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玉、紫玉傳說蘊含的歷史“遠景”

提要：本文對弄玉、紫玉傳說所蘊含歷史價值的相似處作出分析，認為它們的歷史“遠景”是上古公女喪葬中的人殉制度。同時，本文亦辨析了在兩則傳說文本定型的過程中，后代所融入的文化元素：神鬼觀念和墓葬風俗。

關鍵詞：弄玉 紫玉 人殉 神鬼觀念 墓葬風俗

一、前言

秦穆公女弄玉與樂師蕭史，吳王夫差女紫玉與童子韓重的傳說見載于漢晉志仙志怪的著作之中。以往研究者基于近代思想中叛逆禮教的觀念，有將這兩則傳說歸為一類的傾向。例如寧稼雨先生《中國文言小說總目提要》介紹《列仙傳》時提及《蕭史傳》，認為其“表現了古代青年男女對美好愛情的追求和向往”。梁乙真先生《中國婦女文學史綱》分析紫玉傳說時引明代譚元春之言：“讀《紫玉歌》，益悟文君奔相如是上上妙策，非膽到識到，人不能用?！笔捪鄲鹣壬妒狼樾≌f簡史》分析弄玉傳說時說：“蕭史、弄玉本皆世俗社會的人，尤其是蕭史似乎還是個平民，他和弄玉的相悅成婚，完全是以簫為媒介。”分析紫玉傳說時說：“《吳王小女》是對封建門戶婚姻的反抗?！鼻拜厡W者注意到的是兩則傳說表面的相似性：皆為王侯之女與平民男子的相戀傳奇，含有階層之別的障礙。這種“婚戀自由說”式的闡釋，其理論依據是后世民主政治的觀點，有“以今釋古”之嫌。

本文亦擬將弄玉、紫玉傳說歸為一類討論，然所持理由不似前人，其說有二：其一，二者所積淀的歷史價值有其相似性，二者背后所投射的歷史“遠景”是秦、吳二國公女葬禮中的人殉制度；其二，二者從上古“遠景”到后代傳說文本定型的轉換過程中，都融入了相似的文化元素，皆受到了漢晉時期神鬼觀念和墓葬風俗的影響，理清這些，對挖掘傳說文本中漢晉特點的文化價值亦頗有意義。

二、弄玉傳說分析

秦穆公女弄玉的傳說最早出于漢代劉向編撰的《列仙傳》，多神異之事，先錄原文如下

蕭史者，秦穆公時人也。善吹簫，能致孔雀白鶴於庭。穆公有女字弄玉好之。公遂以女妻焉。日教弄玉作鳳鳴，居數年，吹似鳳聲，鳳凰來止其屋。公為作風臺。夫婦止其上，不下數年。一日，皆隨鳳凰飛去。故秦人為作鳳女祠於雍宮中，時有簫聲而已。

參稽史料，我認為弄玉在歷史上確有其人?！蹲髠鳌分星啬鹿呐拥靡暂d名者共三位，除去懷贏和文贏，另外一位見于魯僖公十五年(前645年)，當時秦晉開戰，晉君被擒，秦穆夫人為其求情，傳文曰：“穆姬聞晉侯將至，以大子罃、弘與女簡璧登臺而履薪焉?！边@里提到另一女名叫簡璧，宋代曾三異提出：“契之母簡狄、秦穆公之女簡璧……又不知此類乃其稱號耶?乃其名耶?”?？即笞永?，即秦襄公，罃為其名，此處罃、弘、簡璧并舉，恐簡璧當為秦女之名而非稱號。《列仙傳》云：“穆公有女字弄玉”，按古人名與字相釋的原則，“弄玉”之字與“簡璧”之名極相關聯：《說文》曰：“弄，玩也”，二字互訓；“簡”字雖不易解釋，但“璧”字《說文》解：“瑞玉圜也”。君子佩璧，時常摩挲把玩，《詩經·小雅·斯干》中“載弄之璋”可將二者聯系起來。當然，并不能就此確定弄玉就是簡璧，但是至少穆公之女亦有以“璧”命名者，“弄玉”之字恐非純粹虛托?？上Ш嗚凳论E不詳于史，無以參照弄玉傳說。

下面我們來考察弄玉、蕭史的婚姻傳說。于此，馬非百先生《秦集史》以為“‘夫擊饔叩瓴，彈箏搏髀，而歌呼嗚嗚，快耳目者，真秦之聲也?！粍t，簫……來自異國明矣。穆公以愛女妻蕭史，且為之筑臺居之……秦代諸君接收東方文化之精神，即此可見一斑?！贝藶橐砸魳肺幕忉尰橐鼍売伞Ｈ弧妒酚洝で乇炯o》載：“(穆公)令內史廖以女樂二八遺戎王。戎王受而說之，終年不還。”此足以見出當日秦國樂舞文化水平之高，戎王娛以一載而不思返，恐怕洞簫之樂，樂師之屬在當日秦國亦為常見。再參照《秦集史》秦公嫁女之部，嬴氏宗女皆配國君、公子門第，穆公時以懷嬴妻公子圉，以文贏嫁重耳。如以蕭史區區樂師，恐難為配偶。馬文寥寥，勾連舊文，未必允當，須作重新分析。

