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前不久紐黑文中文學校老師期末聚會,Z女士姍姍來遲,身邊居然沒有帶她的狗!
“狗呢?”我問。大家都笑了,畢竟這是一個比較正式的飯桌會議,怎么能胡亂問狗的問題呢?
Z女士也笑了,答曰:“別提了,這狗給我惹了大麻煩。不過,先容我吃點飯,慢慢講給你們聽。”
Z女士愛狗近來是出了名的。孩子剛上了大學,心里一下沒有了著落。家里有狗相伴,轉來轉去的,空曠的大房子免去了許多寂寞。
Z女士和丈夫在網上訂購到了一只小狗,取名歡歡。
二
今年早春的一天,美國東北部的天氣還比較寒涼。Z女士帶著歡歡去學校看望正在讀大一的女兒。
那天是大學的家長日,學校里組織了一些活動,讓新生的父母參加。Z女士把車停好,讓歡歡獨自待在車里,鎖好車后,便去參加一個座談會。
由于天冷風大,Z女士擔心歡歡怕冷,就沒有給它留點窗縫。
Z女士開完座談會,便急忙跑到停車處,想先探望一下歡歡,然后再去參加下一項活動。
到了跟前,卻發現歡歡不在了,接著又看到窗戶上夾著一張警察的名片。Z女士害怕了,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就按名片上的電話打過去,接電話的是當地警察局。警察告訴她,有人舉報她把狗丟在車里,狗已被警察監護。警察讓她等候,馬上會派人去,可是等了四十多分鐘才見警察到來。
來的是一個大胖子女警察。Z女士急忙走上前去詢問歡歡在哪,情況怎么樣。胖警察嚴肅地命令Z女士住嘴,馬上回到車里坐好。胖警察給了Z女士一張單子,并簡述了Z女士虐待寵物的罪行:一是窗戶沒有留縫隙;二是車里沒有飲水器。兩者都對寵物構成了生命威脅。
Z女士從警察那里得到的,不是普通的罰款單,或違章警告,而是一張類似法庭傳票的東西。胖警察要求Z女士在傳票上簽字。Z女士感到極大的冤枉,她極力向警察辯解:“歡歡不是狗,她簡直就是我的小女兒,愛還愛不夠呢,怎么能談得上虐待?況且時間這么短,天氣這么寒冷,我怕開窗戶她會著涼感冒的。”
但無論如何辯解,如果不簽字,警察可以對她實行拘捕。胖警察說,有什么話到法庭上去說吧,跟她理論沒用,她只是執行公務。
當天下午,Z女士去警察局領取歡歡。
三
領回了歡歡,Z女士放心了,但事情遠未結束,她還要做很多事情,才能彌補這次的過失,才能把事情徹底擺平。
過了周末,Z女士便照傳票上的指令,出庭見法官。但這個法院是在女兒上學的大學城,離家有五十英里路。
于是,Z女士請了半天的假。她覺得,用半天的時間了斷一只狗的案子,應該是綽綽有余了。
等了很長時間,輪到Z女士了,接待員當頭便問:“你承認還是否認傳票上對你的指控?”
