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還是老虎

1

天冷得要命，小女孩的嘴都凍歪了。她粗糙的臉紅得像一個戰場。她背著背篼，狠狠地走著。

雪還在下，遠近的雪山模糊一片。腳下的路傾斜著伸向谷底，那里沒有人煙。還要爬一段坡，才能到達對面山上的人家。

瘦高個男人走在小孩身后，挑著擔子，細眼和大嘴都耷拉著。天還沒亮他們就出了門，本來可以在半下午到達風坡巖的，卻被女孩一路上的磨蹭耽誤了。

女孩的怨氣和怒氣是沖著他來的，當然還包括她自己的母親。

他姓裴，小學的老師。她還沒到上學年齡，不用像其他學生那樣叫他老師。倒是在供銷社賣布的母親常常向他請教一些算術和生僻的字。當母親告訴她，裴將在寒假回家時順便帶她去縣城找父親時，她差點跳了起來。

別支開我——她對母親說。她雖然看不慣母親頻頻地向裴求教，卻并不像對父親一樣滿懷仇恨，父親在縣城工作，從來不管她們。母親說——這里呆不得，你必須走。

她拗不過母親，便怪罪裴。她認為，母親嫌她，是因為她煩他。因此，一路上都在找茬，有意無意地延挨。

走走停停，除了遷就她，裴老師沒有其他辦法。可天要黑了，雪又下起來。如果不趕快找到人家歇下，他們會凍壞的。

孩子身上的背篼他已要過兩次了，她堅決不給。這一次，他要將小孩放進籮筐里擔著走。小孩毫不理睬，她直著頸，狠狠地走著。

“停下！”他放下擔子說。他用的是老師的口氣，短卻不容抗拒。

女孩停住了腳步，卻沒有轉過頭來。

“我手里有東西，你看。”

女孩回過頭，覷了一眼他握著的拳頭。

“梅花還是老虎？猜不著，我擔著你走，雪下大了。”

她知道了，他手里有塊石頭，如果是圓的便是梅花，尖的便是老虎。但她沒有想到，他也會這個把戲。梅花和老虎是他和母親的秘密，她們用這個卜吉兇。

她扭頭就走，走得飛快。不久就到了谷底。

谷底的小溪已結了冰，風貼著冰面呼呼地刮著。又餓又冷，她不想走了，卻機械地追隨著裴從身后照過來的手電光，緩緩地移動雙腿。

山上的寨子叫風坡巖，有幾十戶人家。他們要找的男知青，回家探親去了。有人建議他們去找另一個知青。是個女的，她那里清凈，他們神秘兮兮地說。

在寨子的最高處，他們找到了女知青的家，孤零零的房子像一具棺材，門前漆黑的大樹，倒像一座瓦房。

裴敲了好一陣門，敲不開。

女孩舉起她不聽使喚的手，又敲了一陣，還是敲不開。

雪還在下，風裹著雪花撲打在他們的背上、頸項和耳朵上。女孩哆嗦著，默念道：梅花梅花，梅花。整整一天，她不知念了好多遍梅花，但想到的卻總是老虎。

在她念到二十遍的時候，聽到了嘰嘰嘰的叫聲。不久，一個腦袋伸出門縫，對他們說“進來”。

燈下，女孩和老師的五官都走了樣。他們都凍僵了。

不知怎么，女孩覺得女主人的臉也有些不對勁，她想抿自己的嘴，可嘴閉不攏。

2

屋里沒有火，煤油燈帶出了大大小小的陰影，感覺比外面還冷。

女主人穿著軍大衣，耳邊的發辮像兩只皂角。她警惕地看著他們，當她發現了籮筐里的背篼，便驚恐地問：“做什么，你們？”

裴說：“我們去甘龍趕車，回老家過年。”

女主人遲疑地看看裴，又看看他身邊瑟縮不已的孩子，問：“你的？”

裴搖了搖頭：“她媽媽要進學習班，讓我帶給她爸爸。”

女主人轉問孩子：“他帶你走？”

女孩沒有答話，她發現女主人背后的房間上了鎖，里面有響動。

女孩說：“什么在哭？”

女主人給了他們半瓶熱水，示意他們喝。

女孩又聽到輕微的哼哼，她說：“是娃娃。”