秦史文獻流傳很少，嬴氏宗女的記載尤缺，很難為本文所論提供直接材料，當以后世傳聞加以鉤沉。唐人沈亞之《秦夢記》言及弄玉，可參佐證。這是一篇文人小說，大抵擬《南柯太守傳》格調，自述其于夢中佐秦王伐戎狄并娶秦公主的故事，看似幽渺而不足信。但其實是借夢幻虛寫了作者的一些真實經歷：《秦夢記》言大和初(828年)，沈亞之晝夢入秦，為秦穆公賞識，“遂試補中涓使佐西乞伐河西”?！短圃娂o事》卷51載：“大和初(828)，李同捷反，詔兩河諸鎮出兵，久無功，乃受柏耆德利行營諸軍計會使，(沈)亞之以殿中侍御史為判官諭旨。”小說所謂“中涓”，在秦漢相當于謁者或舍人，為君主左右侍奉之官，沈亞之為殿中侍御史，職務與之相似。所謂“佐西乞伐河西”，則是隱射自己任判官，佐柏耆平叛之事。唐人小說講求史才與詩筆結合，其中暗含史實，于此可見。基于這樣的認識，可進一步考察《秦夢記》中弄玉的信息。

《秦夢記》中弄玉結局與《列仙傳》情節表面完全不同，是夭折而亡：“公主忽無疾卒”、“送葬咸陽原，宮中十四人殉之”。為證明自己所言不虛，沈亞之在篇后記曰：“明日，亞之與友人崔九萬具道。九萬，博陵人，諳古。謂余曰：‘《皇覽》云：秦穆公葬雍橐泉祈年宮下。非其神靈憑乎?’亞之更求得秦時地志，說如九萬云。嗚呼?弄玉既仙矣，烏又死乎?”此當是文人的狡黠之筆。沈亞之當時應是翻檢過秦國史地材料，見到過某位秦女喪葬并備人殉的史實記載，然后托于一己之夢、弄玉之名而行諸篇章。直接證據現在已是無從獲得，但參之以《漢書·地理志》，秦人有“送死過度”的風俗。《史記·秦本紀》載“武公卒……從死者六十六人”。又《戰國策》載：“秦宣太后愛魏丑夫。太后病將死，出令曰：‘為我葬，必以魏子為殉?！笨梢娫谇貒⑿腥搜常浜髮m女眷的葬禮亦備此制。這些材料足以證明沈亞之所言有據，并非懸想。當然，其所言“送葬咸陽原”，恐非穆公之女葬地。秦人歷代有四大陵區：天水附近陵區、雍城陵區、櫟陽陵區、咸陽陵區。咸陽陵區是戰國惠文王以后的秦室墓葬地，而穆公時陵區還在雍城。但這并無妨礙，因為秦人人殉的歷史是長期普遍之現象，穆公死用177人殉之，可見當時的人殉之盛，其女的葬禮亦不免熏染此風。

再來分析《列仙傳》里弄玉的結局。傳文里說弄玉、蕭史“一日，皆隨鳳凰飛去”、“秦人為作鳳女祠於雍宮中”。這些敘述中明顯地存在秦人圖騰文化和漢代方術神話兩種元素雜糅的痕跡：首先，傳說中大量出現“鳳鳴”、“鳳凰”、“鳳臺”、“鳳祠”等語，贏秦氏族的祖先多有鳥類靈異傳說，如“玄鳥隕卵，女修吞而生大業”、孟戲“鳥身人言，人首鳥身，鳳凰隨與之止”等，弄玉傳說中的鳳鳥神話當是秦人鳥類圖騰崇拜的一例。其次，“隨鳳凰飛去”，這種描寫明顯是漢代原始道教中的升仙觀念。春秋時代此種觀念沒有產生，顧頡剛先生認為當時人們思想中只有等級森嚴的上帝和鬼，沒有自由游逸的仙人。此觀點在《詩經》、《尚書》等歷史文獻中能夠得到印證。顯然，弄玉之時不可能有隨鳳凰仙去的理想，定是漢代方士的附會。但是，地理文獻卻可以證實“鳳女祠”的存在，酈道元《水經注》載：“雍縣……又有風臺、鳳女祠……今臺傾祠毀，不復然矣。”祠堂是供奉逝者的所在，撇去漢代的增飾之語，我們可以看出歷史上秦國公女不免夭折的命運，類于沈亞之的記錄。聯系上文，弄玉蕭史婚姻傳說背后的歷史“遠景”也就呈現眼前：“皆隨風凰飛去”實質是秦國公女的喪葬儀式，這種葬禮體現了秦人鳳鳥圖騰的文化，并且還動用了人殉——所謂“皆”隨之去，應當有侍從相伴。

