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友慕云五曾寫過一篇“皇帝的新衣:中國管理學術界現狀”的博文。他雖然是西安交通大學工科出身,卻對數學模型在管理研究中的應用頗多微詞,還拉了國內某知名管理學術雜志的W老師,某商學院院長S教授做“幫兇”,特別諷刺中國的管理學術是“離開了實踐的土壤,管理學的研究如無本之木。缺乏扎實地治學方法,缺乏認真研究實踐的習慣。一切從書本來,一切回到書架上去”。并斷言,“絕大多數的管理學術研究都是‘皇帝的新裝’”。果然,文后的跟帖不僅毀譽雜陳,還間有謾罵轟鳴。其實愛穿唐裝的他并非管理學界中人,怕是做了幾年《管理學家》雜志的執行主編,浸淫于斯,才發此感言。
比較老友,我對管理學術的了解可能稍多一點兒,也寫過幾篇不那么主流的學術文章。捫心自問,還算是看過些東西,經歷過些事情,且常常以己之愚鈍,對管理諸事思之念之??杀厥牵约簩Ξ斚鹿芾韺W術的認同竟然是越來越少,一股腦兒地離經叛道。雖絕不敢自詡真理掌握在少數人手里,但質疑的種子最終發了酵,釀出的只能是“毒酒”。希望借助《管理學家》的平臺,實實在在地求教于各路方家。
預設:管理學院中的學術研究主要針對的是有人參與的組織管理問題,含盈利性組織和非盈利組織。
命題一:管理世界的所謂規律大多數是人類社會實踐早已累積下的常識,主流管理學術中大多數采用抽樣方法獲得數據,并通過越來越復雜的統計分析所進行的研究,更多地是在檢驗常識,并往往證明了常識的正確性。當然,有時候也會離譜到連常識都不如。
推論Ⅰ很遺憾,在管理學術圈,偉大的統計學淪落為包裝工具。
推論Ⅱ間接地,管理就不可能是科學,把管理當科學或工程研究的優秀學者們,可以在應用數學系或應用工程系就職,管理是有求于你,但不要越俎代庖。
命題二:管理世界的核心特征是“情境性”,那些被包裝成“規律”的常識,在特定的情境中很可能失效。但正確的做法,并非是完全否定常識的意義,而是專注于研究情境的特異性,并重點檢討其中“人”的非常態表現。
推論Ⅰ很顯然,案例研究是管理學術最值得信賴的研究方法。
推論Ⅱ案例研究不需要復雜的數學方法,最重要的研究工具是研究者本人,而且他/她們的知識結構應該主要由心理學、人類學、社會學、歷史分析、少量的經濟學,以及一點點刑偵學的常識組成。而高水平的研究者還需要有非同一般的直覺和洞察力。
推論Ⅲ很不幸,今天主流的大多數管理研究學者,不僅知識結構存在本質性缺陷,而且已經嚴重到分不清什么是真正的管理問題。不要再整天聒噪那些與國際管理學術界接軌的大話了,國際軌道本身就是問題的根源??梢运阕骼獾挠蠸chein, E.H., Maanen, J.V.等少數專家。
命題三:中國管理研究的關鍵問題是揭示“真相”,即中國的各種組織到底是些什么人,在什么情境中,又是如何被組織起來完成既定目標的。
推論:不要太迷信問卷,不要迷信訪談時企業上上下下的夸夸其談,只有靠自己的眼睛、經驗、長時間地深度介入,以及洞察力才能獲得較有效度保證的研究成果。盡管尋找真相在中國很難、很難。
命題四:中國組織管理研究的當務之急是對“權力”的剖析,即質疑并檢討權力的來源、正當性、有效性,并通過權力的視角揭示組織目標(戰略—和諧主題)、合作秩序(組織結構及運行機制),以及組織績效間的緊密關聯。當然,還要關注組織的約束條件。
推論:對于那些靠政府—企業—金融機構中少數當權者的不正當關系所崛起的顯赫企業,就不要再侮辱“魅力型領導”、“核心競爭力”、“價值鏈”等等管理概念了。
命題五:基于命題1—3的立場,聚焦命題4—5的探討,管理研究才能真正服務于中國組織實踐的切實進步。
也許以下兩條不算是嚴格的命題。
命題六:鑒于中國管理學術界,也就是管理學院主要花納稅人的錢卻很少為其提供回報的現狀,國家就不要再為管理學院“輸血”了,把節約下來的寶貴資源提供給那些無力讀書的大、中、小學生吧。
命題七:如果管理學院的學者們不能從各類組織中獲得資源進行真正有用的學術研究,就去創業吧,就請走進各類組織直接參與管理實踐吧。否則,就請加入到日益浩蕩的失業大軍,與被我們耽誤了的管理學院的本科生、碩士生、博士生們同甘共苦!
