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你的哪根手指

一

我原來以為，人生就像河水，都是一往無前的。后來我才曉得，跟人生相比，河水是多么幸運。河水只管往前流，流到哪里算哪里，人生卻不能如此放任自流。河水一路奔向海里，和四面八方流來的河水混在一起，變成了一樣的海水，根本分不出你我。人生卻沒有辦法跟別人混到一起，每一個人的人生，都是自己的。我不曉得河水能不能記住曾經流過的地方，人卻擁有該死的記憶課堂上學過的公式和單詞老是記不住，自己做過的事情，想忘也忘不了。

或許，時間會改變記憶的顏色，卻不能修改記憶的本質。鮮艷的場景會變得陳舊，溫暖的感覺也終究會冷卻，唯有曾經犯下的錯，像是車禍之后留在身體上的瘢痕，車禍現場早已無跡可尋，瘢痕還在身體上閃閃發光，即使閉上眼睛也躲不開它的明亮。

二

王岫跟林為離婚的時候，林為問我，媛媛，爸爸和媽媽要分開了，你愿意跟爸爸，還是媽媽?

剛剛小學畢業，還沒有過十二歲的生日，我就要給自己的人生做一個選擇。爸爸還是媽媽?王岫還是林為?左手還是右手?食指還是中指?很像一個二選一的游戲。只是，這個游戲不那么有趣。

站在空曠的河岸上，林為高大的身影顯得那么單薄。他望著我，臉色焦黃，眼袋突出，黑眼球在布滿血絲的眼眶里面跑來跑去，把他內心的不安和脆弱暴露無遺。我曉得林為不愿意離婚，他愛王岫，但是，他再也沒有力量挽留壬岫了，他的愛情，終于耗盡了，他就要放開手了。離婚的事情，像崩塌的山體，壓在林為的心上。整整三年，林為的心已經被壓成了薄薄的一片。

我不敢看林為的目光，他的目光像一個乞丐。我轉頭看著流淌的河水，青依江的這_一段，河面寬闊，河水平如鏡面。我曉得林為希望我跟他。失去了王岫，他就只有我了。我是他生活的全部內容和唯一希望。

我剛剛三歲，王岫就扔下我跑到省城里去了。一直是林為和奶奶帶著我。奶奶有時候會拿我撒氣，王岫回來一次，奶奶拿我撒一次氣，她恨王岫。奶奶有一千個理由恨王蚰，在奶奶的眼里，王岫是一個最不要臉的女人。，但是，奶奶拿王岫沒辦法，奶奶說什么，王岫都像聽不見。王岫從來不跟奶奶吵架，王岫當奶奶是空氣，不存在，倒是林為聽不下去，老跟奶奶吵架，林為永遠都護著王岫，正是這一點，讓奶奶傷心。奶奶不想跟林為吵架，她只能拿我撒氣，奶奶撒氣的辦法就是罵人，罵王岫，罵我。奶奶罵人真是一絕，王岫做過的每一件事情，連王岫出生的小鎮子，還有我長得酷似王岫的樣子，都能成為她的罵詞。奶奶罵人的時候眼睛發亮，精神十足，要是幾天不罵人了，倒是萎靡不振的。我覺得罵^、好像是奶奶的最大樂趣。

林為從來沒有拿我撒過氣，我是林為的掌上明珠。用我奶奶的話說，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整條小巷子的街坊鄰居都曉得林為慣孩子。夏天熱，小巷子不透風，林為怕我長痱子，每天都用自行車載著我到河岸上兜風，為了讓風吹得更大，林為把車騎得飛快，涼風呼呼吹著我，我在自行車的后座上樂得嘎嘎笑，熱汗卻順著林為的脖子往下流，濕透了他后背的衣服，他的頭發，像個冒著熱氣的蒸籠。林為回頭看我，一臉亮晶晶的笑容……任何時候，哪怕閉著眼睛，我都能看見林為心滿意足的笑容和汗流浹背的樣子。

王岫離開我們九年了，頭幾年，還經?；丶遥髞?，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最近的兩三年，王岫即使回來，也不住在家里了，她住在縣城的賓館里，頂多接我到賓館吃頓飯，就把我送回家里，我很想跟她住賓館，賓館的床鋪著白色的床單和被子，又干凈又軟和，還有寬敞明亮的衛生間，不像我和奶奶睡的房間，又小又黑，堆滿了破破爛爛的東西，但王岫不讓我跟她住賓館。說實話，我經常想不起王岫的樣子，盡管林為房間的墻上掛滿了王岫的照片，我還是看完就忘，眼睛離開照片，王岫在我腦袋里的樣子就模糊了。我唯。一記得的，是王岫衣服上的香水味道，清新的茉莉香。我喜歡王岫身上的香水味道，那是一種華麗生活的味道。JOY，歡樂香水。王岫告訴我，小小的一瓶JOY：要用掉三百朵玫瑰、上萬朵榮莉。JOY，只要一滴，就能讓人想人非非。而林為的身上，只有汗水混合著旱煙的味道。發酸的汗水和發臭的煙味，飄蕩在破舊的房間里，怎么聞起來都是一種失敗的生活味道。

是的，我崇拜王岫。王岫每一次回來，都給我買最漂亮的衣服。我穿著王岫買的漂亮衣服到學校去，同學都羨慕我，連平時看不起我的黃豆米，都跑來跟我套近乎，問我的衣服是哪里買的。黃豆米的爸爸是開瓷磚工廠的，小縣城最牛的vip。黃豆米每天到學校，都是她爸爸開車接送的。黃豆米平時在班上傲氣得很，連老師都不放在眼里，老師叫她，她都敢翻白眼兒。但是，那—次王岫送我去學校，黃豆米看見王岫，卻低下了頭，用手指頭玩著自己：的襯衣紐扣，完全不見了平日的傲氣，黃豆米緊張不安的樣子，讓我開心死了。王岫打扮得很洋氣，她一點都不像小縣城的人，她出現在小縣城，好像仙女下凡，光彩照人。跟王岫一比，黃豆米的媽媽簡直像個土佬肥。王岫每一次回來，我都喜歡讓她送我到學校，跟王岫一起走在縣城的街上，所有人都會一再回頭看我們。我喜歡落在我臉上的目光，那些熱辣辣的嫉妒的目光讓我的血液像青依江的水一樣快樂地奔騰。是的，王岫能滿足我的虛榮心。而林為不能。王岫見到黃豆米的爸爸媽媽，頂多點點頭，眼皮都懶得眨一下，王岫驕傲的樣子，讓我心生敬意。而林為在黃豆米的爸爸媽媽面前，眼睛都不敢抬，老遠就堆了一臉討好的笑容，林為下崗后，一直在黃豆米爸爸開的工廠里打工，負責往車上搬運瓷磚。更過分的是，林為看見黃豆米都要堆上一臉的笑容，弄得我很不自在，恨不得把自己藏起來。林為和奶奶的生活，充滿了雞毛蒜皮和唉聲嘆氣。買菜撿便宜的，買水果挑小個的，衣服全是地攤上的貨色……跟林為和奶奶一起上街，老是為幾分錢跟人計較半天，我覺得很丟臉。

我很早，曉得我不喜歡小縣城，更不喜歡窮日子。小縣城和窮日子，像灰暗的天空，讓我喘不過氣來。我從來沒有想過要留在小縣城里，我一直以為王岫會接我們去省城，林為就是這么跟我說的。他說，等你媽媽在省城里站穩了腳跟，她就會來接我們到省城去。只有奶奶不相信，奶奶對林為說，你做啥子鬼頭大夢喲，等她站穩了腳跟，頭一件事就是甩了你!像甩一塊沒用的破抹布。奶奶說這話的時候，咬牙切齒的樣子，很像一個巫婆。林為從來不跟奶奶爭論，奶奶這么說的時候，他總是把頭埋在兩個膝蓋中間。奶奶的確是個女巫。王岫真的要跟林為離婚了。林為一問我我就曉得了，王岫可以甩了他們，但王岫不能甩了我。

在我的心里，早已經選出了答案。我只要把答案告訴林為，這個游戲就結束了。塵埃落定，誰也不用再去想它了。就像看書，舊的一頁翻過去了，新的頁翻開來，有更精彩的故事等著我。

風帶著河水的濕潤和清涼吹過我的眼睛，我把目光從河面上收回來。但是，看著林為布滿血絲的眼睛和在眼睛里面跑來跑去的黑眼球，我突然膽怯了，我的手指頭和腳趾頭發軟了。軟軟的感覺控制了我，我差一點兒就要改變主意，選出另外一個答案，爸爸，我跟你!

