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赴川手記

在大地震發生之前，我到過四川很多次，或公干，或旅游，無論對物華天寶的成都平原，還是鐘靈毓秀的九寨山水，或者蒼勁樸拙的川西大地，都相當熟悉。事實上，此次大地震受災慘烈的都江堰—映秀—臥龍—汶川—茂縣一線，我都曾經路過，并為沿途美景而心醉神迷，我沒想到會在這樣一種情形下重返四川：在大地震后，在我深愛的四川變得滿目瘡痍之時。

我是5月23日在北京參加“鳥巢”測試賽時接到新華社前線指揮部緊急命令飛赴成都的，至6月15日離開，近一個月絕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北川，我沒有到過地震災區的很多地方，也沒有見到太多悲慘的場景，但是我在采訪中，還是常常不能抑制自己的悲傷，這次采訪是我終生的精神財富，因為我真正認識了川人——川人何其不幸，川人又是何其不屈!

一

我來到四川時，大規模生命救援活動已近尾聲，我所見到在大地震中的幸存者，從外表看已經平靜下來，但是，平靜中的悲哀，更讓人心靈震顫。

大地震后第15天，我和同事于長洪、譚浩曾在北川縣城附近的景家山上俯瞰這個傷痛之地，半山腰上，一個年輕女子面對縣城坐著，面前擺了一盤大蛋糕，上面寫著“祝爸爸生日快樂平平安安”，她久久凝視著山下的廢墟，臉上沒有淚，也沒有表情，瘦弱的肩膀卻不能抑制地抽搐，山風吹亂了頭發，她一根一根地點著煙，把煙插在蛋糕上。我們不忍打擾她，問了陪同者，才知道她的爸爸媽媽和奶奶都埋在廢墟下，而這一天，是她爸爸50歲生日……

快要下山的時候，我們碰到了蔣敏，開始沒有認出她來，她戴著口罩，捧著花環，站在山崖遙望北川縣城，沒有哭聲，渾身也是不可抑制地顫抖，不斷地搖著頭，滿臉是淚。后來一個巡邏的北川警察過來，叫了聲“蔣敏保重”，我們才知道她就是那位堅強的女警，她在地震中失去了2歲的孩子，還有母親、爺爺、奶奶……我們同樣沒有打擾她，她已接受了太多采訪，這時候，應該是她與逝去親人的私人時間。

在北川，我所采訪的很多幸存者都在地震中失去了幾個甚至十幾個親人，他們世代在這里生活，繁衍出一個個龐大的家族，他們在胼手胝足建造自己家園的時候，哪曾想到在他們的腳底深處，一股可怕的力量正隨著地殼的碰撞而不斷積累，最終爆發。

在歷史長河中，這樣的大自然悲劇時有發生，成千上萬的死難者，在很多年后看來似乎只是一組又一組冷冰冰的數字。但是，在傳播手段與記錄方式如此發達的今天，汶川大地震的死難者，不應該也不會成為一群模糊的面孔，他們的痛苦，他們的不幸，還有他們的堅強不屈，都應該被詳細記載，唯此，死者才能不朽，作為一個記載者，在四川的每一天，我都深感責任重大。

二

北川中學是這次大地震中一處永遠的痛，地震后第15天與第30天的下午2點28分，我都在北川中學度過。這一刻，我先后和幾位同事站在北川中學的操場上，朝著廢墟默哀。廢墟上，有運動鞋，有殘破的眼鏡，有枯萎的花環。這是北川縣最好的中學，卻成了青春學子的煉獄。

震后第30天，我走進了北川中學的宿舍，在大地震中幸存下來的學子，震后就沒有再回到這里。宿舍里被褥、書籍、衣物依舊，來自北京的志愿者將每一間宿舍打掃干凈，他們整理著學生的身份證、團員證、日記本，還有即將畢業的高三學生的留言本，一大摞一大摞地堆著。翻看這些，需要勇氣。在悶熱的午后，推開宿舍每一扇門，手與心，一樣顫抖，到后來甚至有了幻覺，推開門，似乎依稀看到床上有人倚在床頭看書。

在綿竹市富新二小，我也有過類似幻覺。廢墟已經基本清理干凈，遇難孩子的書包整齊地堆在一起。后來我站在一根水泥橫梁上拍照時，驀然驚惶地跳了下來，那一瞬間，我似乎感到橫梁下還壓著一個孩子，我的重量加重了她的痛楚……

即使在許多年后，在這場大地震中活下來然而失去了孩子的父母，午夜夢回，也不能抑制內心悲愴的呼喊：孩子!孩子!

