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狄奧尼索斯與阿波羅的對立統一關系是尼采借助于古希臘的宗教和神話傳說提出的一種藝術原則,但這種關系只是尼采應其時代的需要而做的一種創造,與兩神在古希臘宗教體系中的實質關系還有一些差別。對古希臘的宗教來說,狄奧尼索斯崇拜不僅不是一個外來的因素,而且在時間上還早于阿波羅崇拜,兩者之間的對立成分很少,而且存在著很多聯系和相似性。同時,狄奧尼索斯與阿波羅通過這種聯系,確立了彼此在古希臘宗教里的層次和地位。
關鍵詞:狄奧尼索斯 阿波羅 對立統一關系 尼采 古希臘
狄奧尼索斯與阿波羅分別是古希臘神話傳說中的酒神和日神。布克哈特最早在《希臘文化史》中提出這兩個神之間存在著一種對立與統一關系,尼采在《悲劇的誕生》中,把這種關系發展到哲學和美學的高度,認為“藝術的持續發展是與日神和酒神的二元性密切相關的”,阿波羅和狄奧尼索斯于是成為理性和非理性、夢境和現實的痛苦、維持生命之力量和產生生命之力量的象征。但是,尼采的這種觀點在古典學界是有爭議的。例如,法國古典學家讓一皮埃爾·韋爾南就否認這種對立,他認為這種對立統一關系完全是尼采的一種“制造”,“它只是轉達了一些問題,一種精神與宗教的遠景,他們都只是尼采及其時代的問題”,而古希臘的理性同近現代的理性思想是有區別的。遺憾的是,尼采和韋爾南提出的都是概括性的論斷,并沒有具體考察古希臘神話宗教中二者之間的確切關系。本文試圖對兩者之間的關系進行分析和探索,以期勾畫出古希臘宗教中二者的特殊關系,探求古希臘宗教的實質。
一、尼采筆下的狄奧尼索斯與阿波羅
狄奧尼索斯和阿波羅的關系是因為《悲劇的誕生》的發表才受到人們關注的。在尼采的這部名著里,為了闡述悲劇誕生的原因和過程,尼采借用了古希臘神話和傳說中的阿波羅和狄奧尼索斯的形象,提出了狄奧尼索斯精神和阿波羅精神的二元對立的概念,并試圖通過兩者對立統一關系來解釋悲劇的誕生。他認為,“在希臘世界里,按照根源和目標來說,在日神的造型藝術和酒神的非造型的音樂藝術之間存在著極大的對立”,“分別可以想象成夢和醉兩個分開的世界”,他們彼此共生并存,多半又彼此公開分離,“最后由于希臘意志的一個形而上的奇跡行為,他們才彼此結合起來,并終于產生了阿提卡悲劇這種既是酒神的又是日神的藝術作品?!?/p>
那么,狄奧尼索斯精神和阿波羅精神為什么會結合在一起,并以什么方式結合在一起的呢?尼采首先看到的是狄奧尼索斯所背負的痛苦,他重復了狄奧尼索斯被肢解的古老傳說,認為只有酒神的痛苦與重生,才使“奧林匹斯文化被一種更深刻的世界觀所擊敗,驚恐不已、擔憂自身末日的宙斯終于同這位提坦神(普羅米修斯)聯盟?!边@種聯盟表現在文化上,就是“野蠻而袒露的自然界的哲學,帶著真理的未加掩飾的面容,直視著荷馬世界翩翩而過的神話,面對這位女神閃電似的目光,它們臉色蒼白,悚然顫抖,直到酒神藝術家的鐵拳迫使它們服務于新的神靈?!本粕癯蔀檎麄€神話領域的基礎和底蘊,“酒神的真理占據了整個神話領域,以之作為它的認識的象征,并且部分地在悲劇的公開祭禮上,部分地在戲劇性秘儀節日的秘密慶典上加以宣說,不過始終披著古老神話的外衣?!蹦岵烧J為,在希臘悲劇最古老的形態中,尤其是在埃斯庫羅斯和索福克勒斯的悲劇里,唯一登場的舞臺主角就是酒神,普羅米修斯、俄狄浦斯等等,都只是酒神的面具,而這些人物之所以具有驚人的魅力,是因為他的面具下面就是酒神。但悲劇表達的并不只是酒神所背負的苦難,而是要通過酒神個體化痛苦的經歷來認識到:萬物根本上渾然一體,個體化是災禍的始因,由個體化魅惑的破除而預感到統一將得以重建。尼采之所以認為歐里庇德斯的悲劇是一種衰落,原因就在于他的作品反映的不再是酒神背負的苦難和使命,因而背離了酒神精神。