我把雙手抱在胸前。不行!不能改變答案。無論如何，正確的答案只能是王岫。我喜歡林為溫暖的后背，但我不喜歡林為身上的汗酸味，那是窮日子的味道。跟著林為，就要待在小縣城里過窮日子，看見黃豆米一家，老遠就在臉上堆出笑容。一個溫暖的后背，抵消不了窮日子帶給我的沮喪。

我繃起腳背，把腿站得直直的，我的樣子像是在跟自己賭氣，我把目光固定在林為的臉上，很堅決地說，我跟媽媽。四個字，脆生生地蹦出了我的嘴巴。我松了一口氣。

林為的黑眼球一下子停在了眼睛的正中間?？释难凵癖煌纯鄵糁校麚u晃起來，站立不穩。他的目光一下子就散了。

問我之前，林為領著我在河岸上走了很久，好幾次停下來，欲言又止。他一定以為，我會為這次選擇感到痛苦和為難。而我僅僅用了四個字，就終止了林為對我的滿心希望。我如果表現得虛偽一點，表示要跟林為，或者遲疑的時間長一點，動搖得劇烈一些，讓林為如他希望的那樣，看到我被這個二選一的游戲折磨，林為或許就不會那么傷心了。但我沒有；我是那么干脆，那么迫不及待，生怕遲疑一點，就要留在小縣城里。那四個脆生生的字從我嘴里飛出來，比達姆彈更有殺傷力，它們擊中了林為脆弱的心。

從河邊回來之后，林為沒有再說一句話，也沒有再看我一眼，他的眼皮耷拉下來；蓋住了倦怠的眼睛。

后來我才曉得，我原本可以不讓林為傷心的，我原本可以不做這個二選一的游戲，這是—個已經安排好了結局的游戲，根本不需要我做任何選擇。

三年來，王岫和林為，為了我的歸屬問題，談判了許多次。王岫本來想讓我跟林為的，如果我跟林為，她會在經濟上補償林為，但是，林為沒有答應王岫，他不要王岫的錢，他只想叫王岫帶我去省城，這是他答應離婚的唯一條件。林為覺得我跟著王岫更有前途。王岫和林為的私下談判，是奶奶告訴我的。怕我不相信，奶奶還讓我看了王岫和林為的離婚協議書，協議書寫得明明白白，王岫在省城的財產視為王岫的個人財產，林為放棄對這部分財產的權利，王岫負責我將來的撫養，林為不用再支付撫養費。奶奶倒不是心疼錢，奶奶根本看不起王岫的錢；用奶奶的話說，王岫的錢，是賣×賣來的，她嫌臟。盡管過著窮日子，奶奶倒是一個不愛錢的人。她最喜歡說的一句話就是，窮要窮得志氣，餓要餓得堅決≯奶奶的窮日子，一直過得有滋有味，花一毛錢買一堆剩菜葉就要歡喜半天。奶奶是心疼林為，她曉得林為舍不得我，林為比王岫需要我。放棄我，等于挖了林為的心肝。林為捂著流血的心，僅僅想聽我說幾句好聽的話，或者要一個依依不舍的眼神。奶奶沒想到，我竟然是一只白眼狼，我連一句暖人的話都沒有說給林為聽。奶奶嘴巴都氣歪了。奶奶罵王岫不要臉，罵林為窩囊廢。奶奶罵得最多的還是我，她罵我忘恩負義、白眼狼、勢利眼、吃里爬外、沒心沒肝、養不熟的夜貓子、煮不爛的牛蹄子、溫不熱的冰坨子，長大了跟王岫一樣是個害人精……奶奶一天一天地罵，滔滔不絕，罵得嘴角都起了泡。

奶奶的罵聲叫我心煩，更叫我心煩的是林為。他完全可以像奶奶那樣罵我一頓，我寧可他罵我，哪怕打我，也不想看到他整天一句話不說，耷拉著眼皮，誰也不看，好像我欠了他。離婚是他和王岫的事情。是他們欠了我的，我誰都不欠。林為傷心根本就是自己找的，他完全可以直截了當地告訴我，爸爸和媽媽要離婚了，盡管爸爸舍不得你，但是，考慮到你的前途，你還是跟媽媽吧，她能帶你去省城。知曉了結局，我的表現完全可能是另一種樣子?？諘绲暮舆?，也許就會上演一場完美的煽情戲。通情達理忍痛割愛的父親，依依不舍情深意長的女兒。那樣，誰都不會受傷。林為親自導演了一場讓自己受傷的戲，結果又能怎樣?結局都寫好了，多一場煽情的戲有什么用?

那幾天，家里根本沒法待。我只好整天和黃豆米—起到處閑逛。自從曉得我要去省城，黃豆米對我的態度翻了個轉，像個小跟班似的跟著我，吃冰激凌的時候搶著付錢。跟黃豆米在外面晃蕩的時候我就忘記了奶奶和林為，但是，晚上回到家，聽到奶奶的罵聲，看到林為耷拉眼皮的樣子，我的腦袋好像被什么人抓住了，使勁地擠壓著，腦花都擠成了豆渣。

我不曉得王岫什么時候來接我，我不敢打電話問王岫，更不敢問林為和奶奶。我每一天都煩得要命，心里干焦焦的，像烤在火上。要不是黃豆米老請我吃冰激凌，八喜冰激凌，一次兩大盒，我恐怕自己會像煤炭一樣燃起來。

幸好只過了七天，王岫就來接我了。要是叫我在奶奶家待完整個暑假，我一定會被家里的氣氛搞成腦殘。

王岫的車開不進奶奶家住的小巷子，我是自己走到巷子外面的，只拿了我的課本和幾件王岫給我買回來的衣服。我本來拿了一張林為和奶奶的照片放在書包里，后來，又拿了出來。屬于小縣城的，就留在小縣城吧，我不想讓奶奶的罵聲跟著我去省城，也不愿再看到林為耷拉著眼皮的樣子。林為和奶奶沒有幫我收拾東西，也沒有出來送我。我走的那天，奶奶不再罵人了，她拿著一張破抹布東擦擦西抹抹，裝得很忙碌，林為坐在破藤椅上，一支接一支抽煙。林為抽的是旱煙，就是曬干了的煙葉，自己用報紙卷起來抽，煙霧很大，味道也很重，林為的臉完全罩在煙霧里了。我本來想說一句告別的話，但是，林為和奶奶的樣子，讓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我走出門，奶奶趕緊關上了房門。我來不及看清奶奶和林為的表情，我希望他們沒有哭。我靠在房門上聽了一會兒，房間里死一般的靜。我重重地呼出一口帶著旱煙味的氣體，然后，快步離開了小巷子。小巷予里站滿了人。從王岫嫁進小巷子，一直是小巷子的新聞人物，小巷子還沒有出過王岫這樣的女陳世美呢，鄰居不看熱鬧才怪。小巷子的空氣里，彌漫著沖鼻的豆瓣醬味道。小縣城的人，家家都用豆瓣醬炒菜。

王岫的車里，充滿了清新淡雅的茉莉香味。JOY，歡樂香水，王岫的最愛。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我聞到了另一種生活的味道，一種華美生活的味道，一張薄薄的車玻璃，就把小縣城的世界隔開了。王岫發動了車。車很快開出了縣城。公路兩邊的田野，被我們快速地甩到了身后。

再見了，奶奶和林為!再見了，小縣城!

三

王岫戴著大墨鏡，很專心地開著車。我坐在王岫旁邊的位置上，偷偷地看著她的側臉，王岫臉上的線條，看上去有點生硬。我和王岫，從來沒有坐得這么近，也從來沒有離得這么遠。我突然發現，我和王岫之間，隔著重重陌生的迷霧。我很想跟王岫說點什么，隨便什么都行。我的心情很不平靜，像正行駛在山路上的車，一會兒下到山底。一會兒又沖上了山頂。真的，我的心情顛簸得很厲害，空蕩蕩的，沒有著落。我想，哪怕王岫側過頭來看我一眼，給我一個確定的笑容，我的心情都會平靜一點。但是，王岫好像忘記了車上還有我，她既沒有側過臉來，也不跟我說話，她打開了車上的音響，放上了蔡琴的歌。“是誰。在敲打我窗，是誰，在撥動琴弦……”蔡琴的聲音，聽上去很優雅，卻不親切。蔡琴的歌聲，還有歡樂香水的氣息，她們跟王岫仿佛天然一體，卻跟我沒有絲毫的關系。

我想找一個什么問題來問王岫，或許，只要問一個問題，就能夠把王岫從蔡琴的歌聲里拉出來，讓她注意到我這個心情顛簸、情緒動蕩的女兒。有時候，憑著對一個問題的共同關心，就能建立一條通道，通往彼此的心情。可是，搜腸刮肚，我也找不出一個問題來問王岫，我不曉得她會對什么樣的問題感興趣。王岫喜歡什么?討厭什么?她為什么煩惱?為什么快樂?除了JOY香水，我對王岫的生活，簡直一無所知。關于JOY香水，我已經問過王岫無數次，我不能再拿JOY香水當問題了，我咬著嘴唇，嗓子又干又難受。

車轉彎的時候，我從倒車鏡里看見了一張變形的臉，還有在眼睛里面跑來跑去的黑色眼球。我看到了自己內心的不安和緊張。我的表情，像極了林為。想到林為，我的手指頭和腳趾頭發軟，眼睛里面突然涌出來熱乎乎的淚水。我趕緊用手捂住了臉。我不想讓王岫看見我流淚。