綿陽九州體育館，曾經是地震災區最大的安置點，體育館旗桿臺上，貼滿了尋親的紙條，有一則是找曲山鎮一個半歲的嬰兒，上面寫著這個孩子“手帶長命福貴銀圈”。我抄下了聯系電話，但我一直沒有勇氣撥打這個電話。

在北川，讓人悲痛的遠不止一個北川中學，地震中，北川縣城關鎮曲山鎮被夷為平地，曲山小學、曲山幼兒園死傷慘重，北川一個干部痛心疾首地說：縣城里，3到12歲年齡段出現了斷層……

在唐家山堰塞湖泄洪前那幾天，我天天都去距離這個“懸湖”最近的北川縣通口鎮，通口鎮黨委書記趙蓉是個33歲的羌族女子，地震中失去了父親、丈夫和8歲的兒子。我跟她熟悉以后，她常常跟我講在曲山小學讀書的兒子張文睿，她講的時候很平靜，卻總是重復著幾句話，她一遍遍說，如果地震前把兒子接到身邊就好了，她還說自己做了一個夢，在夢中，她喜滋滋地跟丈夫說：“我找到娃兒了。”她幾乎像祥林嫂一樣講這一切。作為北川一個重鎮的一把手，趙蓉風風火火，堅強剛毅，但她畢竟是一個女人。

她在冷靜地講述，我卻不時要扭過頭去，咬著嘴唇，強忍住眼淚。

大地震中，趙蓉可以說代表了這么一個群體：他們的至親慘遭不幸，但他們卻沒有時間悲哀，他們是活生生的人，但他們又是黨和政府的干部；他們必須堅強，盡管只能借助超負荷的工作，來麻木內心的痛苦；盡管夜深人靜時，才能放聲痛哭。歷史，將銘記大地震中川人的慘痛，更將銘記這樣一個悲壯的群體：他們心里流著血，但他們眼睛里沒有淚。

在采訪這個群體的時候，我始終想把他們還原為活生生的人，我不想寫——事實上他們也不是——“高大全”式完美無缺的英雄，他們并非心里只裝著群眾而沒有裝著自己的親人，然而危難時刻，組織力量先搶救學校、先搶救人員密集場所，是必然的理性選擇，雖然做出這種選擇需要付出何等痛苦的代價一

這種痛苦可能陪伴他們的余生。

在采訪趙蓉的時候，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我只好說：你還年輕，還可以再生一個孩子。趙蓉虛弱地說：是啊，還可以再生一個。但她的眼神空洞洞的。她還能再投入一次愛情嗎?她還能再來一次十月懷胎嗎?她還能再……

趙蓉講的一個細節，讓我終生難忘：她每周五才回家，在家里睡三個晚上，兒子總有一個晚上要賴在她的床上。大地震后，她再也沒回過家，但是每到周末，躺在帳篷里的行軍床上，她會下意識地蜷曲起身子，留出一個小小的位置來，但是，再也沒有一個小小的身子貼在媽媽身邊了。

三

《給妻子最后的尊嚴》這幅照片感動了無數人。從踏上四川地震災區的第一步起，我就決心要采訪這個把妻子綁在背上騎摩托車把她帶回家的男子。雖然每天都很繁忙，我仍然一直未放棄對他的尋找。當終于獲知他是綿竹市興隆鎮人時，已是離開四川前夕，6月14日，大雨，我趕到綿竹，完成了此行最后一次采訪。