狄奧尼索斯的另一個本質是“醉”和“癲狂”。尼采認為,在奧林匹斯眾神壯麗的形象背后是古希臘民族的敏感和對痛苦生活的深刻理解,“從原始的泰坦諸神的恐怖秩序,通過日神的美的沖動,逐步過渡而發展成奧林匹斯諸神的快樂秩序,這就像玫瑰花從有刺的灌木叢里生長開放一樣”,希臘人是“為了能夠活下去,出于至深的必要不得不創造這些神”,誘使人繼續生活下去。所以,日神的本質是夢,是生命的幻想。而酒神是“個體化原理崩潰之時從人的最內在基礎即天性中升起的充滿幸福的狂喜”,是一種渾然忘我之境,一種醉的狀態。尼采進一步闡釋道,“我們在悲劇里看到兩種截然對立的風格:語言、情調、靈活性、說話的原動力,一方面進入酒神的合唱抒情,另一方面進入日神的舞臺夢境,成為彼此完全不同的表達領域”。在悲劇的日神部分,表面上看是單純、透明、美麗,正如希臘人的一幅肖像,但這化了妝的日神現象,卻是瞥見了自然之秘奧和恐怖的必然產物。
尼采認為狄奧尼索斯和阿波羅最終結合在一起,并對這種結合的意義給予了極高的評價,“這一和解是希臘崇神史上最重要的時刻,回顧這個時刻,事情的根本變化是一目了然的。兩位敵手和解了,并且嚴格規定了從此必須遵守的界限,定期互致敬禮;鴻溝并未徹底消除……但我們看到,希臘人的酒神宴樂含有一種救世節和神化日的意義?!?/p>
概而言之,尼采認為,悲劇誕生的過程就是狄奧尼索斯精神和日神精神結合的過程,在希臘宗教史上,狄奧尼索斯和阿波羅從最初的對立走向聯合和統一,從而使希臘宗教整體得到了升華。尼采是偉大的哲學家,同時也是一位卓越的古典學者,他的《悲劇的誕生》包含了關于希臘悲劇的重要見解和理論,他對狄奧尼索斯和阿波羅之間關系的精彩論述也植根于他對古希臘歷史、語言、文學等諸方面頗深的造詣。但從尼采的論述和概括中,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個較為抽象的概念和論述,他只是借用狄奧尼索斯和阿波羅崇拜這兩個極具象征性的維度支撐了他的哲學論述,借用狄奧尼索斯精神來理解人生、探討世界,并呼喚新的、富有創造力的德意志精神的誕生。換言之,他并沒有歷史地考察狄奧尼索斯與阿波羅之間的關系在古希臘宗教中的意義,而是想呼喚他自己所處時代的激情和創造力。
18、19世紀的德國思想界涌動著一股古希臘崇拜的潮流,學者們紛紛從古典希臘的文明中汲取精神養分。溫克爾曼、席勒、荷爾德林、黑格爾等人迷醉于古希臘藝術中光明朗靜、和諧優美的古典理想,他們并非沒有發現希臘悲觀痛苦的陰暗面和騷動的激情,但他們基本上傾向于認為天才的希臘人憑借偉大的心靈和完整的形式克服了激烈的感情,“正如海水表面波濤洶涌,但深處總是靜止一樣,希臘藝術家所塑造的形象,在一切劇烈情感中都表現出一種偉大和平衡的心靈。”溫克爾曼認為“高貴的單純、靜穆的偉大”就是古希臘藝術的本質。
19世紀后半期,也就是在尼采的時代,資本主義制度在發展了200多年之后,越來越暴露出其本身所固有的矛盾。盡管理性主義在這一時期依然強盛,但是尼采已經敏銳地感到,理性主義已經變成了對人的生命力和本能沖動的壓抑和扼殺,人們處于一種麻木的、無目標、無標準的狀態,真正創造性的文化一片凋零,市儈文化充斥一切場合,隨之而來的將是人類文化的墮落和衰退。那個時代的史學家也已經認識到,“盡管希臘思想有許多成就,但希臘的理性主義從未完全戰勝從人類情感中汲取力量的神話——宗教意識……宗教儀式、神秘現象、魔法和忘我的境界從未喪失其對當代世界的操縱力?!币虼?,尼采在《悲劇的誕生》中,展示了溫克爾曼未曾關注的古希臘精神世界的另一層面,即阿波羅的理性之外陰暗的、非理性的酒神狄奧尼索斯。他呼喚代表激情和創造力的狄奧尼索斯精神,進而呼喚像查拉斯圖特拉這樣的超人出現來拯救世界。從酒神到超人再到強力意志,一脈相承,尼采以這種精神力量來震撼19世紀的文明和價值觀。
尼采的理論之所以有異乎尋常的震撼力,“是由于他能夠把19世紀末期許多知識分子和作家心中要與那個過分有組織和過分理性化的文明決裂的沖動,要讓本能和感性超越理智的沖動,用言詞表達出來。”也就是說,他借用了古希臘宗教里的形象,表達了現實的情感,反映了現實的世界。那么,追本溯源,在古代希臘的神話和宗教里的狄奧尼索斯和阿波羅之間的關系是否就如尼采闡釋的那樣,是一種對立統一的關系呢?