“沒有娃娃！”女主人大聲說。

他們就著熱水吃完了自己帶的餅子，便跟主人走進一間漏風的房屋。她遞給他們兩個潮乎乎鋪蓋卷。她和裴老師一人一頭和衣躺下，還沒有睡熱，女主人又端著燈進來了。她披著短襖，又白又肥，眼睛和酒窩亮閃閃。小女孩看見了，她的異樣出在她的眉毛，她的兩條眉毛，像幽深的峽谷。

她站立一會兒，沒說什么，帶上門，將鎖掛進了鎖眼。

風在窗外，像整齊的孩子的哭泣。裴老師起床，從籮筐里解開一個包袱，將包袱布掛在窗口，布片馬上就飛了起來。

女孩在老師的腳邊將身體蜷成一團。她的抖，老師能夠感覺到。她的冷，自己也說不清，她不敢哭。

又聽見哼哼。女主人躡手躡腳地走動。接著是灶房燒火的聲音，舀水的聲音。緊接著，又聽見她來回地走動。

“娃娃病了。”裴打開他的手電筒，撐起身。

女孩沒有理他，她還在自己的悲傷里，不想理他。

“我去看看。”裴說。

有抽泣聲，停頓處是細弱的呻吟。裴隔著被條拍她，要她起來。

裴會中醫。他給學生和家長都看過病。也給女孩的母親看過。他曾經捏著母親的手腕，輕輕對她說：“心律不齊。”想起這些，小孩就煩。

裴再次催她起來的時候，她頂了一句：“有鎖！”

裴要女孩叫門。他要女孩告訴女主人，他會看病。

女孩蜷縮著，動都不動。

不得已，裴篤篤篤地敲板壁。隔壁的哭聲戛然而止，哭聲再起時，細若游絲。

“你開門，”裴說，“娃娃病了，讓我看看。”

壁縫的燈光馬上就沒了，細弱的哭聲再也聽不到。

“壞了。”裴說，他去搖窗子，似乎要從窗口翻出去。

女孩還蜷在床上。她的眼淚流出來了。她發覺那個孩子簡直就是在替她哭，替她的委屈和悲傷哭，哭得固執而壓抑。她抹掉淚水，摸下床去。

3

女孩將頭伸出飄著包袱布的窗口。她的臉立馬被敷上了一層涼膜。她打了個噴嚏，看清了窗外狹仄的一塊雪地，雪地下面是黑乎乎的懸崖，風在崖下吼叫。

窗子打不開，她從窗格子里鉆出去，搖撼隔壁的窗戶。女主人在厚厚的窗簾后面，又堵住了娃娃的嘴。那哭聲已很微弱了，這一堵，好久都沒有聲響。

“他會看病，”女孩說，“開開門。”

屋里有窸窸窣窣的響聲，女主人說：“回去！”

“娃娃會死的。”女孩說，“他真會看病。”

娃娃不哭了，卻撲地一聲，似在嘔吐。裴在隔壁說：“叫她開大門，你到前門去。”

風吹得人站不穩，小孩貼著墻壁繞到前門，她很慶幸，那么大的風，竟沒有將她吹到崖底。

房屋的兩側和前方是斜坡，風聲卻比屋后尖利。敲了一通門，回過頭，女孩看見漆黑的大樹后面有人影一閃，雪地上有淡淡的腳印。

4

女主人第二次打開了大門。才一會工夫，剛才那個肥白的雪花般閃亮的人就變得相反：瘦削，陰冷，慌里慌張。

“他真會看病。”女孩說。

裴在屋里說：“開門，開門！”

女主人還在猶豫，女孩三兩步沖到裴睡的房門，扯下了鎖。鎖只是掛在門上，并沒有鎖住，那是一把壞鎖。

裴從屋里出來。女主人卻伸出雙臂攔著她睡的房門。“沒有娃娃，”她說，“你聽錯了。”

裴求援似的看著女孩。女孩低著眼睛，說：“他真的會看病。”

裴央求女主人把她的孩子抱出來，又叫女孩升火。

提到火，女孩才發現，屋里有一爿火鋪，因為沒有火，一直被他們忽略了。

火很快燃起來。女主人也轉身進了屋。不過她抱出來的是一個包著小花被的枕頭，而不是她的小孩。

裴吃了一驚，他把他的疑惑傳遞給女孩，她卻不理睬。

在裴的催促下，女主人又進了一趟屋。這一次她抱來了一只裝米酒的壇子，嘴里叼著奶瓶。

裴又看了女孩一眼，可她仍不接他的眼光。裴現在才看出異樣，她早看出來了，進門的時候她就覺得這個女子不對勁。

“娃娃一直在哭。”裴說。

女主人吐掉了奶瓶，突然坐到地上，哼哼嘰嘰哭起來，那哭聲，跟他們最初聽到的一模一樣。

女孩覺得納悶。她豎起耳朵，想聽聽女主人睡房的動靜，卻聽見門外有什么在輕輕地移動。她記起了雪地上的腳印，她想說出來，女主人卻嚯地站起來，撲向裴，因為裴正要邁進她的睡房去。