這個男子叫吳家方，一個月來，他瘦了很多，照片上是一張國字臉，現在下巴都尖了，我差點沒認出來。他不知道自己因為一張照片已經成為“名人”。他覺得自己做的這一切都很正常，因為她是他的老婆，生前死后，他都要對她好。他把妻子的遺體從廢墟上背回家后，就埋在離自家房子20米遠的麥田里，白天黑夜，都可以看到她。

采訪他的時候，我深感記者是一個殘酷的職業，我想挖掘更多的細節，但無疑同時也在挖掘他的痛苦。很多時候，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他，我們兩人相對無言。陪我來的志愿者司機在一旁流淚。

吳家方與妻子石華瓊，相貌平平，他們是四川農村一對再平凡不過的夫妻，他們沒有驚天動地的愛情，但這個黑瘦潦倒的男子和那個長眠地下的女子，卻讓多少渴望愛情與幸福的人黯然神傷。

在地震中，人性的光輝無處不在，照亮了這片土地最黑茫茫的時刻，生者的愛，像是荊棘路中鮮紅的花朵，讓逝者安靜離去。

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我們越來越習慣于為屏幕上拙劣的故事、明星并不高明的表演而感動，越來越不習慣于細心體會普通人的情感，在四川采訪，我突然發現，這么多普通人在面臨巨大災難時迸發出來的感情——父愛、母愛、愛情、同窗之情、師生之情……是如此感天動地，正如一句歌詞所唱：“平凡的人總是給我太多感動”。

唐人魏顥曾經說過：“劍門上斷，橫江下絕，岷峨之曲，別為錦川。蜀之人無聞則已，聞則杰出。”

其實，在大災難面前，每個川人，都是杰出的。

四

46歲的農行綿陽北川支行職員龔天秀，被坍塌的宿舍樓掩埋。在急需水維持生命時，她用磚頭砸爛自己小腿喝血自救；后來，消防官兵發現了她，但她的右腿被水泥板壓住，空間狹小，消防官兵無法施救，她硬是咬緊牙關，要來鋸子和剪刀，親手鋸掉小腿，剪斷筋肉，最終在被埋73小時后，成功被救出了廢墟。

在巨大的不幸面前，川人對命運的不屈，讓人震撼。

全國哀悼日首日，成都天府廣場數萬人聚集，默哀后無人離去，突然間萬人齊齊以手指天，大喊“四川雄起”。后來四川朋友跟我說，這是川人在集體問天，是悲壯的吶喊：天災縱如此，卻能奈我何!

雖然我沒有親歷地震發生時山崩地裂的驚魂一刻，但在采訪時，無時不感到大地震的可怕：高樓垮成一堆猙獰的瓦礫，房子一般大的巨石滾落在公路上，尤其是此前林木茂盛的巍巍大山，在地震中往往整面山體坍塌，從山頂開始，巨石與泥沙像瀑布一樣狂瀉而下。大山猶如被地震撕裂了身體，露出內臟；或者，地震后的大山，像被狂暴地連著頭皮撕掉了秀發的女子，其慘狀觸目驚心。

在災難巨大的力量面前，人是如此柔弱與渺小，但是，如此柔弱與渺小的人，卻往往能在災難面前寫就一個昂揚不屈的“人”字。

川人的歷史，實際也是一部與自然奮爭的歷史，蜀地萬山緊逼、交通受阻，從遠古以來，川人留下無數與嚴峻的自然環境生死抗爭的壯烈故事。李白在《蜀道難》中寫道：“山崩地摧壯士死，然后天梯石棧相勾連”。可以說，在川人的基因里，深埋著這么一種壯烈氣質。

綿陽，西部名城，這次卻遭受了余震與懸湖的雙重考驗，100萬人離開了這座城市。但空城中，仍有最后的堅守者。

我住在臨園賓館，一天下午正在寫稿，突然感覺腳下大地裂開般發出“咔啦”一聲巨響，地底下似有游龍橫貫過去，一時間，衛生間里所有懸掛物件響成一片。這是我此次采訪時感覺最為明顯的一次余震，驚惶間開門準備出去，一只棕褐色的小貓卻施施然進門來。