二、對古希臘宗教中狄奧尼索斯與阿波羅關系的歷史考察
在古希臘的神話和宗教里,狄奧尼索斯和阿波羅之間的確存在著許多聯系。狄奧尼索斯除了是酒神外,還是迷狂之神(有預言的能力)、戲劇之神,同樣,阿波羅除了是日神外,還司音樂、醫藥和預言。他們所司掌的領域有所交叉,比如他們都有預言的能力,都與音樂有密切的關系,都能為人們去除瘟疫。但他們之間最主要的聯系表現在對宗教圣地——德爾斐的共同擁有上。
按照普魯塔克的說法,作為神諭的來源地,德爾斐屬于狄奧尼索斯的程度不小于阿波羅,每年冬季的4個月,德爾斐圣所是屬于狄奧尼索斯的,以狄奧尼索斯名義慶祝的節日每兩年都要在德爾斐的山上舉行一次。當狄奧尼索斯的女祭司們喚醒Liknites(即放在篩谷皮的簸萁里的年幼的狄奧尼索斯)時,阿波羅的祭司們也會在同一時間舉行祭祀儀式。在公元前4世紀的傳說中,狄奧尼索斯的死與德爾斐有關,他的墳墓就在阿波羅的圣所內,在神圣的青銅三角祭壇臍石旁。約公元前425年的一個雅典彩陶上,出現了阿波羅與狄奧尼索斯在德爾斐圣所里伸手相握的畫面;建于公元前4世紀的德爾斐神廟,其東面的三角墻展現的是阿波羅和繆斯,西面的三角墻展現的是狄奧尼索斯和他的女祭司(thyiades),以西對東,日落對日出,顯示了德爾斐具有狄奧尼索斯和阿波羅兩個神的雙重面貌。
另外,有一種宗教游行穿過了狄奧尼索斯的出生地忒拜城和德爾斐,把這兩個神的幾處圣地緊緊地聯系在了一起。游行的目的是把作為犧牲的公牛連同持斧者送到德爾斐,游行者要經過皮托(Python,德爾斐神諭所在地)、達夫尼(Daphni,此處有一個阿波羅圣所)、厄琉西斯(Eleusis,以狄奧尼索斯為主角的秘儀盛典舉行地)、奧伊尼奧(Oinioe,狄奧尼索斯的圣地,傳說他最先在這里教人們釀酒),最后來到忒拜城(狄奧尼索斯的出生地,以狄奧尼索斯為保護神)。在這個過程中,游行的人們對狄奧尼索斯和阿波羅的祭祀活動實際上已經完全交織在一起,分不出彼此。所以到公元前4世紀時,費拉達摩斯(Philodamos)為在德爾斐舉行的狄奧尼索斯節所做的酒神頌歌就采用了太陽神頌歌的形式,而且增加了幾處重復,把對狄奧尼索斯的呼喚與對阿波羅的呼喚交織在一起。
如果再深入考證的話,我們發現,尼采對狄奧尼索斯的認識有些是錯誤的,例如,他認為狄奧尼索斯在古希臘宗教中出現地比較晚,而且是外來的因素。而古希臘考古學的發展以及20世紀50年代線形文字B的釋讀成功,都證明了狄奧尼索斯崇拜不僅是古希臘宗教的一個組成部分,而且早在克里特文明時期就在希臘本土出現了。考察古希臘人留下的文獻和神話傳說,我們還可以發現,在古希臘宗教歷史上,狄奧尼索斯崇拜出現的時間要早于阿波羅崇拜,并把自身的一些特點轉給了阿波羅崇拜。具體分析如下:
第一,德爾斐在阿波羅來到此地之前,使用的是“兩年期的宗教歷法”,而這一歷法是與狄奧尼索斯崇拜的特點相適應的。
狄奧尼索斯最初是一個隔兩年被祭祀一次的神,在希臘語中被稱為“Trieterikos”,他的節日在第三年才被重新慶祝,他也被稱作“Amphietes”,意為“兩年神”。酒神頌歌這樣唱到:
“男人們在她(狄奧尼索斯的母親塞墨勒)的神龕里保存了許多貢品,在每三年一次的盛宴上,凡人們為您獻上最豐盛的犧牲?!?/p>
