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
小城鎮總是有種安定的氣質。夕陽下,街道上,車輛行人被拉長的影子緩緩移動,寫著默不作聲的詩行。稀薄的市聲里,三輪車吱吱呀呀地從身邊駛過,摩的司機大手大腳地向同伴散著煙。這樣的小地方往往充滿安全感:在這里沒有假乞丐、扒手和飛車搶劫,人們橫沖直撞地過街,坐風馳電掣的摩的,似乎也絕不會有任何的危險。
夜幕初下時,市鎮上亮起花花綠綠俗艷的霓虹燈,充滿小鎮人自娛自樂的自豪和歡喜。住在這里應該很容易使人心滿意足吧。它雖然小,雖然狹隘,卻愉快自得,輕松安適,能牢牢地拴住人的靈魂。
老石碼的街道,幾十年都沒有什么改變。我們住的還是爸爸三十多年前住過的賓館,門前的中山亭公園,也是他童年時代曾經玩耍的地方。時間在這里失去了本來的威力,成了生活里處處被忽略的部分。叔叔們熱情好客,請客喝酒,泡茶聊天,到了深夜十一二點,又要帶我們去吃消夜,喝“晚茶”。
本以為這里的人們,多少會有些小地方的自卑感。原來我錯了,他們看上去可要比我見過的任何都市人都心安理得,幸福快樂,神清氣足。談天說地之間,儼然把這個小小的鎮子當作是世界上最好,最值得夸耀的地方。他們都不愿意離開這里到外面去。
雖然這里生存空間或許過于狹小,甚至有點兒閉塞。
是啊,原本也就因為世界太過狹小,我們一家才離開小山城永安到福州來。可是,原本與石碼小鎮的人們相似的那種幸福感,也就隨之消失了。
人哪,到底應該追求什么樣的生活?
井中之蛙不愿意離開自己生活的狹井,因為在那里它是主宰者,擁有絕對的安全感。它雖然不能想象浩瀚無邊的大海,卻比海中搏風斗浪的眾生靈活得更加幸福。大的世界在開闊一個人的同時,往往也壓迫著他。小鎮人之所以能夠那么滿足,也正是因為這里沒有大地方的危機、壓力和緊迫感吧。
大城市的人們,緊跟著時代的步子追得筋疲力盡,沒有安全感,隨隨便便地迷失自己。而不管外面的世界如何瞬息萬變,云譎波詭,小鎮人永遠過著安詳閑適的日子,以不變應萬變,緊守著自己,不迷惑,所以不會迷失。
村
太陽將要爬到頭頂的時候,回到了這支血脈緣起的村莊。
新蓋起的房子背對著老屋,神情像不顧母親牽掛的眼神、一心要遠走他鄉去闖蕩的兒子。老屋還保留著多少年前的樣貌,或許下一場臺風來到的時候就會跨成滿地的泥渣,埋葬掉所有記憶清晰和不為人知的故事。院中的仙人掌已經不堪寂寞探出了院墻,垂吊在門前,百無聊賴伸長著耳朵聽土路上來去匆匆的腳步。屋前堆放的柴捆黝黑潮濕,仿佛來年春天還會長出新芽。
這就是爸爸小時候生活的地方。我們走到他從前住的小房間窗下,往里看去,一片昏暗。他肯定記得什么,卻什么也沒說。
叫做“草洪”的村莊,爸爸一回到這里就流露出格外的熟稔。村頭的社樹依然有著香火的痕跡,土路的格局和三十年前沒有兩樣,舊日鄰里至今相識。村邊老人活動所的人正在建起新的亭子,熱情地請求他這“本鄉才子”為之題名。
而在我眼里的村莊,是拋荒的小塊菜地,土路縱橫無序,到處陌生的鄉音。小狗趕著小鴨滿地亂跑,鮮艷的公雞高傲地走過去。我說不清對這個地方有什么樣的感情。這是真正的“老家”,我卻從來不曾在這里生活過。我是爸爸童年故事的看客,默默地用鑒賞的眼光對面前的村莊和記憶評頭論足。
林
在沙石路上顛簸許久,才終于到達。爬上有石板護欄的水渠,腳下,從背后養殖池而來的清水嘩嘩地流著,幾經跌落,軟綿綿淌入下面灰黑色的泥灘。招潮蟹被我們不加約束的腳步聲驚嚇,紛紛動作迅速鉆進圓圓的孔穴。