以上勾勒出弄玉婚姻的歷史“遠景”并分辨出傳說文本形成時所摻入的漢人升仙觀念。然其事究竟如何從殉葬史實轉化為婚姻傳說，其中的環節有待于分析。楊樹達先生《漢代婚喪禮俗考》列“本非夫婦取男女兩殤合葬”條，舉《周禮·地官·媒氏》文：“禁遷葬者與嫁殤者?！变涏嵥巨r注：“嫁殤者謂嫁死人也，今時娶會是也。”此為漢代存在的冥婚風俗，這種風俗很可能使人們將殉葬解釋為一種婚姻：葬者與殉者兩類不同的人物結為夫婦。當然，漢代冥婚觀念在弄玉傳說文本中應屬于暗含的文化元素，過分渲染的仙道描述將它掩蓋過去，讓秦女脫離了墓葬，和夫君升入了天庭。

三、紫玉傳說分析

吳王夫差女紫玉的傳說出于晉代干寶的《搜神記》，亦多涉神異之說。先錄原文相關者如下：

吳王夫差小女，名曰紫玉，年十八，才貌俱美。童子韓重，年十九，有道術，女悅之，私交信問，許為之妻……王怒，不與女。玉結氣死，葬閶門之外……(韓重)具牲幣，往吊于墓前。玉魂從墓出……宛頸而歌曰：“南山有烏，北山張羅。烏既高飛，羅將奈何……”歌畢，歔欷流涕，要重還?！M夫婦之禮。臨出，取徑寸明珠以送重……王妝梳，忽見玉……夫人聞之，出而抱之，玉如煙然。

首先需要說明的是該傳說存在文本疊加的痕跡，分析這一點，是我們深入探討該傳說歷史價值的前提。先看紫玉為韓重唱的一則歌詞：“南山有烏，北山張羅。烏既高飛，羅將奈何?”這一段歌詞并見于敦煌文獻《韓朋賦》，是有名的《青陵臺歌》(即《搜神記·韓憑妻》的故事)，這一點已被先輩學者發現。他們多認為《韓朋賦》是北魏至初唐之間的作品，歌詞并見的情況是由于《韓朋賦》借鑒了紫玉傳說。但實不然?，F存完整的《韓朋賦》雖然晚于《搜神記》，但是在敦煌西北馬圈灣出土的漢簡中已經證明了韓朋故事在漢代的流行，裘錫圭先生推斷《韓朋賦》的主要情節和敘述文體在漢代已經存在，與現存賦文或許只有細節的出入。這樣看來，韓朋事跡的傳唱應早于晉代《搜神記》的紫玉傳說。又容肇祖先生《敦煌本<韓朋賦>考》收集的材料表明“青陵臺”地名出現在山東、河南之地，與江南的姑蘇無涉。另外《青陵臺歌》歷來都是系于韓朋夫婦忠于愛情的主題之下傳承的，李商隱《青陵臺》道：“青陵臺畔日光斜，萬古貞魂倚暮霞。莫訝韓憑為蛺蝶，等閑飛上別枝花。”顯然《青陵臺歌》與紫玉傳說本應別為兩個系統，應該說紫玉歌詞借鑒于韓朋故事更有可能。

再來分析紫玉與韓重的生死之戀。魏晉時期的盜墓現象十分盛行，盜墓者往往編造自己與墓主的戀情來掩飾罪行，于是人鬼之戀的故事在當時十分普遍。這一情況王青先生《魏晉南北朝的盜墓之風與人鬼戀故事的產生》一文中有詳細闡述?！端焉裼洝氛幊捎谶@一時期，傳說中韓重吊唁，與紫玉并入墓中盡夫婦之禮，紫玉有明珠相贈的描寫，正是魏晉時期典型的人鬼戀故事情節，此應是借鑒了當時這一盛行的文學題材而為，不當看作是春秋人物的本事。

基于以上分析，可以暫時撇去這些后人疊加的成分，從而更加清晰地來審視傳說文本的歷史價值，即其“遠景”。在史地材料中能夠找到紫玉墓地的具體記載：唐代陸廣微的《吳地記》有“女墳湖”條：“女墳湖在吳縣西北六里。《越絕書》曰：‘夫差小女字幼玉，見父無道，輕士重色，其國必危，遂愿與書生韓重為偶。不果，結怨而死。夫差思痛之，金棺銅槨，葬閭門外?！边@個記載大抵同于《搜神記》。但女墳湖的墓主并非紫玉一人，還有一位滕玉公主。其書又載：“趙曄《吳越春秋》云：‘闔閭有女愛，怨王先食蒸魚，乃自殺。王痛之，厚葬於閶門外。其女化為白鶴，舞於吳市，千萬人隨觀之。后陷成湖，今號女墳湖?！薄椤秴窃酱呵铩りH閭內傳第四》，其中有載：