“在神圣的節日里,我們呼喚他,我們歌唱狄奧尼索斯,他已經缺席12個月了?,F在時間到了,花開了?!?/p>
頌歌中的12個月的缺席只可能發生在以兩年為周期的節日里。奧爾菲斯圣書告訴我們,狄奧尼索斯缺席期間,是在珀耳塞福涅的洞府中也就是冥界度過的,這段休眠期長達一年,可以看作是生命死亡的時間。
克瑞尼在其專著《狄奧尼索斯:不朽生命的原型》中,從歷法的角度,用了大量的篇幅論證了克里特文明、埃及文明和狄奧尼索斯崇拜之間的關系。他認為,古代希臘最主要的宗教和政治中心如奧林匹亞和德爾斐都是以天狼星第一次升起的那個月為一年的第一個月。而這種紀年方法很明顯來自于古代的埃及文明,因為天狼星第一次升起的時間正是尼羅河水泛濫的時間,這種歷法在地中海周圍的其他地區是沒有的,只符合古埃及農業生產的周期。與此相對照的是,以天狼星升起為第一個月的紀年方法,更適合于狄奧尼索斯宗教節日的安排:他冬至出生,立即在德爾斐開始了統治??巳鹉嵊纱俗髁舜竽懙牟聹y:在德爾斐,最早使用的是以狄奧尼索斯的節日為基礎的兩年期歷法,后來又依照雅典人的一年期歷法作了改變,但仍然以天狼星的升起為一年的開端。
第二,德爾斐最早的神諭發布者不是阿波羅;德爾斐的神龕和預言似乎和狄奧尼索斯有著緊密的聯系。在歐里庇德斯的悲劇《伊菲革涅亞在陶里斯》里,有這樣一段話:
“勒托離開了她的分娩地,把她的兒子(阿波羅)從海邊的山崖上帶給了奔涌泉水的母親,在帕納蘇斯的頂峰,她正與狄奧尼索斯一起跳著瘋狂的舞蹈。一條青色的背部帶著斑點的大蛇藏在厚厚的月桂樹的枝條下——這是地母(The Earth)發出的不祥征兆——占據了預言的神龕。盡管還是個孩子,還在母親的懷抱里嬉戲,你(阿波羅)殺死了他,福波斯,并作為征服者登上了預言的神龕,現在,你坐在金制的三足器上,向凡人發出了神圣的預言。”
這是一段歌隊歌頌阿波羅的合唱,其中的福波斯是對阿波羅的另一種稱謂。雖然我們沒有證據說明狄奧尼索斯和阿波羅之間的關系,但是這段合唱卻肯定了他到德爾斐的時間要早于阿波羅,因為他在“帕納蘇斯的頂峰瘋狂舞蹈時”,阿波羅才剛剛到來,德爾斐在最初可能就是屬于狄奧尼索斯的。
而從其他文獻中,我們看到狄奧尼索斯是有預言功能的。在《酒神的伴侶》里,劇中人忒瑞西阿斯這樣歌頌狄奧尼索斯:“他并且是預言神,巴科斯所引起的昏迷最善于發出預言:當這位神把他全部精神傳給人的時候,他能使他的瘋狂信徒道破未來?!绷頁A_多德記載,“色雷斯的撒妥拉伊人居住在覆蓋著各種樹木和雪的高山上,狄奧尼索斯的神托所便是屬于他們的……這個廟的預言者(解釋神托的人)則和在德爾斐的情況一樣,也是一個女祭司?!比绻训見W尼索斯所具有的預言能力與德爾斐很早就屬于他的情況進行綜合考慮的話,他似乎就是阿波羅在德爾斐的前身。帕烏薩尼阿斯曾記載,在阿提卡地區Phlya德莫的神秘儀式中,阿波羅被稱為“Dionysodotes”,意為“狄奧尼索斯所給予的”,似乎也隱含了新神取代舊神并承繼舊神一些特點的曲折歷程。
