前處理僅僅停留在行政處罰層面。
“在現有《刑法》體系下,我們曾經討論過是以《刑法》169條背信罪來處置,還是以185條利用受托人資金進行牟利來處置,但是這兩條罪名和‘老鼠倉’行為的特點差別還是很大的。”北京大學金融法專家彭冰告訴《財經》記者。中國《證券法》對內幕信息以列舉方式規定了詳細的范圍,因此,“老鼠倉”案件中利用金融機構買賣的信息不屬于內幕信息,其行為在現有法律體系中,很難定罪。
正是為了打擊“老鼠倉”行為,此次《刑法》修訂,對《刑法》第180條“內幕交易罪”增加一款:基金管理公司、證券公司、商業銀行或者其他金融機構的工作人員,利用因職務便利獲取的內幕信息以外的其他未公開的經營信息,違法規定從事相關交易活動,情節嚴重的,依照從事內幕交易罪處罰。該規定將“老鼠倉”行為納入《刑法》范疇。
同時,修正案草案還規定,建議他人從事內幕交易以內幕交易罪論處。金融界人士指出,這項修改將會對廣發證券原總裁董正青內幕交易案等類似案件產生影響。
盡管董正青內幕交易案目前還在審理當中尚未結案,但法學專家認為,該案原則上不會受到此次《刑法》修改的影響。因為司法的基本原則是,新法不溯及既往和“從舊兼從輕”(即從屬舊法以及如果新法量刑輕從屬新法)。
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教授劉俊海表示,這次修訂除了有效打擊經濟領域的內幕交易犯罪,同時還有很強的社會教育功能。在未來,類似唐建、王黎敏“老鼠倉”案,董正青案等案件的處理將不再是法律難點。
反腐再舉利劍
在此次《刑法》修改之前,現行《刑法》的前六次修正,有四個修正案涉及貪污、賄賂等職務犯罪。此次的修正案草案繼續延續了國家對此類犯罪法網愈密、刑罰愈嚴的政策,將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罪的最高刑罰由五年提高到十年;并且將受賄罪主體從國家工作人員擴大到國家工作人員的親屬和關系密切的人。離職的國家工作人員及其親屬、關系密切人如果有相同行為,也將被追究受賄刑事責任。
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罪在1997年《刑法》中首次提出,其作用在于懲治沒有確實證據證明是受賄或者非法所得、但個人財產又明顯超出合法收入的現象。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博士生導師、教授,掛職北京市檢察院二分院副檢察長的黃京平認為,這條罪名的本意“其實是對受賄罪和貪污罪的補充”。但是,從歷年查處的貪腐案來看,說不清來源的財產數額非常巨大。如近日一審剛獲刑的海南文昌市原市委書記謝明中來源不明的財產巨達近千萬元;而8月中旬被判處死緩的上海市房地局副局長、上海市土地學會會長殷國元,來源不明巨額財產也高達上千萬元。
由于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罪的刑罰遠低于貪污、受賄罪刑罰,加上中國官員財產申報制度以及個人信用體系的缺乏,給司法機關查證貪污、受賄所得帶來很大的困難。因此,一些全國人大代表和最高法院、最高檢察院提出,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罪的刑罰偏輕,建議加重。
根據現行《刑法》,無論金額如何巨大,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罪最高只能判到有期徒刑五年,而貪污、受賄10萬元以上,情節嚴重,就可以判到死刑。曾經做過陳良宇、張恩照等官員的辯護人的北京律師高子程告訴《財經》記者,客觀上,如果涉嫌腐敗的國家工作人員預知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罪較之同等金額的貪污、受賄罪獲刑較輕甚至很輕,就可能因辯護人的解釋和引導;或為自救而自行避重就輕,選擇不說明財產來源以逃避刑罰。
他認為,一定程度上,此次《刑法》修改建議增加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罪的最高刑罰起到“防火墻”的作用。

在此次人大常委會會議分組討論過程中,全國人大法律委員會委員、中國政法大學校長徐顯明認為,該罪加重處罰符合國際反腐趨勢和中國的實際需要。他進一步建議,應建立官員財產申報制度來配套確保法律實施。
針對近年反腐案件中經常出現官員的親屬、情婦(夫)共同受賄的情況,本次《刑法》修改將國家工作人員的“近親屬”“關系密切人”列入了受賄主體范圍。
不過,這個修改其實是對現有司法實踐的法律承認。一年之前,2007年7月8日,最高法院、最高檢察院聯合發布了《關于辦理受賄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意見》,已經明確了“特定關系人”可以成為受賄主體。實踐中,浙江省交通廳原廳長趙詹奇受賄一案,利用其身份和職權收受他人財物的情人,也被檢察機關同樣以受賄罪提起公訴。近日,陳良宇之子陳維力也被判處受賄罪。