經過長途跋涉，王岫的車終于開進了市區。省城像—個龐然太物，撲面而來。小縣城像一副鉛灰色的素描，而省城是一幅色彩濃烈的油畫。林立的高樓、豪華的商場、寬闊的街道、擁擠的車流、時尚的行人、閃爍的霓虹……我的眼睛一下子裝得太滿了，以至于有幾秒鐘，我被強烈的眩暈控制了，什么都看不見。面對陌生環境，眩暈是一種本能的自我保護，短暫的視覺屏蔽。給自己一個適應的時間。果然，眩暈之后，我的眼睛變得清澈明亮了。我發現，最先適應環境的，總是視覺。等我再一次看得見東西的時候，我的小縣城記憶，已經被省城的印象覆蓋了。

進城之后，車開得很慢，我搖下車窗的玻璃，盡可能地睜大眼睛，讓所有的色彩撞擊我的眼球，在眼花繚亂中，感受視覺的極度膨脹。

王岫帶著我開車穿過市區，然后，把我帶進了一處幽靜的小區。王岫的房子，在省城的高檔社區里。市區的喧鬧和小區的安靜，給了我兩種極端的感受。王岫的房子，不僅外觀漂亮，房間也寬敞。房間里的用品，樣樣都精美。王岫的衣帽間，比我在小縣城里和奶奶兩個人住的那間屋子還要大。在王岫的房子里，我終于有了自己單獨的房間，我再也不用忍受奶奶粗重的呼嚕聲了。我的房間，鋪著粉色的床單，掛著粉色的窗簾，王岫給我買的睡衣是絲綢的，穿在身上，水一樣光滑。在潔白的浴缸里洗了澡，穿上絲綢的睡衣，睡在粉色的房間里，抱著軟軟的毛絨熊，望著窗戶外面銀白色的月光，我顛簸了一路的心情突然平靜下來，空蕩蕩的心里，裝滿了輕盈快樂的氣泡。我的臉貼著毛絨熊的臉，毛絨絨癢酥酥的。我覺得自己好像一個公主。原來，一個華美的物質世界，可以讓人感覺如此的溫暖和安心。

第二天，穿著王岫給我買的白裙子，頭發用黃色的發帶束在腦后，抱著我的漫畫書，坐在小區的秋千架上，聞著紫藤花粉的香味，想起那個叫清江的小縣城，覺得好像是前世的經歷。

小區的花園，種著我叫不出名字的樹木花草，花草樹木隨時有園林工人修剪和澆灌，整潔美觀。在花園里散步的人，衣著講究，態度傲慢，從來不會停下來相互招呼，或者隨隨便便聊上半天。這個小區的人，都生活在自己的節奏里面，連小區的狗，都有一種傲慢的神態，目中無人，不像小縣城的狗，臟兮兮的，見到生人不是亂咬亂叫就是搖尾討好。

王岫很忙，沒有時間陪我，我在省城沒有一個認識的人。每天陪伴我的，只有漫畫書和秋千架。

四

很快我就曉得了，王岫有一個男朋友。沒有見到王岫的男朋友之前，我對王岫的男朋友充滿了好奇心。我問小桃，王岫的男朋友是不是很帥?我告訴小桃，王岫是喜歡帥男生的，當初在小縣城的工廠里，有很多人追求王岫，其中有縣長的兒子。但是，王岫跟林為結了婚，因為林為是最帥的。王岫和林為戀愛時期的黑白照片，像經典的老電影畫面。林為說，如果工廠沒有倒閉，王岫就不會離開他。但是，生活沒有如果?，F實是，工廠倒閉了，王岫和林為下了崗，王岫到了省城。林為留在小縣城里，臉上很快就有了一種委瑣的表情，衣服穿得隨隨便便，連五官也變得皺皺巴巴的。王岫卻越來越漂亮，王岫從省城里回去的時候，整個小巷子的人都在背后說，王岫和林為，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怕是長不了了。果然就離了。

小桃不說話，光是笑。問得急了，她也只有一句話，等先生來了，你自己看嗎。小桃是王岫雇的保姆，跟了王岫好幾年了，她對王岫的事情比我了解。我很想從小桃那兒多知道一些王岫的事情，但小桃是一個嘴巴很緊的女孩，我從她嘴里問不出什么來。

沒等多久，我就見到了王岫的男朋友。我沒想到王岫的男朋友是個糟老頭子，要多糟有多糟，腫眼泡、塌鼻子、胖身材、矮個子。見過那個糟老頭子以后，我腦袋一時轉不過彎來，心里堵得慌，落下了一個打嗝的毛病。王岫每天早出晚歸，我們有時候好幾天都見不上面，她根本沒發現我的情緒有什么變化，也聽不見我打嗝。那幾天，我一上飯桌子就打嗝，簡’直控制不住。小桃問我是不是病了。我說，沒有。小桃教我憋一口氣，盡量憋，憋不住了才長長地吐出來，反復幾次就好了。小桃說，這個辦法很管用的。我憋了，臉都憋紫了，但是，沒用，還是打嗝。小桃說，嬡媛小姐，你這是心里不舒服了，心里不舒服的時候容易打嗝。我說，我心里當然不舒服，你媽要是找個那樣的男朋友，你舒服嗎?小桃聽了，也不生氣，笑了笑說，我媽要是能找著先生，我睡著了都能笑醒過來。我說，你有沒有搞錯?那個人是個糟老頭子!小桃嘆了’一口氣說：嬡嬡小姐，你還小，等你長大了，你就曉得了，男人漂亮不漂亮不要緊，漂亮又當不得飯吃。男人最要緊的是要有本事。我們農村的老話說，有本事的男人，麻子都會發光。你曉不曉得，先生本事可大了，王姐遇到什么問題，只要跟先生一說，都是小菜—碟。先生是小桃對那個糟老頭子的稱呼，聽上去充滿了敬意。小桃說起那個糟老頭子，一臉崇拜的表情，不像是為了安慰我，故意把糟老頭子說成一塊金子。小桃說完之后，發現自己說多了，趕緊扔下我，去收拾房間去了。

我試著用王岫和小桃的眼光去看糟老頭子，結果，看出一個充滿魅力的老頭，他的老，是成熟和能力，他的矮是智慧和聰明，他的胖是福氣和風度，他的腫眼泡和塌鼻梁，是獨一無二的酷。既然麻子都會發光，糟老頭子看上去的確很美，簡直魅力四射。

很快，學校開學了，我上了初。中。王岫送我上的是一所寄宿學校，我只有星期五回家能見到糟老頭子了。糟老頭子喜歡到我們家里來吃晚飯，一個星期兩次，星期一和星期五。糟老頭子是一個生活得很有規律的人，只要沒有出差或者出國，他到我們家吃飯的日子雷打不動。

糟老頭子不來的時候，王岫在家油瓶子倒了都不會伸手扶一下的，既然花錢雇了小桃，家務就是小桃的事情，王岫懶得再操心了。糟老頭子來了，主岫卻要親自下廚給他煲湯，小桃只能打下手。糟老頭子喜歡喝王岫煲的湯，而且，嘴巴刁得很，喝一口就曉得是不是王岫煲的。我可喝不出王岫煲的湯和小桃煲的湯有什么區別。我不曉得王岫什么時候學會了煲湯。王岫一直是養尊處優的，在縣城的時候，都是林為下廚給她做飯。長這么大，我還從來沒有吃過王岫做的飯呢。托糟老頭子的福，我也能喝上王岫煲的湯了。王岫很會煲湯，不僅煲的湯品種豐富，昧道獨特，顏色也配得好看。但是，糟老頭子喝湯的聲音太大了，呼嚕呼嚕的，聽上去很惡心。喝湯的時候：我偷偷看王岫的反應，王岫好像什么都沒聽見。我記得林為吃飯喜歡吧唧嘴，王岫每次都會皺著眉頭說，你吃飯能不能不發出聲音?那個時候，王岫臉上的表情要多厭惡有多厭惡。其實；林為吃飯的吧唧聲比那個糟老頭子喝湯的呼嚕聲小多了。王岫在林為面前，像一個女王，飛揚跋扈，好像林為是她的侍從或者馬夫，奶奶經常為這個氣得肝疼。但在那個糟老頭子面前，王岫乖巧得像一只貓。王岫這種態度上的差別，讓我很不舒服，林為畢竟是我的爸爸。想到林為，我突然張大嘴，打了一個很響的嗝，把我自己都嚇了一跳。而且，一個接一個的嗝涌起來，撞得我胸口疼，我都來不及把它們打出來。王岫的臉色很難看，她用硬生生的眼光看了我一眼。我很奇怪，王岫聽不見老頭喝湯的聲音，卻不能忍受我打嗝。沒有人說話，餐桌上的動靜卻驚天動地的，糟老頭子喝湯的聲音和我打嗝的響聲，此起彼伏。我突然覺得很滑稽，忍不住大笑起來。小桃嚇壞了，趕緊把我拉進了洗手間。我在洗手間里一直笑，笑得眼淚流了一臉。