在他們拉扯的這一會，女孩閃身進了屋，在黑咕隆咚的房間里，她摸索了好久，卻一無所獲。

“沒有娃娃。”女孩跑出來說。

裴說：“快抱出來，娃娃壞了。”

裴的話不知怎么惹惱了她。她舉起手，拳頭咚咚咚地擂裴的背，喊著：“那不是你的兒子！別害他！”

“他死了。”裴說。

女主人一個激靈仿佛醒過來，她撇下他們往里屋跑。眨眼間，一個被捂得嚴嚴實實的嬰兒被她捧出來，那孩子已經斷了氣。

女孩噓了口氣，抱緊自己。烤著火，她反而抖得更厲害。

“窒息。”裴說。他叫女孩去籮筐里取他的白包袱，那里面有藥。

女孩跑到他們剛才睡覺的房間，打開門才想起沒帶電筒。當她返身拿來電筒，在一堆吃食和衣物中找到那個白布包袱時，裴已做完人工呼吸，小孩又開始啼哭了。

女主人說：“他睡著了，你弄他，弄哭了。”

女孩卻覺得難以置信，才一會工夫，就發生了這么多的事情。

火燃旺了，女主人要他們去睡，并要將他們再次鎖起來。女孩一想到那個灌風的窗口就發冷。裴說：“你沒看到這孩子也感冒了嗎？她發起燒來，也會像你娃娃那樣。”

女主人還是堅持要將他們鎖起來，并要將他們的行李扣押在她睡的房間。

裴說：“辦法很簡單，你只要閂死自己的門就成。行李呢，隨便你。”

等女主人離開，裴就把鋪蓋搬到了火鋪上。迷迷糊糊睡了一會，又聽見女主人進進出出，裴幾次三番坐起來，還聽到女主人打開大門，把腦袋探出去。

5

女孩醒來，已是中午。裴已起來了，她奇怪他怎么沒有催自己上路。他們應該一早就出發的，那樣才能在甘龍趕上最末一班去縣城的車，他們沒帶證明，不能在甘龍留宿。

火塘里的火還在燃，她瞇著眼睛，只一會，又做了一個夢，醒來的時候，頭仍然在窗外，不過臉上這一次敷的不是冷膜，是熱膜，他和裴老師摸黑走的不是縣城的方向，而是女主人的屋后，她一抬腳就掉下了懸崖。

“啊呀！”她喊。

女主人說：“醒過來了。”

裴從灶臺轉過身，他正在鍋里炒藥，屋里有藥香。

女孩又看到了昨晚那個肥白的女子，而裴卻更瘦了，母親曾經說，他的瘦是他老吹笛子的緣故。女孩卻認為是離家遠的緣故，他的笛子吹得人想哭。小孩巴不得他更瘦，瘦得走不動。

女主人蹲著，從木盆里抽出手，盆里是清水和蘿卜。

她把手放在女孩的額頭上試她的體溫。她的牙齒，她有補丁的碎花棉襖都像女孩的母親。

那個啼哭的小孩呢，那個叼著奶嘴滑稽地模仿娃娃的母親呢？女孩擺了擺頭，回不過神來。

女主人走過去問裴什么話，裴從鍋里捻起一點什么直接喂進了女主人的嘴里。他喂的是山楂還是甘草?有一次裴包了一大包中藥到供銷社的柜臺前來教母親認——這是枸杞，這是龍眼，這是話梅，這是芒果和海棠。母親一邊點頭，一邊品味著裴送進嘴里的中藥。母親的臉紅紅的，更紅的是女孩的臉，她替他們害臊。