高子程認為,通過修改《刑法》,來明確官員近親屬、關系密切人可以成為受賄主體,其權威性無疑高于“兩高”的司法解釋,從而使追究與犯罪主體存在近親屬或關系密切的人受賄或共同受賄行為的法源合理合法化。
中國人民大學刑法學教授、博士生導師黃京平告訴《財經》記者,這個修改是對《刑法》適用過程中面臨的新情況做的一個補充,適應了中國反腐的需要。
《聯合國反腐敗公約》于2006年2月在中國正式生效。曾經參與該公約起草的最高檢察院職務犯罪預防廳副廳長陳正云認為,根據與《反腐敗公約》接軌的需要,中國《刑法》還需進一步修改,比如取消賄賂犯罪中國家工作人員或行賄人“謀取(不正當)利益”的規定;取消受賄犯罪中“利用職務上便利”的規定,簡化賄賂犯罪的主客觀構成要件;等等。
在本次人大常委會會議分組審議中,全國人大常委、中央紀委原副書記劉錫榮提出,應將“私立小金庫”等集體腐敗行為納入到《刑法》范圍中。
個人信息保護入刑
《刑法修正案七》草案對現有《刑法》增設一條,規定如果國家機關或者金融、電信、交通、教育、醫療等單位的工作人員,違反國家規定,將本單位在履行職責或者提供服務過程中獲得的公民個人信息,出售或者非法提供給他人,情節嚴重的,將被處以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并處或者單處罰金。
全國人大法律委員會委員,清華大學法學院副院長周光權教授認為,這是本次《刑法》修訂的特點之一,即通過《刑法》來保護公民的基本權利。我國目前尚沒有個人信息保護專門的法律。《憲法》和《刑法》只規定了對公民通信自由和通信秘密的保護。盡管一些法律,比如《銀行業監督管理法》《職業醫師法》《居民身份證法》等規定,泄露公民個人信息或個人隱私,侵害公民合法利益的,將受一定的行政處罰;構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責任。但事實上,現行《刑法》中并沒有泄露公民信息罪,所以前述這些法律在現實中對個人信息保護嚴重不力。
全國人大法工委刑法室提供的資料顯示,個人信息的泄露不僅嚴重影響公民個人的正常生活秩序,也會引發嚴重的社會風險。美國曾經發生的運通信用卡客戶資料失竊和英國社會保險個人信息泄露,都造成嚴重不良影響。
曾經受國務院信息辦委托領銜起草《個人信息保護法》專家稿的中國社科院教授周漢華告訴《財經》記者,有關部門在此次《刑法》修訂前,就設立“泄露公民信息罪”曾征求過他的意見。但是周認為,《刑法》只能對情節特別嚴重的犯罪產生震懾作用,對于不夠刑事犯罪處罰的行為,目前中國還是缺乏法律的支持。
周漢華在2005年向國務院遞交近八萬字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個人信息保護法(專家建議稿)及立法研究報告》。該報告將個人的手機號碼、家庭住址、醫藥檔案、職業情況等任何可以確定特定個人的信息都列入法律保護的范圍,并規定了侵害他人信息將會承擔行政、民事和刑事責任。2006年國務院發布《2006-2020年國家信息化發展戰略》,也對個人信息保護提出法制建設的要求。
根據2008年1月5日國務院辦公廳下發的《國務院2008年立法工作計劃》,《信息安全條例》作為“需要抓緊研究、待條件成熟時提出的立法項目”而非“重點立法項目”。該條例原定由國務院信息辦負責起草。
但是由于機構改革,原國務院信息辦并入到新組建的工業和信息化部,成為該部下屬的信息化推進司。“機構的變換,使對這部法律起草的推動力大為減弱。”周漢華說。
《財經》記者致電信息化推進司,有工作人員告訴記者,目前尚未啟動《個人信息保護法》的立法起草工作。
“如果缺乏《個人信息保護法》對個人信息的界定以及保護范圍的確定,僅有《刑法》的規定,容易成為政府公開信息的障礙。”清華大學法學院副教授何海波對此表示擔憂。
重在“寬嚴相濟”
包括前述修改在內,本次《刑法》修改總計涉及12項內容。針對當前傳銷活動帶來的巨大社會危害性,新增了組織、領導實施傳銷行為的組織的犯罪;對“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犯罪所得收益罪”增加了單位犯罪的規定,進一步完善了《刑法》的反洗錢措施;在人身權利保護方面,修正案草案增設了組織未成年人進行盜竊、詐騙等違犯治安管理的活動的犯罪。
不過,此次修改并不完全是一味增加罪名或提高量刑。修正案草案規定,對偷漏稅的初犯,經稅務機關指出后積極補繳稅款和滯納金,接受行政處罰的,可不再作為刑事犯罪追究刑事責任。同時,草案對現行的綁架罪的刑罰進行分層,對情節較輕的該類犯罪,降低了最低法定刑,以更有效保護人質的生命安全。周光權教授認為,這一修改成為草案的亮點,是寬嚴相濟的刑法政策在立法上的體現。
自1997年《刑法》出臺以來,已經出臺六個修正案,條文不斷增多,罪名的范圍也在不斷擴大。黃京平認為,這是適應社會、經濟不斷發展的需要,法網不斷擴大,但并不意味刑罰越來越嚴苛。《刑法》修改重在區分不同情況,嚴而不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