打嗝的事情發生后，王岫跟我談過一次話。那一天，是星期六，小桃上街買菜去了，我吃完飯一直半躺在沙發上看《蠟筆小新》。王岫突然走過來，坐到我對面的沙發上，我趕緊放下漫畫書，把身體坐直了。王岫穿著睡衣，沒有穿胸罩也沒有化妝，剛剛喝過牛奶，嘴角沾了一點白色的牛奶沫。這樣一個家常的王岫，讓我覺得陌生，但是，好像也有那么一點點親切，我突然有一種想坐到她身邊去，把頭靠在她身上的沖動。我和王岫，從來沒有互相靠近的習慣，我們的身體，一直很陌生，很拘謹。我們一直小心翼翼地保持著身體的距離。我不曉得突然跑過去，把頭靠在王岫的身上，會不會嚇著她。我不敢貿然行動。我望著王岫嘴角殘留的牛奶沫，還有，她沒有化妝而顯得疲倦發黃的臉。我很希望王岫坐過來，把我攬進她的懷里，輕輕拍著我的腦袋說，乖女兒，看的什么書呢?哦，漫畫啊?你這么大了，怎么還喜歡看漫畫?你該在學習上多用點功喲。對了，你生活還習慣嗎?媽媽太忙了，沒時間照顧你，但是，媽媽會努力，多抽一些時間陪你。媽媽希望你快樂。

想象著這么溫暖的場面，我的眼睛有一點發熱。想把頭靠進王岫的懷里。這個念頭膨脹起來，充滿了我的身體，變得不能抑制。林為站在空曠的河邊，望著我的時候，一定很想讓我摟著他的脖子，說一聲，爸爸，我不想離開你。這樣的念頭，一定也在林為的身體里面膨脹過，變得不能抑制吧?原來，林為的想法并不可笑，我跟他一樣，渴望擁有一個煽情的細節。哪怕結局已經注定好了，能夠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煽情的細節，心里也會覺得安慰。想起曾經讓林為傷心難過，我的眼睛又熱又酸，漲滿了濕乎乎的潮水。

可惜，王岫根本沒有注意到我眼睛里面的變化，她甚至沒有注意到我的漫畫書，她在對面的沙發上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姿勢，然后一字一頓地說，林媛嬡，我不指望你喜歡馬伯伯，但你至少要懂禮貌，表現出自己的教養，不要像個野孩子。不要在外人面前丟我的臉。上次那樣的事情，我不希望再發生了。王岫的聲音，干巴巴硬生生的。跟糟老頭子在一起的時候，王岫的眼睛里面，總漂著一層薄薄的水，表情生動起來，那層薄薄的水是流動的，眼光流轉的樣子。但是，王岫跟我談話的時候很嚴肅，一點笑容都沒有。眼睛里面那一層薄薄的水，好像蒸發掉了，王岫的眼睛看上去黑洞洞的。我不想說話，我擔心即使張開嘴巴，也發不出聲音，我的嗓子干辣辣的，像著了火。我繃直了腳尖，看著王岫，點了點頭。

王岫不再看我，她很快就把注意力集中到了自己的手指頭上，她伸出雙手，瞇著眼睛看著自己的手指頭，王岫的十根手指，根根都像蔥一樣，修長潔白，皮膚光滑嬌嫩。王岫微笑了一下，然后，一根一根地捋著自己的手指頭，王岫的動作又輕柔又優美。那一瞬間，我真的好希望自己是王岫的某一根手指，那樣，就能夠享受到她微笑的凝視，還有輕柔又優美的撫摸了。奶奶經常說，十指連心。我要是王岫的哪一根手指，我就跟她連著心了，我疼的時候，她的心就會疼了。

胡思亂想著，不曉得怎么竟然流了一臉的眼淚，涼涼的淚水流進嘴里，有一點成。王岫什么都沒發現，她專心地捋著自己的手指，完全忘記了我的存在。我很生自己的氣，胡亂用紙巾擦掉眼淚，拿起我的漫畫書，站起來，忍不住怪叫了一聲，嚇得王岫從沙發上跳起來，沒等她作出第二步反應，我已經跑出了房間。在小區花園里跑了一圈，然后，沮喪地坐在白色的秋千架上發了一上午的呆。

我曉得王岫希望我舉止得體，聲音甜蜜，笑容迷人。一個天使般可愛的女兒，點綴在王岫華麗的生活里，像點綴房間的裝飾品，顯示出主人的品位和格調。我不是王岫的哪一根手指，我只是她生活里的某一件裝飾品。

王岫跟我談過話以后，我再也沒有跟糟老頭子一起吃過飯。星期五回到家，碰到糟老頭子來了，我就跟小桃在廚房里面吃飯。我發現，只要不跟糟老頭子一起吃飯，不聽他喝湯的聲音，我就不會打嗝。

控制打嗝比較容易，但要徹底控制住情緒，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那個糟老頭子對我倒是蠻客氣的，每次見到我都給我帶點小禮物，什么俄羅斯套娃呀，什么盧浮官藏畫的明信片啦，什么澳太利亞的小袋鼠和小考拉貼板呀，什么韓國的海苔呀，日本的餅干啦……糟老頭子似乎滿世界都跑去了。

心情美好的時候，我比王岫更希望自己像一個天使，人見人愛。那種時候，我的確像個天使一樣討人喜歡。不僅能夠愉快地收下糟老頭的禮物，還會用甜得發膩的聲音說，謝謝伯伯。但是，遇到心情惡劣。我就管不住自己了，總想干點什么，叫所有的人都討厭我，越討厭越好。

糟老頭子來的那天，要是遇到我心情惡劣，就要倒霉了。我會在他喝湯喝得正高興的時候，突然出現在餐桌旁邊，把他送的小禮物用垃圾袋裝到一起，鄭重其事地退給他，并且還要陰沉著臉加上一句，把這些東西拿回去給你的孫女玩吧，我早就不玩這些了。我曉得糟老頭子家里有一個黃臉婆，還有一個很小的孫女。我打嗝老頭倒是不生氣，我這么一說，總能把糟老頭子的腫眼泡氣得發亮。年齡是糟老頭子的一根軟肋，糟老頭子不喜歡任何關于他年齡的暗示，在王岫的面前，他總是努力表現出生機勃勃的樣子，企圖讓人忘記他的年齡。但是，糟老頭子的控制力超好，明明生氣了，卻能裝出不生氣的樣子，和顏悅色地說，媛嬡想得真周到，岫岫，哪天你幫我給我的小孫女買點禮物去。

我倒不擔心得罪了糟老頭子，我就是讓糟老頭子再難堪，王岫都有辦法擺平。那個糟老頭子對王岫很著迷，我經常聽見他跟王岫說他會盡快離婚。婚姻是糟老頭子的另外一根軟肋，糟老頭子覺得不離婚對不起王岫。王蚰從來不提讓糟老頭子離婚的話，糟老頭子主動提起來，王岫總說她不想傷害老頭的家庭和子女。王岫的話讓老頭很感動，老頭說他曉得王岫識大體顧大局，他沒看錯人。他們兩個吃完飯，喜歡坐在餐桌上喝茶聊天，像演肥皂劇。有時候，我會在門后偷聽，聽著聽著就想發笑。我覺得王岫根本不希望糟老頭子離婚。我也不希望王岫跟他結婚，那不成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了。

我每次跟糟老子PK，王岫比糟老頭還要氣，但是，當著糟老頭子的面，王岫不會發作。王岫只會細聲細氣地說，媛媛，你怎么能這樣說話?快給馬伯伯道歉。糟老頭子是不會讓我道歉的，他可不想把場面搞得更僵。糟老頭子總是很大度地說，沒事，小孩子嘛。媛媛，告訴伯伯喜歡什么，下次，伯伯一定帶給你。沒等我說什么，王岫馬上接了糟老頭子的話，順水推舟地說，唉，現在的孩子，一個比一個叛逆，真不曉得他們整天都在想什么。真讓人頭疼。王岫皺著眉頭，很痛苦的樣子。糟老頭子氣得發亮的腫眼泡很快就暗下來了，轉而安慰起王岫。糟老頭子說，岫岫，你也不用著急，孩子嘛，都有這個過程，等到長大了就好了，尤其是女孩，長大了就跟當媽的貼心了。聽糟老頭子這么一說，王岫皺著的眉頭馬上舒展開了，接下來，他們會圍繞著教育的問題，談上半天，說些不疼不癢的廢話，沒一句說得到點子上。我發現，老年人總是嫉妒年輕人，人上了年紀，容易變得刻薄。說起現在的年輕人，糟老頭子顯得憂心忡忡，好像就他們那一代人是社會的棟梁，又能吃苦又能承擔，他們要是不在了，地球都要停止轉動了。王岫一個勁附和糟老頭子的話，糟老頭子越說越激動，像在搞演講，可笑得要命。

看到王岫跟糟老頭子說話輕言細語，溫軟可人，千萬別以為王岫的氣已經消了。王岫的氣一點都沒有消，只是被她強行壓制在心里了，王岫跟糟老頭子一樣，控制力超好。王岫要等糟老頭子走了才會發作，大發雷霆，像個瘋子，見什么摔什么。遇到王岫發脾氣，小桃總是飛快地溜進自己房間去了。小桃很怕王蚰，平時我也很怕王岫，遇到心情惡劣，我就不怕她了。我不僅不怕她，我還巴不得她打我一頓。

摔完了東西，王岫還會不管不顧地叫，你為什么要這樣?你成心跟我過不去?我哪一點虧待了你?我忙死忙活，讓你吃好穿好，上最好的學校，我哪一點對不起你?人家小桃十五歲已經到外面打工了，你對這樣的生活還有什么不滿意?你說!你到底想干什么?難道我生下你來就是為了這一天，讓你來破壞我的生活?我告訴你林媛嬡，你要是對我不滿意，對現在的生活不滿意，你可以走，去過你想過的生活，去跟你想跟的人!我絕對不挽留你!絕不挽留!