住在臨園賓館的新華社記者都熟悉這只小貓，在地震剛發生時，這只剛出生的小貓，慌亂間掉進了賓館的魚池里，被園丁撈上來后，賓館總經理劉亞收留了它。在空蕩蕩的城市里，在不斷的余震中，在等待洪水到來的焦慮與恐懼中，這只小貓一天天長大了，它會一聽見劉亞的聲音就跑出來，會纏著劉亞的褲腿撒嬌。在晚上，只要我們開著房門，它就會跑進來玩，給了我們這些留守空城的人無窮的快樂。

一直想寫這只小貓的故事，這條小生命，讓我看到了這片土地重生的希望。

五

“川人從未負國，國人絕不負川!國人如此待川，川人絕不負國!”網上這兩句話，每讀一遍，感動一遍。

以前，川人在我心目中的印象，慵懶悠閑、能說會道、言語幽默，生活節奏很慢，總而言之，非常懂得享受生活，有錢沒錢，都可以找到屬于自己的快樂。在成都雙流機場進城的高速路上到處可見這樣的城市廣告：“一座來了就不想離開的城市”，這句話確實很貼切，無論是成都還是整個四川，都讓人向往，這里有俊秀的山水，美味的川菜，悠長的歷史，嬌俏的女子，淳樸的民風，以及滲透在骨子里的從容與閑適……

2005年，參加抗日戰爭勝利六十周年報道，來四川采訪時，才知道川人超凡卓絕的吃苦耐勞精神。當年川軍步行出川參戰，武器低劣，然而慷慨赴死，在淞滬戰場付出慘烈的犧牲。后來，川軍在臺兒莊正面阻擊日軍，一個師即將拼光時，師長王銘章打電話給總指揮李宗仁，說給我們川軍留一點種子吧。但當時中國軍隊對日軍包圍即將合龍，這支川軍沒讓撤下來，最后全體官兵陣亡，而臺兒莊戰役取得了巨大勝利。抗戰期間，四川人砸鍋賣鐵，以一個省份，承擔了全國百分之三十的物資供應和十分之一兵源。

此次采訪中，我深深感到川人對家鄉的摯愛、對生命的熱愛、對同胞的大愛，他們懂得享受生活，他們更懂得愛與堅強。我對川人更加肅然起敬。

來四川前，到上海交通大學采訪高校捐款，二十多位來自四川的學子，拉開了感謝的橫幅，站在募捐志愿者的后面。烈日炎炎，他們排成一隊，一遍遍地鞠躬，一遍遍地喊：“我們都是一家人，四川人感謝大家!”

來四川后，我到北川擂鼓鎮安置點采訪，天氣炎熱，一個小女孩站在我背后，執意拿著大蒲扇用力給我扇風，而她的手上，還殘留著逃離時被樹枝掛破的傷痕。

唐家山堰塞湖泄洪那天，江油通往通口鎮的道路被封鎖，我和新社華四川分社司機蔣萬力選擇了從安縣永安鎮通往通口鎮的一條狹窄山路，這條路很少有車走，翻越兩座大山即將到達目的地時，車爆胎了，路過的老鄉紛紛上來熱情幫忙，換好輪胎后，一個女子硬是給我們塞了一捧她家果園里新摘的李子，而她的家，已經被洪水淹沒。

營救被困群眾的一架米—171直升機失事后，一位四川人跟我說：“在我的余生里，我都會記得他們。”

當我從唐家山堰塞湖報道一線下來、即將離開四川的時候，已有一個星期沒有洗澡，我徹底洗了一個澡，剪了亂糟糟的頭發，手臂上被陽光嚴重灼傷的皮膚也開始蛻皮了。我知道，我要走了。四川之行，似乎沒有給我留下什么痕跡，但是我知道，我會銘記采訪的一切，銘記川人的不幸與不屈，川人，給我留下了一輩子的精神財富。

編輯：盧勁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