接待員繼而解釋,如果承認指控,那么事情就簡單了,她只需要填寫一份預制的判決書,簽字后即可了斷,免去出庭,直接回去接受兩年的監外監督。
Z女士在電影里聽過監外監督這個詞,知道這是針對那些刑滿釋放犯人的,心里不禁咯噔一下。
接待員接著說:如果不承認犯罪指控,那就要參加法庭預審,由法庭作出判決。
Z女士立即作了明確的回答:否認傳票對自己的指控。
接下來是見法官。既然Z女士要求法庭審判,法官便給Z女士兩種選擇:一是沒有陪審團的法庭審判,另一個是有陪審團的法庭審判。
Z女士已經窩了一肚子的委屈,沒作過多的考慮,就選擇了陪審團的形式。心里想:你們已經折騰我夠苦的了,我也來折騰折騰你們。陪審團制度在美國是人人都享有的權利,反正費用是由政府出。
法官告訴Z女士,回家等候通知。法官然后建議Z女士找一個律師,這樣不至于在法庭上出錯,因為法庭陳述非常重要。Z女士說沒錢,請不起律師,要求法庭安排律師。法官問清Z女士的收入后,說她不符合申請免費律師的條件,而且,涉及狗的案件,法庭一般不予安排免費律師。
但法庭同意給她提供免費翻譯。
因為有陪審團的審判大都需要耗費大量的時間,需要漫長的等待才能排上隊。回家后,Z女士咨詢了一些朋友,大家都覺得使用陪審團劃不來,說不定賠上的時間要遠遠超過兩年的監外監督,反而給自己找來更大的麻煩。于是,Z女士立即給法院打電話,要求再次約見案子的公訴人。
按照預約的時間,Z女士開車五十英里,來到法院。可是到那負責審理她的案子的法官不在,別人均無權代勞。接待Z女士的一位辦案人員給Z女士出主意,要她回去后,主動到動物收容所去做些義工,下次見到她的辦案法官的時候,根據她做義工的表現,也許就把案子結了。
這是喜出望外的消息,為了確保這個辦法靈驗,Z女士反復問:做義工有沒有時間的要求?需要不需要捐款?那位辦案人員說,沒有時間的要求,也沒有捐款的要求。
Z女士高高興興地回去了,覺得這一趟沒有白跑,總算有了一些頭緒。
四
隨后,Z女士便按照法官的建議,去了附近一家動物收容所,踏踏實實地去做義工。
這段經歷讓Z女士發現,自己對狗的關愛還有很大改進的余地。她為寵物在美國所享有的生命權利而感動,而驚訝。
在美國,一只狗就像一個人,受到法律的保護。因為寵物不是人,它的生命更易受到傷害,因此就有了比人更周到的法律,以確保寵物的安全和利益。
當她接受完教育,第三次來到法院的時候,負責她案子的法官已經更換了工作,離開了這個法院。接替他的是一個鐵面無私的黑人法官。他說Z女士的七天的義工服務時間不夠,而且她還需要為動物收容所捐款100元,然后將這兩項證明呈交給法庭,才能徹底結案。
Z女士一聽急了:“上次問你們義工有無時間的要求,你們說沒有。問你們是否需要捐款,你們說不必。而且給你們多次打過電話,再次澄清有沒有時間要求,給你們電話留言,都沒有得到你們的任何回答。我義工時間不夠,沒有捐款,這都不是我的錯呀!”
法官說:“別無選擇,你必須做完這兩件事,然后拿證明來結案。”
Z女士說:“這樣行不行,我讓一步,現在你把案子結了,兩個星斯后,我給你把證明寄來補上,行了吧?我向你保證。因為我離這兒很遠,來一趟不容易,而且這些本來就不是我的錯呀!”
法官說:“那樣不符合程序,不行!”
“必須得再來一次嗎?”Z女士提高了嗓音。
“必須要再來一次。”法官決不妥協。說完,法官站起來要走,說還有很多案子等他處理。
Z女士感到法官在故意刁難她,整她,于是,多日來為了歡歡而受到的種種委屈和苦勞,一股腦地涌上她的腦門。她急了,一拍桌子,忽然英語也跟著流利起來,擺脫了翻譯,直接對法官說:“我求求您了,行不?求求您對待我能像對待狗那樣!”
這樣富有哲理性的乞求,后來受到Z女士同事們的高度稱贊,說她的這句話太精彩了,太經典了。
這其實就是Z女士對歡歡案子經驗的概括:法律一方面是為了讓動物享有像人一樣的權利,同時在這個過程中,又把人整得筋疲力盡。Z女士多么希望,法官對待她能像對待狗那樣,更富有人情味啊!
翻譯被Z女士的突然舉動驚呆了,還沒有誰敢在法庭上這樣大喊大叫的呢!她拽了拽Z女士的衣角,讓她趕快離開。沒轍,Z女士忍著氣走了。
她再次回到動物收容所,補足了義工的時間,付了贖罪的捐款,拿上證明,第四次來到法庭。
這次,她和狗的案子才徹底了斷。
(焦慶明摘自上海三聯書店《北美日知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