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相

我的第一張照片是小學畢業前夕照的。我至今還記得那次照相時的情景。

那是一個星期天，季節大約是在深秋或初冬，天氣很好，不冷也不熱，陽光非常明亮，樹影投在地上像一幅幅清晰的畫，空氣中仿佛飄著一縷甜絲絲的清香味兒。吃過早飯我和二哥換上干凈衣服，帶著錢就向鎮上走去。二哥雖然比我大4歲，由于家鄉發大水，他小學剛上兩年就中斷了，后來繼續上學時便和我成了同班同學。我家離鎮上不遠，最多只有六七里路，但除了過年過節，平時難得有這樣去玩的機會，因此我們都很珍惜。如果不是照畢業照這么重大的事情，家里人是不會讓我們到鎮上去的，因為此時正是秋收大忙季節，這樣的星期天正是二哥到生產隊掙工分，我給家里拾稻穗的大好時候。

剛出門不一會兒，我們就碰到了既是我們算術老師又是校長的W老師，他也是去鎮上的，就是他昨天通知我們今天到鎮上去照畢業照的。一路上我們沒怎么說話，因為在老師面前我們總是很拘謹，但不知怎么卻說到了錢的事。我說我還有過年時攢下的兩毛多錢放在香脂盒里沒有帶來。W老師馬上接口說，你真是個傻子，攢錢上街時不花什么時候花？大概是“傻子”這兩個字刺痛了我，讓我一輩子都記住了這句話。其實，當時我是有私心的，因為照相和上街用的錢母親已經給二哥了，所以我一個人攢的私房錢就應該留著我一個人時花。

我們來到鎮上的照相館里，全班25個同學幾乎都來了，由于沒拍合影照，至今我也不知道那天是不是有人沒去。那時鎮上就這么一家照相館，是國營的，方圓幾十里的人都到這里來照相，因此生意非常好，每天都排很長的隊，特別是節日期間，簡直是人山人海，照一張相往往要排幾個小時的隊，而且相片至少半個月以后才能拿到。

我還記得當時照這張照片時的一些細節。當坐到方凳上，面對照相機鏡頭時，我想，一定要嚴肅一點，一定不能笑，甚至還把眉頭微微皺了皺。這樣的表情我在平時已經練習過許多遍了，因此做起來并不難。我為什么要做出這樣的表情，而不是微笑著面對鏡頭呢？因為1974年的下半年，當時無論上大學還是上中學都不要考試，主要是看個人表現，由學校或地方推薦。在我當時幼小的心靈里，認為所謂個人表現是多方面的，除了平時遵守紀律，聽老師的話外，當面對照相機鏡頭時也應盡量做出嚴肅的表情，甚至是痛苦的表情來博得老師的同情，這或許也是能夠推薦我升入初中的一個因素。盡管我的成績在班上是名列前茅的，盡管我們班25個同學后來都升入了初中，但我還是認為這樣的表情設計是必要的。

那天，我們大概上午9點多到的鎮上，一直到下午1點多鐘才照好相，我和二哥到飯館吃飯時，飯館里已經沒有人吃飯了。這也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下飯館。我記得我們要的是2角5分錢一份的一小瓦盆大白菜梗兒炒肉片，一人一碗干飯，雖然大白菜梗兒已經被熏得發黃，干飯也是鍋底的又黑又黃的糊干飯，但我們吃得非常香，我覺得那是我一輩子吃到的最鮮美的一頓飯了。

照片出來了，我的表情與我設計的一模一樣。這次照相的直接后果是，從此以后，我面對照相機鏡頭時就不會笑了，妻子總說我一照相就板著個臉，像誰欠了我多少錢似的。后來在妻子的鼓勵下，我面對照相機鏡頭時也曾笑過幾次，但是照片一出來，我就覺得那笑是那么難看，甚至比哭還要難看，臉上的肌肉就像被人用手扯著一樣僵在那里。題圖：周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