王岫歇斯底里的尖叫聲，像刀子割在我的皮膚上，我有一種痛并快樂的感覺。我喜歡這種感覺。我不是成心要跟糟老頭子過不去，實際上，我的心情跟糟老頭子沒有什么關系，王岫從來不明白這一點，她當然想不到，在這個家里，除了看得見的這幾個人，還有一個看不見的人——林為。這個家里。表面上沒有林為的任何痕跡，一張照片都沒有。在王岫面前，我也假裝自己忘記了林為。我和王岫之間的談話少得可憐，沒有一句話說到過林為。我覺得王岫已經徹底忘記了林為，如果不是有我這個證據，她在縣城的那段生活，都可以從記憶里抹去了，怪不得離婚的時候，她不想要我。王岫對待生活的態度，很像河水，只‘會往前，絕不回頭。但是，我不行。我根本沒法忘記林為。離開小縣城之后，林為可憐巴巴的眼神，病毒一樣，隨時都會跳出來，攻擊我的系統，讓我的生活程序和心情變得一片混亂。只要林為可憐巴巴的眼神晃蕩在我的腦袋里，我的心情就惡劣得像發生過海嘯的村莊，徹底毀了。

如果壬岫打我一頓，我的心情一定要好受一些。但是，王岫從來不打我，她摔完了東西，尖叫完了，頂多無比厭惡地看我一眼。王岫看我的眼神，跟她看林為是一樣的。

王岫的眼神，像一把鋒利的劍，扎在我身體的某一個柔軟的部位。我感覺不到疼痛，卻能夠感覺得到，我的身體，在被切割，割碎的地方很快變得堅硬了。

五

王蚰跟糟老頭子最后還是分開了，像所有這一類的關系一樣，糟老頭子最后回歸了自己的家庭。不是因為我，我的惡劣表現根本影響不了王岫跟糟老頭子的關系。糟老頭子不在乎我的態度，王岫也不在乎我有什么樣的心情。我不是王岫的哪一根手指，在王岫的生活里，我頂多是一件可有可無的裝飾品。

王岫跟糟老頭子分手的原因是糟老頭子退休了，他失去了權勢，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糟老頭子。成人的世界，就是這么現實。這么現實也沒有什么不好，大家都這么現實，倒是省了許多的麻煩。糟老頭子保全了家庭，王岫獲得了自由。一個雙贏的結局。

王岫表現得很夠意思，曉得糟老頭子退休了，也沒有馬上跟糟老頭子分手。那個星期五，糟老頭子來了，王岫還是一如既往地親自下廚房煲了湯。倒是小桃的臉翻得比較快，小桃還是管糟老頭子叫先生，語氣和臉上的表情卻不再恭敬，看上去有一種嘲諷的意思。

糟老頭子退休之后，好像一下子老了，眼神里不再有那種硬朗的霸氣，顯得軟塌塌的。連喝湯的聲音，也沒有原來響亮了。喝過湯，王岫還跟原來一樣，坐在餐桌邊陪糟老頭子喝茶。糟老頭子看著王岫，長久地沒有說話，王岫也沒有話說。糟老頭子軟塌塌的眼神，漸漸從王岫的身上移開了。

王岫松了一口氣。果然，糟老頭子不再來了。

我跟王岫的關系沒有因為糟老子的消失出現任何的改善。一起生活了兩年，我們之間的距離沒有縮小，反而越來越大，從心情到身體，都更加的陌生了。

我和王岫，像兩條交叉的線，僅僅有一個點是重疊的。兩條交叉的線，只會離得越來越遠。意識到這一點，我并沒有覺得難過。相反的，我覺得很輕松。也許，世界上所有的人和人的關系，都是兩條交叉的線，只有一點點重疊，然后，漸行漸遠。

六

報紙上喜歡說，這是一個日新月異的時代，對此，大家都表現得歡欣鼓舞。我理解的所謂日新月異，就是沒有什么是靠得住的。一條街道，過上幾個月，就變成了另外一條街道。一片廢墟，用不了多久，就蓋起了一片高樓，連廢墟的影子都找不到了。一個商場，幾天前還在賣電器，幾天后就改賣時裝了。一對夫妻，昨天還是夫妻，今天就離異成了不相干的兩個人。一對戀人，上個月還在一起發誓要相守一生，下一個月，就分別跟不同的人結成了夫妻。手機換代，電腦系統更新，游戲升級，時尚更是每年不一樣。舊的日子，很快就被新的日子覆蓋了。舊的心情，總是隨風而逝。

七

王岫很快有了新的男朋友。

王岫本來不想讓我見她的新男朋友，她的新男朋友卻堅持要見我。我反正無所謂，叫我見就見，我對王岫的新男朋友，已經沒有了好奇心。見面安排在一家必勝客店。我和王岫去的時候，她的新男朋友已經等在那兒了。王岫的新男朋友叫舒曉風。第一眼看上去，感覺舒曉風跟糟老頭子完全是兩回事，天壤之別。舒曉風長得很養眼，而且，看上去很年輕。王岫的臉保養得很好，皮膚白皙細膩，沒有斑點，沒有皺紋。她不笑的時候，看上去頂多三十四五歲。但是，笑起來就顯老了，眼角的皺紋怎么都藏不住。大概心理有障礙，王岫從來不笑，即使該發笑的時候，她也頂多把嘴角往兩邊扯開一點，做出一個像是在笑的表情，肌肉絕對一動不動，典型的皮笑肉不笑。畢竟，她已經四十歲了。任是什么駐顏術也不能徹底抹殺時間的痕跡。王岫跟糟老頭子在一起的時候，顯得特別年輕，但是，跟舒曉風坐在一起就不行了，怎么看都比舒曉風大。后來我找機會看了舒曉風的身份證，發現舒曉風比王岫小了八歲。

王岫在公共場合顯得相當迷人。她看人的時候喜歡瞇著眼睛，長長的眼睫毛齊刷刷地蓋在眼睛的外面，像一道美麗的柵欄。她生氣的時候喜歡咬嘴唇，潔白的上牙齒輕輕咬住紅潤的下嘴唇，眼睛睜得溜圓，好像很委屈的樣子。王岫瞇著眼睛的時候，顯得很性感。而她咬嘴唇的樣子看上去很天真。王岫的許多動作，都有一種小女生的嬌態。

當著舒曉風的面，王蚰表現得比任何時候都關心我，主動幫我往比薩上澆番茄醬，還輕聲問我要不要冰激凌，喜歡香草味道還是草莓味道。我看穿了王岫的伎倆，曉得她是做戲給舒曉風看，我也樂意配合王岫，把母女情深的戲做足。我很少有機會享受王岫的關心，哪怕是做戲。平時，在王岫面前，我老是有一點緊張，局促不安。嗓子發干，腦袋空白。王岫母愛十足的表現，有效地緩解了我的緊張心理，我漸漸變得自然起來。

舒曉風很熱情，自來熟的樣子，大概是害怕冷場，舒曉風說了很多話。我沒問他是干什么的，他卻主動告訴我，他在王岫的廣告公司負責廣告設計。王岫有一點不自然。說實話，我也有一點吃驚。我還以為舒曉風是個年輕的啷，我沒想到，舒曉風是一個打工仔，而且，還是在王岫的公司。但我沒有表現出來。舒曉風說話的時候，我微笑地看著他和王岫，不時點點頭。舒曉風說話的空當，我把盤子里的海鮮至尊切成很小的塊，用叉子輕輕叉起，送到嘴里，然后，用餐巾紙擦掉嘴角的番茄醬。舒曉風問起我學校的事情，我總是裝作認真思考的樣子，雙手托著腮幫子想一會兒，才輕言細語地回答他。