然后,便是眼前一片寂靜的綠色了。
真正稱得上莽莽蒼蒼的林子。從腳下的泥灘,一直向外鋪展,直到我目力不及的——遙遠遙遠的地方。
抓著草莖土塊,奮勇爬上防波堤。站穩腳跟才敢放眼,生怕被這巨大無邊的林子,震懾得腿腳發軟跌下。
四周一片無法形容的寂靜。不知是幻覺,還是真有潮水在遠處的林下涌動,我聽見連綿而寂寞的潮聲渺渺而來。
有鳥在紅樹林里鳴叫。白鷺優雅舒展,從頭頂飛過。一只孤船,泊在林間高草中的泥灘上。除此之外,只有樹,樹,樹。
一人多高的灌木紅樹,開著花,結著果,成群結隊列成陣勢站在這里,從眼前直站到天邊。七月末熾烈白熱的陽光,像白亮的海潮鋪天蓋地而來。紅樹林浸沒在這炎熱的潮水中,卻格外地安詳。荒涼而又溫柔,親切而又莊嚴。在我視線無法觸及的蔭涼里,它庇護著成千上萬的生靈,卻這樣安謐,自顧自開花結果,默默站立。
出現了一座竹樓。爬到樓上,就占住了這一帶最好的視野,能俯瞰腳下直鋪到眼底的紅樹林。雖是居高臨下,卻愈加感到自己的卑微。
白鷺飛過停落樹梢,海風讓樹林的輪廓微微起伏,形成碧綠光亮的波浪。竹樓上陰涼多風,各種飛蟲來來往往,麻雀在屋檐的竹竿上嘰喳作聲。或許竹竿的空洞里有它的巢穴,我們是危險而不受歡迎的闖入者。這個地方舒服得讓人只想高臥安眠,枕著紅樹林碧綠無邊的波浪,在鳥鳴蟲飛、天風雨露里沉沉睡去。
是如此寂寞、卻如此寬博的一片風景。遠遠近近的沙土路上沒有半個人影。靜謐的、炎熱無邊的午后,只有我們兩個人,渺小地面對著造物無邊的綠色奇跡。靈魂被美的感受充溢著迅速地擴張,有限的軀體自慚形穢。
走下竹樓的時候,意外地在木板樓梯下發現一只死去的麻雀,小小的軀體已經被包裹一切的灼熱風干。我看著它,而在我身后,是整個東亞最大的紅樹林群落,廣闊無邊,充滿生機,仿佛永遠永遠不會消亡。
早夭的麻雀和永生的紅樹林,是如此強烈的對比。修短有命,每一個個體都是脆弱,而一個群體卻能以不間斷的新生和死亡維持不滅的奇跡。這才是真正的長生不死。
我從未像此刻一樣地覺得,造物如此智慧而公允。
漁
搬出涼椅坐在苦楝樹的蔭涼里,對著一池碧水。
釣絲牽動著水面的漣漪。樹蔭下的茶桌上,幾杯清茶淡淡地散著香氣。閩南人真是會享受生活,養殖池邊是如此簡陋的房子,日子卻過得精致。
太陽慢慢爬高,炎熱的光芒下,四周又是一片寂靜。養殖池幽深的綠水底,許多魚游來游去,用沉靜的眼睛注視我們的釣餌,或許嘲笑人類的智慧。
(我盯著半桶清水里撲騰的黃翅魚,奇怪地發現魚是一種沒有表情的動物。)
連接著養殖池的水渠上面,橫架著水泥電線桿搭成的獨木橋。有人戴著斗笠,站在獨木橋上向著水渠垂釣。水渠里面有從養殖池的換水口逃逸的魚,不知道它們懂不懂得自由。或許下一次換水,又游進了別的養殖池里。
中午,胃口極好地吃掉了一大盆蟳虎魚煮線面,興致勃勃地在池子里學劃船。安靜的養殖池讓人有種非常放松的感覺,日光如一場炎熱的沐浴,時間不快不慢,連橫在水邊的孤船都顯得格外泰然自若。午后起了風,白鷺自顧自飛到離我們很近的地方。人們回到屋里打牌喝茶,躺在藤椅里面打盹,避開熏蒸的暑氣。
屋外的野地主人懶于打理,荒草亂生。我坐在簡陋的涼棚里與一只黑母雞對視了整個下午。黃昏的時候它消失了,成了桌上一道支離破碎的佳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