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恨另一個人能恨多久?那是一種長年的歇斯底里,是一簇不易熄滅的火焰。
從我記事起,二叔就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他每日把自己關在房里,里面傳出霍霍的聲音,也不知在做些什么。而我們一大家子都很緊張,不讓他出門,不讓他喝酒。那時我們都生活在爺爺家的大院里,可謂人丁興旺,只有二叔是單身一人。家里人從不讓他下田干活,不但如此,還要留下一個人看守著他。當時我并不知道二叔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一次我趴在他家的窗口偷偷往里看,只見他正賣力地磨一把殺豬刀,那刀已是寒光四射鋒利無比,可他卻每天都在磨。
后來我終于明白了原由。二叔心里是恨一個人,恨得不顧一切。那個人就是村東頭的老黃頭,這個老黃頭早些年有錢,二叔曾向他借過債,那是一大筆錢,后來逾期沒能還上,老黃頭便上門逼債。那些日子二叔暴躁易怒,卻又束手無策,因為我們這一大家子都窮得叮當響。老黃頭逼得急了,便把二叔家僅有的一頭瘦驢和糧食拿去抵債。為此二嬸和二叔吵了一架,二叔盛怒之下狠狠地打了二嬸。二嬸在那個夜里上吊了,而她的肚子里,正懷著五個月大的孩子!仇恨的種子由此埋下,那以后的許多年,二叔什么心思都沒有了,只是想著報仇。人也變得魔魔怔怔的,精神也有些不太正常。
那個老黃頭的日子卻是一直衰落下來,曾有人去告訴他,說我二叔每天都惦著要殺他,他也倔得很,說:“我這一把年紀了還怕死?我就等著他來殺!”老黃頭只有一個兒子,兒子一家卻是怕得要命,多次勸老爹搬到外地去,可老黃頭死活不同意。
這一耗就是七年,二叔的頭發都白了,顯得比爺爺還老。終于,老黃頭死了,全家都長出了一口氣。當把這個消息告訴二叔時,二叔先是驚愕,繼而懊喪,最后恨恨地說:“他死了我也不會放過他,我要把他的尸體挖出來卸成八塊!”全家剛放下的心立刻又提了起來。老黃頭出殯的那天,家里門戶緊閉,把二叔看得死死的。一個月后,老黃頭的兒子一家就搬走了,誰也不知去向。爺爺也對二叔解了禁,奶奶問:“你不怕老二真去把老黃頭的墳掘了?”爺爺說:“反正老黃家已經沒人了,他愿意掘就去掘吧!”
二叔獲得自由的第一件事,就是扛起一把鐵鍬直奔村外。當時村里的墳地都是家族式的,每一個家族都有自己的墓地,小家小戶也是如此,不混葬。老黃頭是年輕時來這個村的,因此并沒有家族的墳地。二叔扛著鍬走遍了村外的野地,后面跟了一大群看熱鬧的人。終于,他找到了一處新墳,見圍觀的人并沒有反應,就動手挖了起來。墳被挖開了,里面卻是空的。二叔氣得扔了鍬,坐在地上大哭起來,直哭得人群散去,他才回到家。
那個晚上,二叔一直喃喃自語,說什么老黃頭狡猾,一定是沒敢留墳頭,就是挖遍村外野地,也要把他的尸體挖出來。還說一年的時間尸體也不會怎么腐爛,一定要在一年中挖到。二叔也的確這樣去做了,那時正是五月,他每天都扛著鍬出去挖。起初是在那些沒有草的地方,認為如果平了墳頭,草不會那么快長出來。直挖到后來,遍地都是野草,二叔索性便每隔三米五米的就挖個坑,那些坑都深達近一米。幾個月下來,村周圍的野地幾乎布滿了這樣的坑。村里人都說二叔瘋了,久而久之,也沒人再跟著他看熱鬧。
冬天的時候,二叔病倒了,整個人仿佛失去了靈魂般。誰的勸說也聽不進去,就是不吃藥,不停地念著二嬸的名字。當春天來臨,爺爺帶上全家人,去野外處理那些深坑,從遠處的河邊刨來丁香樹的樹苗,栽在那些坑里。忙了整整一個春天,終于把那些坑都填平了。而二叔的病卻越發嚴重,艱難地又挨過了一年,大家都以為他不行了。那個六月,爺爺讓老叔和爸爸架著二叔來到野外,只見野外全是綻放的丁香花,空氣中涌動著濃濃的香氣。爺爺說:“你看,這就是你挖的那些坑!”二叔的眼睛忽然就亮了,慢慢地,滲出兩顆大大的淚珠來。原來,老黃頭的兒子聽了爺爺的勸,搬家的時候把老黃頭的墳也悄悄遷走了。
從此,我的家鄉就被包圍在丁香叢中。后來,一個投資商偶然經過我們村,被繞村的丁香花所吸引,立刻喜歡上了這里的環境,于是在這里建了一個度假村。而二叔就在度假村打更,每天面對那些丁香樹,神態平靜而釋然。
是爺爺熄滅了二叔心中仇恨的火焰,并讓它開出了香艷的花朵,從而使二叔的生命到了最后終于重返那一片天藍草碧。如果仇恨能開花,必是世上最美麗的一片燦爛。
(編輯 段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