我裝出來的樣子，一定很可愛。王岫對我的表現很滿意，跟舒曉風見面之后，王岫心情很好，主動帶我到商場，給我買了一雙阿迪達斯的運動鞋。

王岫在舒曉風的面前，打出了一張慈母牌。

王岫跟舒曉風的感情發展很快，他們很快就同居了。我在寄宿學校的時候，舒曉風住在我們家里。我周末回家的時候，舒曉風就回自己的單身公寓去了。王蚰跟舒曉風說，她這樣做，是考慮我的感受。王岫真是越來越虛偽了。她才不會考慮我的感受。我曾經那么討厭糟老頭子喝湯的聲音，她還不是照樣在家里給糟老頭子煲湯。在這個家里，她是絕對的主宰，小桃是保姆，而我不過是房間里的裝飾，有用的時候，拿出來顯示主人的品位和格調，甚至是愛心，沒用的時候，根本就是一件多余的東西，放在哪兒都礙手礙腳的。

我曉得王岫信不過我，盡管我跟舒曉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表現很好，她還是擔心我控制不住情緒，像對待糟老頭那樣對待舒曉風。糟老頭年紀大，氣度也大，生氣歸生氣，總不好跟我計較。王岫擺平糟老頭很有經驗，在糟老頭面前，王岫有年齡和單身的優勢。王岫對付糟老頭子游刃有余。舒曉風就不一樣了，舒曉風不僅年輕，長得還很養眼。我感覺得出來，王岫跟舒曉風談戀愛，顯得有些吃力了。

第一次見面，舒曉風給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他給我一種很陽光的感覺。我喜歡這種感覺。是的，陽光。我喜歡一切明亮的東西。相比之下，糟老頭子給我的感覺太糟糕了，鬼鬼祟祟的，讓人產生陰暗心理。我沒想到，小桃很討厭舒曉風。有一個周末我回家的時候，王岫不在家，大概是跟舒曉風約會去了。王岫跟舒曉風搞得像一對小戀人，難舍難分的。我不曉得王岫會不會跟舒曉風一起去蹦的，反正王岫每次約完會回來，都是滿臉放光，很high的樣子。

小桃干完活，老是到我的房間轉來轉去，一會兒說，媛嬡小姐，你喝不喝水?一會兒又說，嬡嬡小姐，你吃不吃水果?小桃的樣子看上去很可疑，我叫住她，問她出了什么事情，她吞吞吐吐地說了半天，繞來繞去的，我終于聽明白了，原來，小桃擔心舒曉風是個騙子。我覺得小桃純屬吃飽了撐的，沒事找事。我說，小桃，你跟王岫還真是貼心。小桃說，媛媛小姐，你不曉得，王姐對我有恩的，我剛剛來的時候，我爸要一萬塊錢做手術，王姐馬上就給了我，說好從工資里扣，王姐后來也沒有扣我工資，每年還給我一個紅包。

王岫對我可沒有這么大方，盡管她給我買衣服一定會買名牌，哪怕是一條毛巾，也要用好牌子。參加學校的各種出國夏令營，王岫也是最積極的。但是，我早就看明白了，王岫花在我身上的錢，沒有一分是為了我，全都是為了滿足她的虛榮心。王岫平時給我的零用錢少得可憐，我曉得王岫擔心我把錢給林為和奶奶。王岫真是小看了林為和奶奶，林為和奶奶才不會要她的錢。我的那些同學，個個都有自己的銀行卡，花錢大手大腳，王岫給我的那點零用錢，讓我在學校像個叫花子。為了給我那些出手闊綽的同學送上一件像樣的生日禮物，我有時候不得不絞盡腦汁。但我從來不管王岫要錢，我受不了她那種恩賜我的態度。王岫寧可花錢做慈善，供養貧困學生什么的，每次花一點小錢，就在報紙電視上大肆宣傳，還配上被王岫供養的學生的照片，學生寫給王岫的信。那些被王岫供養的學生，個個都像小桃一樣，對王岫充滿了感激。王岫曉得她給我花多少錢，我也不會像那些學生和小桃一樣感恩戴德。我的同學，沒有一個對父母感恩戴德的，不抱怨給的錢太少就不錯了。

我懶得看小桃眼淚汪汪的樣子。我說，放心吧，王岫比猴子都精，誰騙得了她。小桃還是不放心，想了想說，小白臉沒有一個是好東西。他比王姐小那么多，還不是為了騙王姐的錢。你不曉得，六棟的曹姐，前段時間就被一個小白臉騙了，騙得好慘。房子都抵押了。小桃紅著眼睛的樣子，真的很讓我討厭。我說，你要不放心，就提醒提醒王岫，叫她防著舒曉風唄，王岫高興了，沒準再給你一個大紅包，反正王岫的錢多得很，不給你也被小白臉騙去了。小桃瞪了我一眼，說，我不跟你說了。人家都說女兒是媽的貼心小棉襖，我不曉得王姐咋養了你這個白眼狼。小桃真的生氣了，不再理我。不理我更好。我還懶得理她呢。

王岫打的慈母牌，嚴重誤導了舒曉風，讓舒曉風以為，我是王岫的心肝寶貝。舒曉風竟然提出來要接送我到學校。一直以來，我都是坐校車去學校的。王岫很忙，即使有時間她也不想送我，偶爾不曉得哪根筋搭錯了，想要送我，我也會婉言謝絕。從家里到學校，最快也要一個小時，那么長的時間，坐在一輛車里，那么小的空間，我和王岫都覺得不自在。校車上，經常只有我一個人，好像校車是專門給我開的；別的同學只是偶爾坐一次。黃豆米有時候也來坐校車。黃豆米的媽媽倒不忙，但黃豆米煩她媽。我到省城半年之后，黃豆米也轉到省城來上學了，她家的瓷磚廠越開越大，在省城開了一個銷售門市，她媽媽到門市來管賬。黃豆米媽媽除了接送黃豆米，每個星期還會開車到學?？袋S豆米兩次，給黃豆米送吃的用的。黃豆米堅決不讓她媽媽到學?？此龐寢屓チ?，她也躲在教室里不見，還埋怨她媽媽影響她學習6搞得她媽媽誠惶誠恐，以為真的影響了黃豆米的學習。其實，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黃豆米壓根就不愛學習，她是嫌她媽媽土，上不得臺面，害怕被同學看到了笑話她。黃豆米的媽媽一看就土，屬于土財主一類。每次去學校看望黃豆米，生怕不夠隆重，脖子上的金鏈子比狗鏈子都粗，十個指頭戴了八個戒指，人又胖，臉上的妝化得嚇人。我的那幫同學經常拿黃豆米開心。到了省城之后，黃豆米再也找不到在小縣城里的優越感了。黃豆米為了不叫同學嘲笑，什么出位的事情都敢做，她成了我們學校最敢出位的女生。只要不上課，黃豆米馬上把校服換下來，穿上最性感的衣服，黃豆米發育超好，是我們學校最有名的BBS(波霸)。黃豆米的耳朵上起碼扎了四個洞，戴了兩個耳釘、兩個耳環，耳釘超亮，耳環超大。黃豆米告訴我，她大麻都吸過了。她還說，吸大麻的感覺很high。黃豆米問我想不想試試。我倒是很想試試，但我沒有閑錢。我當然不能告訴黃豆米我沒有錢。我只好對黃豆米說，不行，王岫要是曉得了，非打殘了我不可。黃豆米說，你怕她干啥，她根本不敢把你怎么樣。她要是打你，你可以告她家庭暴力。黃豆米真的練出來了，我覺得她什么都不怕了。她當然不怕，她是她媽媽的心肝寶貝，她隨時都可以要挾她媽媽。黃豆米打個噴嚏，她媽媽都要心疼。而王岫根本不在乎我，我就是自殺了，王岫都不會哭。

舒曉風真是給王岫出了難題。他要是曉得我根本不是王岫的什么心肝寶貝，我連王岫的一根手指頭都不是，他一定不會那么積極主動要送我到學校了。王岫也算是自作自受，自己給自己釀了一枚苦果果。為了不在舒曉風的面前露出馬腳，王岫不得不咬牙吞下自己釀的苦果果。

我樂意讓舒曉風送我去學校。舒曉風每次送我到學校，不用我說什么，他都會幫我把書包和換洗衣服送到宿舍，微笑著和我的同學打招呼。舒曉風的舉止很得體，既殷勤又不卑不亢。舒曉風到學校送我，幫我爭足了面子。我們學校的女生都說舒曉風長得像五月天的主唱阿信，阿信是我們學校女生的偶像。尤其是黃豆米，簡直把舒曉風當成了阿信，老是跟在我身邊，向我打聽舒曉風的事情。

黃豆米特別想搭舒曉風送我的車到學校，她都跟我說了好幾次了。我可不敢冒險讓黃豆米搭車。黃豆米看舒曉風的眼神，完全是一個鐵桿粉絲的狂熱眼神。舒曉風不是阿信，他只是長得有點像阿信，他從來沒有當過什么偶像，突然遇到黃豆米這種“鐵粉”，我不曉得舒曉風還能不能正常把車開到學校。搞不好就把車開到溝里去了。況且，我跟舒曉風很談得來，要是搭上一個黃豆米，肯定什么都談不成。