上述幼稚言論,盡管反動透頂,但卻出自真誠。順便也代慕云五回答一位網友的質疑,除了牢騷,好像還有那么一丁點建設性。
耳邊總響起北島的詩句,我多加了兩個字,真的,“我—不—相—信”!
鏈接閱讀
皇帝的新衣:中國管理學術界現狀
慕云五
和國內某著名管理學術雜志的編輯W老師聊天,發現他很痛苦。他每日審閱的稿件很多,按照他的原話,恨不得把這些來稿的主要文字全部刪掉,只保留頭尾,但是頭尾的結論又過于平常,因此,不登也罷。若按照此標準,該雜志就辦不下去了。所以,他還必須接受這個事實,他還沒有憤世嫉俗到自砸飯碗的地步。
這是怎么回事呢?
目前的管理學術文章有點類似于經濟學的文章,喜歡用數學說話。也就是所謂實證研究。這個實證研究,不是“根據實例來證明”的研究方法,而是用數學公式來證明的方法。筆者上個月和華東理工大學商學院院長石教授也談到這個問題,他說他看論文的習慣是只看看結論是什么,中間部分可以不看。那些數學證明多數情況下,不是錯誤的,就是虛假的,或者是毫無意義的。
錯誤的,這個判斷容易下也不容易。對于管理研究中的科學的層面,建立模型是可以的。由于管理行為的復雜性,在建立模型的時候,有些看似不重要但事實上很重要的因素沒有考慮進去,所得的數學模型可能根本就是錯誤的。另外一方面,也恰恰因為這個復雜性,美好的模型建立起來是很困難的。
虛假的,這個很常見,學術造假在我國并非新聞,在自然科學領域,通過捏造或者篡改試驗數據得到結果的事情很多。在管理研究中,利用虛構調查統計的辦法得到滿意結果也很常見。
毫無意義的,這個可能是根本的一個問題,對于管理研究的某些領域,硬生生弄個模型并且用數據研究,本來就是毫無意義的。
所以我十分理解W編輯的痛苦,他常常面對的就是這種大家都明白是無意義的,卻非要這么做的皇帝的新衣。造成這種 “惟模型”現狀的原因其實很簡單,不外乎環境(學術評價標準)以及個人素質,甚至包括對這門學問的認識。
學術評價標準就像企業中的考核體系,企業追求利潤最大化和事業長期化,并因此設計了考核體系,去引導組織中的每個個人和組織朝共同的目標努力。就以《管理學家》雜志社為例,編輯的考核辦法就是看你寫出來的文章或者約來到稿子是不是足夠好,銷售人員的評價標準是業務量。這樣,有好稿子就能換來讀者的支持,有了業務量就有錢繼續維持這個事業。如果換一個考核標準,編輯的任務是賣版面,發有償文章,那么結果就很可怕了,也許短期能夠賺到錢,但是,雜志就徹底砸掉了,不能做到編輯獨立的雜志是絕對不能成功的!然而,恰恰是不當的學術評價體系,養活了無數個內容粗俗、唯利是圖的學術雜志(我們隨便在網上搜一下,就能看到很多賣雜志版面的廣告)。