種種跡象表明,在德爾斐,狄奧尼索斯是早于阿波羅的神,阿波羅是后來者,他在承襲了古老神的一些特點的同時,又規范了古老的傳統,把狄奧尼索斯崇拜重新置于城邦的法律制度之下,以城邦代言人的身份統治了德爾斐。這種宗教上的變化是隨著公元前7世紀城邦的興起和發展而出現的,這時候,法律、秩序、理性等因素成為城邦所著意強調的意識形態,因此,阿波羅更多地承載了理性的成分,而狄奧尼索斯則被邊緣化,加入了更多非理性的因素。但是,二者原初所具有的聯系和統一性卻在神話傳說和宗教儀式上得到了保留。
三、狄奧尼索斯和阿波羅的關系在古希臘宗教中的定位
古希臘宗教是一個不斷發展的過程,也沒有形成一個完整嚴密的體系,所以在古希臘宗教體系內,應該說沒有嚴格意義上的對立統一關系,希臘人也沒有要確立某種對立統一關系的意識。但是,作為希臘宗教思想載體的神話傳說是紛繁多樣的,塑造了充滿人性的諸神形象和多樣化的神的性格特征,這就為后人想象諸神之間的關系留下了空間。比如,在傳說里,阿波羅雖然是理性和秩序的象征,但其本身也有暴虐殘酷的一面,他在德爾斐的預言另有迷狂的一面;而狄奧尼索斯雖然是瘋狂和非理性的象征,其本身卻有著極為祥和與喜樂的一面,為他獻祭的悲劇演出也有著非常適合城邦理性的一面。很顯然,尼采的《悲劇的誕生》忽略了狄奧尼索斯和阿波羅本身所具有的其他特征,卻突出了狄奧尼索斯和阿波羅之間的對立統一關系,以此來象征他哲學思想中的表象與本質、夢境與沉醉、理性與非理性等等相對的二元對立關系。
然而,如果以尼采的二元對立美學原理來反觀古希臘宗教,我們發現古希臘的神實際上就是一個彼此間高度差異和對比豐富的集體。不僅在狄奧尼索斯和阿波羅之間,實際上在許多神之間存在著相似或對立的聯系:父母與孩子,男人與女人,戶內與戶外之間都存在著對立。比如,阿波羅和波塞冬之間的關系就象征著父輩神和新一代神的對抗,在荷馬史詩《伊里亞特》里,他們是敵對的雙方,但是在德洛斯(阿波羅的出生地)有對波塞冬的祭祀,在德爾斐的阿波羅圣所旁也擺放著波塞冬的香案。
再如狄奧尼索斯和赫拉之間的關系。在狄奧尼索斯的傳說中,赫拉因為嫉妒害死了狄奧尼索斯的母親,同時也不肯放過狄奧尼索斯,使他無處藏身。所以,赫拉的祭司和狄奧尼索斯的祭司之間互相是不問候的,而且狄奧尼索斯的象征常青藤是不允許被帶入赫拉的神廟的。這些細節均表現了狄奧尼索斯和赫拉之間的對立關系,盡管如此,在列斯堡島,狄奧尼索斯、宙斯和赫拉三神卻共用著一個神廟,反映出他們也是可以作為統一體出現的。與赫拉相比,狄奧尼索斯和諸神的使者赫耳墨斯之間的關系則透著友愛,古希臘最著名的雕塑家普拉克西泰勒斯(Praxiteles)的作品“赫耳墨斯和年幼的狄奧尼索斯”反映的就是這一主題。
即使是像赫提斯和赫耳墨斯這兩個通常沒有任何關系的神,他們一個是灶火女神,一個是神的使者,他們既不是兄妹,也不是夫婦,但我們還是看到了他們之間的關聯。比如,他們都出現在希臘人的家里,都是家庭的保護神,所以在赫提斯的頌歌中,也提到了赫耳墨斯的名字。
那么,諸神之間為什么會出現這么多的聯系呢?究其原因,是由于希臘宗教實際上表現的是一種組織上的復雜性。韋爾南在論述希臘宗教的這種整體性時說,“一個希臘神是通過把他與神廟中的其他神的各種相聯和對立的關系得到確定的……每個神在各個不同的城邦、祭壇和不同的時間進入一個與其他神相結合的變動不居的網系。”這些神之間的關系并不是通過排列眾神的力量大小來確定的,而是靠一種邏輯的框架結合在一起的。他們排列為多種多樣的形象,這些形象并不互相掩蓋,而是互相交疊、互相烘托、互相確定彼此之間的關系以及在古希臘宗教里的地位。