可這會兒，她替母親不平。這就是她一直衛護的人，為了他，不惜將自己的骨肉推到遠處的人？才一天，就叛變，還當著她的面，而且他還長著那樣的細眼大嘴唇。

轉眼，她又感到幸災樂禍，她抓到他的把柄了。她要立即返回去，把這些當面告訴給母親。

女主人喊女孩起來吃飯，女孩不起來，裴老師來喊，她仍然不起來。她閉著眼睛裝睡，但又得防著不讓自己睡著，她要收集更多的證據。

過不久，她又睡著了。醒來已是夜里。

6

女孩記得自己是吃過飯的。吃飯的同時吃了感冒藥，過后又睡著了。中途起來解手，看見裴和女主人的頭挨在一起，他們在看娃娃的舌苔。娃娃苦著臉，滿臉都是皺紋。

火塘里燃著疙篼柴，三腳架上的鼎罐在突突突地冒氣。有一會，女孩真把女主人和母親混淆了——她們都那樣端坐著，瞇著眼凝望裴，不過那眼神有些微的不同，不同在那里，說不出來。

女孩聽見裴在問他們原來要找的那個男知青。

“他殺了人，人沒殺死，自己卻嚇得逃走了。”

裴又提到了山下另一個知青，她說：“他早就自殺了。”

裴說：“我上個月還看見他。”

她眨了眨眼，“可能又活過來了。”

裴不相信，問：“你沒搞錯吧？”

女主人一下就火了：“我搞了什么，你以為我搞了什么，我沒有搞，告訴你，我沒錯。”她一邊說，一邊用勁搖手里的小孩，裴擔心孩子哭，就伸出手，去制止，女主人以為裴要搶她的孩子，轉身就往里屋奔。

裴搖搖頭，伸出那出了錯的手到火上去烤。

女孩在被窩里翹起了她的大拇指。

裴枯坐了一陣，脫了鞋，正準備睡，女主人出來了，手里拿著一個橙子。

“剝橙子吃。”她說，剛才的神經質不見了，像另一個人。

裴又穿上鞋。但沒有答話。

女主人剝好了橙子又將橙瓣打開，見裴不動，便取出里面的果肉送到裴的手里，裴搖著他的頭說：“不早了，休息吧，明天還要趕路。”

女主人呆呆地望著裴，裴望著他烤在火邊的手。

沉默了一陣。女主人說：“娃娃在哭，你去看看。”她用嘴指了指她的睡房。

“沒聽見哭聲。”裴說。

女孩側耳聽，也沒有聽到。

“在抽筋。”她停了一會說。

裴說：“不早了，睡吧。”

“你看看嘛。”女主人把裴烤著火的手捉在手里。

裴看了一眼女孩的被窩，抽出了他的手。

女主人離開了火鋪，旋即抱著娃娃走了出來。

娃娃睡得正酣，那均勻細小的呼吸女孩聽得出來。而女主人，卻將他抱在胸口喂奶。

她是一層一層撩開上衣的，先是棉襖，后是絨衣再是內衣，她露出的乳房不是一個是一對，那雪白的乳房，像橙子一樣圓，像橙子一樣硬。

“老天爺。”女孩在心里說，她想起了自己的母親。

娃娃還在熟睡，他的頭在母親的乳房下。

“窒息。”女主人說，并拉過裴的手按在娃娃的頭上。

女孩的臉又敷上了熱膜。無師自通地，她知道他們要做什么。

女主人說：“娃娃我給你，你是他爸爸。”

裴的一只手僵在娃娃的頭上，另一只被火烤著的手張著幾個指頭。

刺目的乳房里有奶溢出來了。裴在暗暗地喘他的氣，喘了好一會，他收回手說：“不早了，你去睡吧。”

女主人似乎有所不甘，她再次捉住裴的手說：“我給你跳個舞。”

裴從她手里接過孩子。他說：“我帶的藥，都留給你，今后娃娃病了，要上醫院。”

女主人說：“娃娃送給你，你帶走。”

裴啼笑皆非地咧了一下嘴。

“我不反悔，”女主人說，“你帶走。”

“我單身在外，帶一個奶娃娃回家，我家里會怎么想。”

女主人低聲說：“我怕他死。”

裴問：“他爸爸呢？”

“爸爸是你。你不要他，我也不要了。”

女孩沒有聽明白她的話，裴好像也沒聽明白，他盯著她。

“我殺過人，沒有殺死。”女主人說，“我自殺，也沒殺死。”

“你剛才說的是那兩個男知青。”裴提醒她。

“是我！”女主人說，“我會連娃娃一起殺。”

“他爸爸呢？”

女主人說：“我首先要殺的就是他。”

7

女孩是睜著眼睛做的夢。疙篼柴燃過了明火，剩下紅艷艷的炭，屋梁和瓦片隱約可見。她看見女主人披著短襖，端著煤油燈又走出來。她把燈擱在女孩的枕邊，向她伸出肉乎乎的兩個拳頭。