我和舒曉風一路上什么都能談，甚至談起了各自的理想。我不是很喜歡理想這個話題，因為我發現，我沒有理想。在小縣城的時候，我的理想是到省城，到了省城以后，我再也不曉得有什么理想了。我的同學，除了少數幾個男生有理想，比如比父母掙更多的錢，當更大的vip什么的，大多數都不曉得以后干什么。舒曉風不相信我沒有理想，他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想。哪怕像霍爾頓·考爾菲德那樣，做一個麥田里的守望者，那也算一種理想。我不曉得霍爾頓·考爾菲德是誰，更不曉得還有當麥田守望者這種理想。舒曉風告訴我，霍爾頓·考爾菲德是一本叫《麥田守望者》的小說里的主人公，就是男一號。寫這本書的是一個叫塞林格的美國人。·所謂麥田守望者，就是守在麥田的邊上，把在麥田里奔跑的孩子擋住，不叫他們掉到懸崖下面去。我發現舒曉風讀過很多小說，談起小說，他總能說得頭頭是道。我不喜歡讀小說，我只喜歡看漫畫。我說，麥田守望者?這算理想嗎?會不會太可笑了?舒曉風說，林嬡媛，你不要把理想神秘化，不是非得偉大的事情才叫理想，理想也可以很普通。比如，有一件事情，是你非常喜歡做的，對你來說，就是理想。在舒曉風的啟發下，我發現我也是有理想的。我的理想，怎么說呢，也許跟霍爾頓·考爾菲德一樣可笑。我本來不打算說出來，但是，舒曉風一再問我，我要他保證不笑我，我才說。舒曉風保證不笑我，還鄭重其事地跟我拉了鉤。我說，我很想到茶館里幫人掏耳朵。到過我們省城的人都曉得，我們省城的茶館里，有一種專門幫人掏耳朵的人，掏一只耳朵只收一塊錢。那是我所見過的最廉價的享受，任何人都享受得起。我曾經在茶館找人掏過一次耳朵，怎么說呢，那種感覺，真的很享受。我想，凡是掏過耳朵的人，一定會迷戀那種享受。只是，那些給人掏耳朵的人，不太講究衛生。我對舒曉風說，我去給人掏耳朵的時候，一定要穿白色的工作服裝，戴上口罩，還要像醫院的醫生那樣，每掏完一個，就用酒精棉球消毒掏耳朵的工具和自己的手。舒曉風一下子笑出了聲，他到底沒能忍住。舒曉風笑完之后，一個勁給我道歉。我沒有怪他，一個女孩，想到茶館幫人掏耳朵，確實很可笑，比當什么麥田守望者更可笑。我要是把這個理想告訴王岫，王岫一定氣得歇斯底里大發作，王岫送我到貴族學校讀書，是要把我培養成像她那樣的成功女人，一個女vip。就是林為和奶奶，也不會同意我去茶館幫人掏耳朵的。我這個理想，看起來簡單，實際上，比那些崇高的理想更難實現。舒曉風的理想倒算得上一個真正的理想，他的理想是成為宮崎駿那樣的動漫大師。舒曉風很喜歡談他的理想，談起這個話題，他總是滔滔不絕。眼睛里有一種很閃亮的光。

舒曉風送我的時候，一個小時的路程，從來不覺得漫長。舒曉風是個很有趣的人，不喜歡生氣，就是問他跟王岫的事情，他也不會生氣。有一次，我問舒曉風，你和王岫誰追的誰?舒曉風說，當然是我追的王岫。我說，你是看上王岫有錢吧?我以為他會生氣，男人對這樣的問題都很敏感。沒想到，舒曉風笑著說，林媛媛，你的問題真可愛。你不會是跟錢有仇吧?老實說，錢也是王岫魅力的一部分。我想不出來，一個沒有錢的王岫是什么樣子。你幫我想想，要是王岫穿一件三十塊錢的地攤衣服，她還是王岫嗎?一個女人的魅力，是方方面面的總和。成功可以把一個人的魅力發揮到最大。

原來，在舒曉風的眼里，王岫是一個完美的“四Z”女人：知識、知性、資產、姿色。

舒曉風這么一說，倒是弄得我沒話說了。比起王岫來，舒曉風給我的感覺沒有那么虛偽。我本來還想問問他是不是真的不在乎和王岫的年齡差異。這個問題，也許比錢更敏感。女人愛上大三十歲的男人都沒有人覺得奇怪，但是，男人就不一樣了，女人要是比男人大上那么三五歲，所有人都會說三道四。王岫比舒曉風大了八歲，即使舒曉風不在乎，舒曉風的父母也不在乎嗎?

關于年齡差異的問題，我一直都沒有問出口。我不想破壞了跟舒曉風建立起來的愉快氣氛。我還從來沒有跟什么人能夠愉陜相處呢。在人際關系上，我一直處于緊張焦慮的狀態。

我跟舒曉風的愉快相處，也讓王岫松了一口氣。那段時間，王岫臉色紅潤，眼睛明亮，笑聲又脆又甜。王岫甚至說等我中考完放了暑假，我們三個人一起到馬爾代夫度個假。對馬爾代夫的假期，我們都充滿。了期待。

我突然發現，自從王岫跟舒曉風在一起，我已經很久沒有想到過林為了。

八

那個周日的黃昏，我已經收拾好了回學校的東。西，正等著舒曉風來送我去學校。等到七點，舒曉風還沒有來，我有點急了。我讀的那個寄宿學校出了名的嚴格，周日晚上八點半之前必須返校，晚一分鐘都要受到懲罰。

王岫看上去一點也不急，她坐在沙發上，一根一根地捋著自己的手指頭。王岫捋手指頭的動作又輕-柔又優美。王岫對待自己的十根手指頭，非常精心。我不喜歡王岫沒事就捋她的手指頭，她一捋手指頭我就忍不住想成為她的某一根手指頭。一想這個問題，我就內心焦慮。我故意在王岫的面前走來走去，王岫根本不看我。我大聲說，已經七點了，舒曉風怎么還不來?王岫自終于把注意力從指頭上移開，看了我一眼，說，你給舒曉風打個電話，看看他是不是堵車了。要是來不及，你就自己打車去。說完，又埋頭捋起了手指頭。’我嘆了一口氣，把手機拿出來，從里面翻出舒曉風的電話，沒等我按撥號鍵，我家的坐機電話突然響了。坐機就在王岫的右手邊，王岫順手接起來，嗲聲嗲氣地說，嗨，你到哪兒啦?我家公主著急了。家里的坐機，平時只有舒曉風會打。王岫突然咳嗽起來。她把話筒扔到了沙發上，好像拿在手里的不是電話，而是炸彈。王岫說，你的電話。她的嗓子像是被什么東西勒住了，聲音充滿了厭惡。我從沙發的另一邊過去接了電話。

我說，喂!你是誰?

你是媛嬡不?電話里傳來奶奶土得掉渣的縣城話。怪不得王岫突然咳嗽起來。

我說，奶奶，我是媛媛。你怎么想起給我打電話了?

奶奶說，媛嬡，你一點都不曉得，你爸爸住院了，你趕緊回來一趟。

我大聲說，什么，爸爸住院了?什么病啊?

電話里傳來忙音，奶奶已經掛掉了電話。奶奶打的是公用電話，她舍不得多花錢。我翻出電話里記錄的號碼，按了回撥，電話占線。電話一直占了十分鐘的線，等我打通電話，奶奶已經離開了。

放下電話，我對王岫說，我爸爸住院了，奶奶叫我回去一趟。王岫說，你回去有什么用?王岫的眉頭已經皺起來了，聲音還控制得住。

王岫不喜歡我去看奶奶和爸爸。她說我每次從小縣城回來，都帶著一臉愚蠢的土相。每次放假，林為要來接我，王岫都會找各種各樣的借口不讓我回小縣城。比如給我報各種培養淑女的班，什么游泳班、芭蕾舞班、圍棋班、禮儀班，還有就是參加夏令營，跟學校的同學到國外哪個人家住幾天提高英語水平。王岫找的借口，總是讓林為無話可說。當然啦，我也不喜歡回小縣城，我每次回去，待兩天就夠了。林為和奶奶，都讓我心煩。奶奶說三句話，有兩句是罵王岫的，而且罵得極其難聽，奶奶罵王岫賣×的。奶奶痛恨王岫，但她又對王岫充滿了抑制不住的好奇，她總是想方設法打聽王岫的情況，她張口就說，那個賣×的，給你找后爸沒有?嬡嬡你要當心點，晚上睡覺拿把剪刀，要是哪個敢對你動點歪心思，你就扎死他。奶奶的心已經被仇恨毒化了。跟奶奶在一起，心里不長毒素才怪。林為絕口不提王岫，林為只曉得一門心思對我好。有一次，我隨口說了一句，記得小時候河里的魚好好吃。林為連著三個晚上都到河邊去釣魚，身上被蚊子咬了幾十個包，總算釣了一條八兩重的魚，林為舉著那條八兩重的小魚，比中了六合彩還興奮。但是，那條魚吃起來，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味道。