學術評價標準就是學術工作者的考核體系。目前中國學術研究機構(包括大學)的學術評價標準非常差勁!最突出的問題是只追求數量不考慮質量。據說,如果一個得過諾貝爾獎的外國學者在沒有得獎前在中國的大學求職,恐怕連教授的職稱都得不到,因為他的論文發表數量不夠。其實,我還是很理解為什么我們只重數量不重質量,因為沒有一個客觀公正的學術評價機制。我們還做不到在外國通行的“同行評價”,而只能靠行政手段制定游戲規則,以便于讓無學術鑒定能力的人也能輕松完成考核。聯想到雜志,如果沒有一個有水平的主編,再好的考核制度也未必能得到好的結果。我的結論是,現有的學術機構組織設計不進行脫胎換骨的改造,一切改良措施都無濟于事。
在這樣的學術評價標準下,學術工作者就只能超水平地多發些文章,難免文章摻水,甚至造假。
以上說的是環境影響,對于所有的學術門類都適用,具體到管理研究領域,假如排除了這方面的影響,如果對這門學問的認識不夠,是無法提出正確的有價值的創見的。認識不夠,大致分兩個方面,第一,輕視實踐,第二,學習不夠。
相比其他學問,管理學很年輕。如果從法約爾和泰羅算起,也不過100年左右。進入大學,那就更晚了。六七十年前,管理學的大師梅奧在哈佛大學的教授職位是屬于工業研究的。管理學發展史告訴我們,管理學來源于實踐。由于我們在《管理學家》雜志開設了大師的欄目(其實就是管理學思想史),我比較熟悉這些情況,例如法約爾是法國一個煤礦企業的總經理,出身于工程師;泰羅從工人干起,成長為工程師,通過動作研究開啟了科學管理時代;吉爾布雷斯是建筑商;巴納德是新澤西貝爾電話公司的總裁。這些大師都是從實踐產生了理論總結的沖動??墒枪芾韺W進入象牙塔之后,和實踐越行越遠,以至于以造模型為樂事,這是東西方現在都有的傾向,然而尤以中國為甚。離開了實踐的土壤,管理學的研究如無本之木。缺乏扎實地治學方法,缺乏認真研究實踐的習慣。一切從書本來,一切回到書架上去。
除了不重視實踐,中國的管理學者還不重視學習。談到這里,我想起一個工作中碰到的實例。有許多讀者來信問到,你們雜志怎么總是介紹老外的管理學成就,而且有些太久遠了,和現在有關系嗎?我的回答是,第一,介紹經典作為一個欄目并不代表雜志的全部內容;第二,深度介紹經典是為了正本清源,我們不知道管理是怎么來的,不知道整個管理知識都有哪些內容,是不容易了解管理的,以為管理就是幾本坊間熱炒的管理暢銷書,那就大錯特錯了;第三,某些出現很早的管理理論至今并不過時,例如從古典大師法約爾開始的職能組織形式,至今仍然是最佳的小型制造業的組織形式。第四,中國目前管理學術界最大的問題之一,就是對前人成就缺乏老老實實的總結,動不動就著急創新,中國的企業可以跨越式地直接從計劃經濟進入現代企業時代,并在跨越中謀求解決所有問題,可是學術的跨越,并不因為知識斷檔而著急過,中國的管理學術界就像不足月出生的孩子,高速發展的經濟像激素一樣催肥了學者們,他們在各處忙碌走穴的間隙,登一登學術研究的樓梯,立即喘氣,終于露出了骨子里的虛弱。
以上就是目前國內管理學術研究的一個側面,我們不能因此抹殺部分學者的嚴謹態度和成就,但是事實告訴我們,絕大多數的管理學術研究都是“皇帝的新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