她問：“梅花還是老虎？”

女孩說：“什么事？”

女主人說：“娃娃。”

“娃娃什么事？”

“走還是留？”

女孩說：“老虎。”

“說來聽聽。”

女孩說：“不是老師，是老虎。”

女主人說：“是老師，還會醫病。”

女孩想對她說自己的母親，說自己那不可知的前景，總之是說服她，不讓她拋棄自己的娃娃，但她張口結舌說不明白。

“老虎！”女孩恐嚇道。

女主人笑了笑，收回了拳頭。那表情跟母親一樣。母親總是和她一起用梅花和老虎占卜，但每次出現老虎，她都不肯認賬。出門的頭晚，她還和母親占卜過一次。測天氣。晴和小雪是梅花，大雪是老虎。女孩卜出的是老虎。

“沒有老虎。”女主人露出她的酒窩，笑著說，“所以也沒有梅花。”

“有的！”女孩子著急地喊。她醒了。

她睜大眼，女主人還在。坐在裴的枕邊，俯下了她的臉。

不知她對裴說了什么，她的臉上有淚痕。

裴也在說，可女孩聽不清，她滿耳都是梅花和老虎的叫聲。

過了好久，她聽見裴說：“如果我帶他走，你就不再想殺人，也不自殺？”

“啊。我好好的，等他，長大。”

“你喜歡你的娃娃。”

“我喜歡他，又恨他。有時想殺他。”

裴說：“我帶他回去，怎么跟家里人說得清？”

女主人低下身，在裴的臉上極快地啄了一下：“年三十，我和娃娃就沒有了，你不怕一個鬼曾經親過你？”

裴說：“我帶著一個小孩，又抱著一個娃娃，人家不當我是人販子？”

女主人嘆了口氣，回到了里屋。

8

早上起來，裴到處找不著他的鞋。女主人的睡房上了鎖。找來找去，他們在水瓢下找到了一張紙條：到松樹林來。

裴赤著腳，挑著行李，走在女孩后面。還沒出寨子，裴就摔了一跤。到附近的人家去問松樹林，那家人不肯說。

等他們走遠，一個齙牙婦女趕過來指路，并說：“如果你遇到了吊死鬼千萬不要喊，只要解開她的繩子，親她的嘴，她就會復活。”

見裴和女孩瞪大眼看著她，她又神秘地問裴：“你昨晚沒占便宜吧？”

裴搖搖頭。

她說：“知道你沒有。麻煩更大了。”

裴問：“你怎么知道？”

婦女笑而不答。

裴問：“那個娃娃是怎么回事？”

“你是說她的野種嗎？她出懷的時候，大家勸她打胎她不打。生下來是雙胞胎，死掉了一個，她就那樣了。”

裴問：“娃娃的父親呢？”

婦女翻著白眼說：“老天爺。”

到了松樹林，他們看到了裴的鞋。鞋的旁邊是小花被里睡得香甜的娃娃。鞋子下面也有一張紙條：我真的死了。娃娃歸你。帶他走！

他們抱著娃娃找遍了林子都沒找見一個吊死鬼。在女孩子接手抱娃娃的時候，裴蹲在路邊蹲了好半天。最后他問女孩：“你媽媽要你走，你知道為什么？”

女孩不說話。

裴說：“她參加了學習班，怕你看見她挨斗。”

女孩說：“她又沒犯錯。”

裴說；“不管錯不錯。人人都要參加，都要挨斗，輪流斗。”

“她怕挨斗啊？”

“她怕你傷心。”

女孩緊了緊抱著的孩子，說“你抓一把松針來數，雙數是梅花，單數是老虎。”

裴問什么意思。女孩說：“是梅花我們就帶走他，是老虎就留下來。”

“留下來就凍死了。”

“你相信她會上吊嗎？”

裴點點頭，又搖搖頭。

“如果他媽媽不要他，我們也不要他，他真的會凍死？”

裴說：“那還用說。”

女孩說：“那他歸我吧，我來要。”

裴把娃娃放進他的一只籮筐。翻過兩座山，又把女孩放進了另一只籮筐。翻最后一座山時他們看見了山頂上大片的梅花。

裴對女孩說：“你信不信，看到這么多的梅花，接下來看見的就會是老虎。”

女孩沒有回答。她在看對面的籮筐，娃娃還在熟睡，夢中的娃娃，你說是梅花，還是老虎。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