對狄奧尼索斯來說,他的形象和地位是這樣確定的:與赫耳墨斯的關系,反映了他在冥界的地位,因為赫耳墨斯是把死者帶到冥界的引路人,同時也反映了他們之間的忠誠和友愛;與赫拉的關系,反映了他與赫拉的帶有仇恨的親緣關系,和他們敵對雙方之間神力的較量;與阿爾忒彌斯的關系,反映了他在自然界中的控制領域;與宙斯的關系,反映了他在奧林波斯山上的特殊地位。而在所有這些以狄奧尼索斯為中心編織的諸神關系網里,他與阿波羅的關系是最為特殊的。
阿波羅是日神,是光明的奧林匹斯諸神的代表,與阿波羅之間存在的相聯與對立關系確立了狄奧尼索斯在德爾斐的統治權,也確立了他在希臘宗教中的特殊地位。對這兩個神的崇拜分別代表了不同的宗教內涵:阿波羅代表了奧林波斯宗教,這種宗教表現得較多的是和諧和明朗,他們對冥界不甚關注,似乎還有所懼怕,比如荷馬史詩通過阿基琉斯之口,這樣描繪死者的王國,“我寧愿為他人耕種田地,被雇受役使,縱然他無祖傳地產,家產微薄度日難,也不想統治即使所有故去者的亡靈。”古希臘人對死者祭奠的儀式也體現出邊緣化的特點:儀式要在夜間舉行,不設突起的祭壇,直接在裸露的地面上進行。獻祭用的犧牲一般都被焚燒掉,不留任何東西作為公眾的聚餐。這種儀式旨在排除邪惡的力量,而不是要與神建立一種和諧的契約。但死亡的問題是任何宗教無法回避的一個重大問題,也是終極問題,在古希臘宗教里,阿波羅代表的奧林波斯宗教所沒有解決的問題是由狄奧尼索斯崇拜來解決的。在對狄奧尼索斯的崇拜里,人們通過狄奧尼索斯死而復活的傳說,通過瘋狂的舞蹈,通過沉醉中地與神合為一體的秘儀活動,得到神的啟示,在精神上超越了死亡,找到了來世的幸福和個人得救的途徑。所以,狄奧尼索斯崇拜表現為神秘的儀式和個人得救的途徑。狄奧尼索斯崇拜是奧林波斯宗教的必要補充,狄奧尼索斯與阿波羅的結合構成了古希臘宗教的兩個層次。同時,通過與阿波羅的結合,狄奧尼索斯崇拜也增加了神圣感和莊嚴感,并因此被秩序而理性的城邦所接受,各城邦不僅通過戲劇演出的方式祭祀狄奧尼索斯,而且還以城邦的名義支持狄奧尼索斯神秘儀式的舉行。
總之,古希臘人心目中的狄奧尼索斯與阿波羅的關系,與尼采筆下的狄奧尼索斯與阿波羅的對立統一關系是有所不同的,尼采更偏重于狄奧尼索斯崇拜所包含的沖動、非理性和激情的因素,他的目的是在呼喚近代德意志精神的出現;而在古希臘宗教這個多層次的綜合體里,狄奧尼索斯與阿波羅的關系同其他諸神之間的關系一樣,是要通過彼此之間的聯系來確定各自在希臘宗教里的層次和在城邦中的地位。當然,象征光明的阿波羅和來自冥府、象征黑暗的狄奧尼索斯之間的結合也包容了生與死、新與舊、理性與非理性等完全對立的因素,以今天的觀點分析這些因素,就會發現古希臘人對自己的宗教,也是有著許多辯證的思考的。
(責任編輯:張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