汀州符號

汀州，在我的記憶中，首先不是歷史、地理或某級行政中心的概念，而是一些人的符號。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男的叫汀州佬，女的叫汀州嫲。汀州嫲，有時又叫汀州嫲子。

我童年生活的地方是閩西武平縣的一個邊遠山村。我們村叫“汀州佬”的，是一個很平常的山民。記憶中，他除了有一把蠻力外，乏善可陳。而叫“汀州嫲”的，卻是一位水靈靈的客家妹子，純樸、善良，心靈手巧，是故事中“小芳”一類的人物。他們不是一家人，一個在村頭，一個在村尾；男的姓王，女的姓林。

“汀州佬”，“汀州嫲”。人們為什么這么叫？“汀州”又是什么啊？叫起來朗朗上口，聽起來好像有一種神秘而博大的氣息。

多年后，我明白了“汀州”的含義，汀州是一座城市。而我們村的“汀州佬”也終于老了，成了常常在村里祠堂門口吊著火籠曬太陽的一位老人。那天接過“土狗”董事長遞過去的一根香煙，“汀州佬”說上了一大堆好話。“汀州嫲”早就嫁人了，嫁在很遠的另一個山村。那年她背馱手牽孩子轉娘家，是一個“標準”的農婦的樣子。此后，我再也沒有遇見過她。

村里又有一些人叫起來了“汀州拐子”或者“汀州妹子”了。這些人，多半是小孩子。“拐子”含笑罵嬉戲的成分。

我們知道，這些小孩子包括賜予他們“花名”的父母，和地理上的汀州之間，沒有絲毫直接的關聯，甚至多數人大半輩子沒有去過汀州。

剛才說過，我們是武平人。武平縣原來是“汀屬八縣”之一，我們這個縣，距離汀州城樓百八十里，是當年汀屬各縣臨粵的極南之地。現在，我們口頭上的汀州，可以說是“過去時”了。唐宋元明清，汀州稱雄周邊，此后，汀州的范圍，似乎也僅僅泛指長汀縣了。汀州，實質上已經是歷史名詞。

成為歷史名詞的汀州，為什么會成為一些和它八桿子挨不上邊的鮮活生命的符號呢？而且是代代相傳、此伏彼起、生生不息？

祈求吉祥嗎？

民間習俗嗎？

音韻學、美學因素嗎？

我百思不得其解。

前些年夏季，到廣東梅州游覽，一天，我們在一家小食店用餐。滿面春風的老板娘為我們抄下菜單，轉身親昵地叫“汀州佬，過來”。廚房里立即鉆出來一位憨態可掬的漢子，他用正宗的梅縣話應了一聲“來也”。哦，這梅縣后生，也叫“汀州佬”呢！

我心頭一亮，一度時期縈繞不解的迷團，有了明晰的答案。

這答案其實是一個詞、兩個字――客家。

很久很久以前，一批批從中原坎坷南遷的漢人族群，越過鄱陽湖，逆贛江而上，到達石城，再翻越武夷山脈的站嶺隘，抵達汀州寧化石壁村，復沿汀江南下，到粵東，又沿韓江而去，走向世界，擁抱海洋。

上述的記載，時間上超越千年，大致自東晉末年以降；空間上縱橫閩粵贛蜀桂滇臺乃至海外。

客家族群形成發展的歷史上，有一處極為關鍵的地域——汀州寧化石壁村。汀州、寧化、石壁村或者說整個閩西，鐵定是客家族群族譜上明確記載的祖地。

叫“汀州佬”，可以。

叫“寧化佬”也行，只不過，地方似乎小了點。

叫“石壁佬”嗎？似乎不怎么中聽噢，“石壁”作為祖地名稱，透出了氣勢磅礴天然屏障的力度。“石壁佬”？卻似乎讓人聯想起爬行于石壁之上的那些小動物。

這樣，“汀州佬”就和“汀洲嫲”一樣，成了一些客家人首選的通用“乳名”。

這些年，我到過十數次客家首府汀州。前些日，還和鐘彬彬等幾位文友在汀州大街小巷穿行了一整天。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我在長汀一中實習過一個月，寒冷的冬日與溫暖的人情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汀州府確實是“中國最美麗的山城”，那個見多識廣的國際友人路易愛黎先生一點也沒有說錯。汀州歷史文化之深厚，讓人贊嘆，讓人“目不暇接”。汀州的美麗與雍容華貴，讓笨拙如我者不敢輕易下筆，“眼前有景道不得”啊。

歲月悠悠，漂泊異鄉的日子長了，我的綽號也變得五花八門了。很多綽號是朋友們叫著玩的，有些還極不準確、貼切。我笑笑，無所謂大家怎么叫，更多的是覺得溫暖和親切。現在，我倒樂意多一個“汀州佬”的外號。在我看來，“汀州佬”的外號是一個客家人精神上的向往與歸依；汀州，是我們整個客家族群的祖地。“汀州佬”，說白了，就是“念祖的男人”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