吳王有女滕玉，因謀伐楚，與夫人及女會蒸魚，王前嘗半而與女，女怒曰：“王食魚辱我，不忘久生。”乃自殺……葬於國西閶門……乃舞白鶴於吳市中，令萬民隨而觀之，還使男女與鶴俱入羨門，因發機以掩之。殺生以送死，國人非之。

又《越絕書·越絕外傳記吳地傳第三》載：“闔閭子女冢，在閶門外道北。下方池廣四十八步，水深二丈五尺。池廣六十步，水深丈五寸。隧出廟路以南，通姑胥門。并周六里。舞鶴吳市，殺生以送死。”《吳越春秋》與《越絕書》是年代久遠的吳地史料，兩種材料一就人事言之，一就地理言之，可見并非第次傳抄，然相與參照，可見所記皆滕玉一事。

據現有材料，可以把紫玉和滕玉作一對比：第一，二人身份相似，皆為吳王之女，所不同的是一為夫差之女，一為闔閭之女。第二，二人命運相似，皆早夭。第三，二人墓地相同，皆葬閶門之外的女墳湖。第四，二人的名字中皆有“玉”字?！白嫌瘛敝x常見，指代祥瑞之物，《宋書·符瑞志》云：

“王者不藏金玉，則黃銀紫玉光見深山?！钡半瘛敝x，值得深究，其中“滕”字，

《爾雅·卷二》云：“滕……虛也。”又高亨先生《古字通假會典》：“滕”與“騰”通，《吳越春秋·勾踐陰謀外傳第九》有“偏如滕兔”，夾注曰：“‘滕’當作‘騰’?！笔峭瑫小半币鄬懽鳌膀v”之證。《漢書·楊雄傳》載《甘泉賦》：“騰清霄而軼浮景”，顏師古注曰：“騰，升也?！睆囊陨峡坚尶梢钥闯觥半弊謱嵱刑摶仙?，“滕玉”的內涵恐即李義山詩“藍田日暖玉生煙”之意象，而紫玉的消逝正是“玉如煙然”。如果這樣的解釋合理，那么在滕玉的名號里似乎就蘊含了紫玉的結局。

通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紫玉傳說和滕玉史料的相似性和關聯性。當然，僅就這些材料，并不能完全肯定后者定是前者本來的真實事件。但是，滕玉史料無疑為見知吳國公女喪葬涉及人殉制度的傳統揭開了冰山一角，為紫玉傳說歷史“遠景”的闡述提供了可貴的文獻。在此中可依稀看到吳王之女死亡，吳王殺害大量男女為其殉葬的歷史。此點既明，史實轉化為傳說的過程中融入的文化元素也就歷歷可見：晉人對其進行了加工，修改了公女的名字，融入了文學的辭藻，加入了人鬼相戀的故事題材——當時“謂鬼神之不誣”的鬼怪觀念和盜墓之風結合的產物。于是羨門中的冤魂一變成為超越生死的愛侶。傳說到了唐人的手里，他們已經不能辨別文本疊加的跡象，故而《吳地記》的記載是一墓而葬二女，陸龜蒙《和襲美女墳湖》詩更是說：“水平波淡繞回塘，鶴殉人沈萬古傷。應是離魂雙不得，至今沙上少鴛鴦?！逼渲小苞Q殉”出于滕玉的典故，而“離魂”、“鴛鴦”卻詠嘆的是紫玉，顯然這是以一種糅合的方式模糊了歷史和傳說的分別。

四、總結

本文分別對弄玉、紫玉傳說所蘊含的歷史“遠景”作出了分析，提出一種可能的解釋，認為它們曲折地反映了秦、吳二國公女喪葬中的人殉制度。同時，本文亦辨析了兩則傳說文本定型時所加入的文化元素：弄玉傳說摻有原始道教的升仙思想并暗含漢代的冥婚觀念；紫玉傳說融入了魏晉流行的人鬼戀故事題材，這是當時鬼怪觀念和盜墓之風共同作用的結果。二者都關涉于神鬼思想和墓葬風俗兩個主題。必須說明，本文的目的并不在于要精確指出兩則傳說背后有某些具體人事，材料的缺乏和太多不確定的因素使得這個目的難以實現。本文著眼于看似不相關涉的傳說文本和歷史記載，探索二者之間的內在關系，試圖挖掘其中歷史和文化的價值，無論是上古的“遠景”，還是后代添加的元素。

(責任編輯：李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