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日,看《紅樓夢》舉杯思品茶,看《水滸傳》想喝大碗酒。其實,看紅樓便如品香茗,讀水滸即似醉烈酒。全無須水滸佐酒,茗香品紅。茶與酒正好對應(yīng)紅樓與水滸。
茶有隱士之風(fēng),酒有俠者之氣。夢中人雖非隱士,卻活在大觀園中,故詩畫嫣然。天罡地煞下得界來,散在紅塵市井,故俠骨錚錚。
茶酒之異甚多,茶酒之同也不少。最大的相同莫過于茶水酒水都是水。大觀園女兒是水做的骨肉,梁山好漢聚于水泊。
可惜,“從來佳茗似佳人”,烈酒只是英雄淚。故不近女色。成日里打熬筋骨的好漢便無福閑啜佳茗;冰清玉潔,風(fēng)兒尚且不禁的紅樓女兒更難勝烈酒。
大觀園是女兒世界,神瑛侍者來自三生石畔只為護(hù)花。縱然紅樓世界酒會多于茶會,酒詩多于茶詩,紅樓夢閱來依然茶香滿紙,裊娜氤氳;水泊梁山卻是男人世界,好漢一百單八,母大蟲、母夜叉等恁算女人?!好漢們渴了只找酒喝。誰覓茶來?是以水滸文字自然酒水淋漓。書中便偶有飲茶也非飲,吃而已。
同樣是水,茶是水面漾過的清風(fēng),酒是水中升起的烈焰。茶生天地間,云峰亂石,陽崖陰林,受日精月華雨露清風(fēng),經(jīng)纖纖之手?jǐn)X掇而入筐,下得山來,再受慢火炙焙,終被沸水沖泡,不可謂不火熱而水深,本是世外仙姝無戾氣,又經(jīng)修煉成高士。是以盧仝嘆道“七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xí)習(xí)清風(fēng)生”。而酒,以五谷精華釀醅。聞之沁人心脾,啜之甘美如飴,飲后感受奇妙;雖然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然慷當(dāng)以慨,“三杯吐然諾,五岳倒為輕。”同是出家人,妙玉在櫳翠庵品茶,魯智深在五臺山喝酒。有趣的是。智深“聽潮而圓,見信而寂”,成了正果:妙玉卻“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可憐金玉質(zhì),終陷泥淖中”。
茶有茶文化,酒有酒文化。一旦成了文化,便有了許多講究。然而也看是誰,同樣是喝酒,夢中人便因為有文化有修養(yǎng)也有閑,便有情調(diào)得多,更勿論品茗了。
妙玉道:一杯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飲牛飲騾了。夢中人干喝酒也有許多講究。寶玉在梨香院喝冷酒,薛姨媽忙道:“這可使不得,吃了冷酒,寫字手打顫兒。”寶釵笑道:“寶兄弟,虧你每日雜學(xué)旁收的,難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熱,若熱吃下去,發(fā)散得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結(jié)在內(nèi),以五臟去暖它,豈不受害?”好漢們卻哪理會這許多,只管“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一壇酒,二斤牛肉,有的盡管將來。不講究,也懶得講究。所以講品位,品茶飲酒梁山上都無法上臺面與大觀園爭勝媲美。大觀園有紹興黃酒、惠泉酒、屠蘇酒、合歡酒、西洋葡萄酒、果子酒……好漢們喝了些什么呢?基本是無名散酒,有壇女兒紅便非常好了。雖然宋江蒙九天玄女賜得仙酒算是極品,只怕也比不得寶玉在太虛幻境喝過的“萬艷同杯”。至于環(huán)境氛圍、酒具酒食的講究,就更無法可比了,連醉態(tài)都有雅俗之別:憨湘云醉臥芙蓉茵,花和尚醉打山門。當(dāng)然男人之間酒后亂性還是有相似之處的,呆霸王在酒席上胡謅哼哼詩,后來調(diào)情遭苦打;賈蓮借酒遮臉,持劍追殺王熙鳳;連寶玉喝醉了也攆過李嬤嬤和茜雪。還有一點相同,就是酒后大家都愛說點什么,識幾個字的便吟風(fēng)弄月。大觀園自是詩的園苑詩的世界。便是宋江,幾杯酒下杯,也露了狐貍尾巴,題反詩:不再“潛伏爪牙忍受”想要“血染潯陽江口”。
茶、酒并無高下,所以既可以愛茶,也可以喜酒。正如可以同時喜愛水滸和紅樓。但紅樓下酒卻不宜,飲著茶讀水滸也不對景。
茶自是茶,酒終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