林為一點都不明白，我不需要他對我這么好，他越是對我好，我就越想逃開，離得遠遠的。

王岫收了一條短信，然后拎起我的書包和裝換洗衣服的小皮箱說，快點走吧，舒曉風已經到樓下了，我送你下去，再不走你要遲到了。

我看著王岫說，要是一般的病，爸爸不會住院的。你幫我給老師打電話請個假，我想回去一趟。

王岫把我的東西放到地上，說，林媛嬡。我再說一遍，你回去也沒用。而且，還有。一個月就要中考了。這樣吧，我以你的名義給他們寄點錢回去。他們給你打電話，不過是想要一點錢。

王岫的聲音已經有點控制不住了。要不是舒曉風進來了，王岫一定會爆發的。王岫的聲音只要失控了，就會全面失控。舒曉風一進來，王岫的聲音立馬控制住了，皺著的眉頭也打開了。王岫很在乎舒曉風，她不想在舒曉風的面前失態。

王岫說，曉風，你來得正好，幫我勸勸嬡嬡嘛，我怎么說她都不聽。王岫的聲音，有一點嬌俏的味道。在舒曉風的面前，王岫是一個會撒嬌的女人。王岫和舒曉風對視了一眼，王岫的眼睛，含著一點哀怨。王岫哀怨的眼神，在舒曉風眼里，一定很動人。

舒曉風握了握王岫的手，然后走到我身邊，拍了拍我的肩膀，說，林嬡嬡，咱們先到學校吧。有什么事情我們路上聊好不好?舒曉風從地板上撿起我的書包和小皮箱，然后來拉我的手。

我甩掉了舒曉風的手，說，我爸爸住院了，我要回去看他。麻煩你幫我給老師請個假。

’

舒曉風愣了一下，他一定想不到，我和王岫的沖突是因為這種事情。舒曉風用眼睛詢問著王岫。當著我的面，他們兩個喜歡用眼神交流，他們兩個的眉來眼去很有默契。

王岫低了一下頭，說，嬡嬡，我不反對你去看你父親。我什么時候干涉過你跟你父親的事情?我只是想叫你先問清楚情況。再說了，今天已經沒有車了。要走也只能明天走。你這么著急有什么用?

舒曉風把提在手里的書包和小皮箱輕輕放到地上，再次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媛媛，你別著急，你爸爸不會有事的，一定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舒曉風真是不錯，他還曉得要安慰我，王岫卻沒有說過一句安慰我的話。

我說，謝謝你。舒曉風看了看我，然后看著王岫說，需要我送嬡媛回去嗎?王岫的臉一沉，隨即笑起來，很溫柔地說，你忘了，公司明天跟每日地產簽約，每日地產的項目是你全面負責的。你怎么走得開呢?舒曉風說，我當然不會耽誤明天的工作，現在送嬡嬡回去，明天早上一定趕回來了。舒曉風這么說，很讓我感動。但是，我曉得王岫不會讓舒曉風送我的。王岫怎么可能讓舒曉風送我去看她的前夫。王岫迅速地看了我一眼，王岫的眼神很硬了，她一定希望由我來拒絕舒曉風。我假裝什么都沒有看見。王岫沒辦法，只有自己上陣。她嗲聲嗲氣地說，媛嬡，你看曉風叔叔對你多好，還不謝謝曉風叔叔。不過，曉風啊，我還真不敢讓你送，清江的高速公路還沒有修好，全是山路，彎道又多，你從來沒有去過，太不安全了。你和嬡媛要是出點事情，還不要我的命啊。舒曉風點點頭，說，我沒想到這一層。媛媛，為了你的安全，只有委屈你去坐長途汽車了。我僵硬地站在那兒，一聲不吭。舒曉風很得體地說，我先回去了。王岫說，我送你到樓下。舒曉風說，不用了，你陪嬡媛吧，她心里一定不好受。舒曉風這么說，王岫也就不好再去送他了。王岫和舒曉風站在門口，又用眼神纏綿了一會兒。舒曉風終于走了。

王岫關上門，用生硬的眼神看了我一眼，然后，回自己的房間去了。舒曉風不在，她也沒有必要秀她的慈母形象。

我僵硬地站在那兒，直到腿麻木了，才撿起地上的書包和小皮箱，回了自己的房間。躺在床上，沒有拉窗簾。到了后半夜的時候，月亮照進了房間。月亮的光，白慘慘的。我睡不著，坐起來，流了一會兒眼淚。我并不傷心，只是孤獨。住在這個家里的感覺，越來越像住在陌生的賓館里。物質帶給我的溫暖，終究是不可靠的。

九

從長途汽車站出來，我坐上了一輛三輪車。三輪車夫是個中年男人，一臉苦瓜相。我覺得他好像很面熟，說不定過去跟林為一個廠的。林為他們廠倒閉后，好多人都到街上蹬三輪。看我坐好了，三輪車夫問，到哪點?三輪車夫的縣城口音，一下子喚起了沉睡在我血液里的小縣城記憶。我十二歲才離開這個小縣城，小縣城的每一條街道，都晃動著我童年的身影。跟著王岫離開縣城的那一天，我的童年就永遠結束了。也許，早在離開小縣城之前，林為帶著我到空曠的河岸上，問我愿意跟誰的那一刻，我的童年就結束了。

我說，到縣醫院那點。我脫口而出的話，跟三輪車夫一樣地道。我沒想到，我的小縣城口音，還這么原汁原味。王岫送我上的那個寄宿學校，貴得要命，那兒的老師和學生，全都是勢利眼。我剛去的時候，簡直不敢開口說話。我的小縣城口音，讓老師和同學開心得要命。好像我是小品演員。我發了狠，只用了半年時間，就學了一口標準的普通話。我還以為，我已經不會說小縣城的話了?？磥恚甑挠洃?，就像胎記，是抹不掉的。

三輪車夫驚訝地看著我說，你是我們這的人?看不出來噻?你到醫院干哪樣子呢?小縣城的人，有時候熱情得讓人受不了了。想到林為，我的情緒一下子低落起來，懶得搭理三輪車夫，三輪車夫知趣地閉了嘴，蹬起車飛跑起來。

小縣城的下午，街上的人比較少，街道和店鋪彌漫著一種懶洋洋的氣氛。才五月底，天氣已經熱了。空氣熱起來，給人一種臟乎乎的感覺，熱空氣撲到臉上，像粘了一層臟東西。小街小巷里，彌漫著刺鼻的豆瓣醬昧道。

到了醫院，我給了那個三輪車夫五塊錢。三輪車夫的眼神，立馬變得謙卑起來。

醫院的大樓是黃色的，只有五層高。我小時候，差不多每一個月要發一次燒，而且，都是深更半夜。林為用被單把我背在背上，然后，騎上自行車，風一樣往醫院跑。林為的背，厚實溫暖，我每一次都在林為的背上睡著了。

林為住在一間八個人的大病房里，走進大病房，空氣像是變厚了，重濁的味道撲進鼻子，我忍不住打了幾個噴嚏。林為有氣無力地靠在床上，閉著眼睛，臉色蠟黃。我站在床邊，摘下墨鏡，說，爸爸，我回來了。林為睜開眼睛，好半天，終于看清楚了我的樣子。他說，嬡媛，你昨個回來了呢?我說，爸爸，你感覺好沒好一點點?林為點點頭，說，我沒得事了，你趕緊回去上學，你就要中考了哈，不要耽誤了學習噻。我說，你放心，我不會耽誤學習的。林為往病床的一邊挪了挪，空出一點位置。我坐到林為空出來的病床上，林為伸出干枯的手，摸了摸我的臉，說，你好像瘦了一點哈，你學習任務重噻，要吃多點吃好點哈。林為的手指，像金屬一樣冰冷堅硬。我把林為的手抓在自己的手里，想要讓他變得暖和一點。我說，爸爸，你沒事的。林為說，我曉得我沒事，過幾天就好了。你還沒有回家去哈?回去看看奶奶哈，奶奶整天念你。我沒有讓林為的手變暖和，自己的手已經涼起來，從手心開始，慢慢涼到了每一個手指尖。我說，爸爸，那我走了，先回去看奶奶，一會兒再來看你。林為點點頭，說，不要擔心我哈，看看奶奶，明天就回去噻，我過幾天就出院了，等你放假回來，爸爸還到河里給你釣魚吃哈。林為看著我，很吃力地笑了。林為的臉，瘦得皮包骨頭。一個笑容開放在林為的臉上，像一朵過于繁華的花，掛在干枯的樹枝上，有不勝重壓的感覺，看上去特別心酸。

我跑出了病房。眼淚流了一臉。我掏出包里的紙巾擦了眼淚，走進了醫生辦公室。只有一個老醫生在辦公室里，他抬起頭問，你找哪個?我說，我是三十八床林為的女兒，我想問我爸爸得了什么病?那個醫生說，你是他女兒噻?咋個才回來呢?你爸爸得的是肝癌，已經晚期了。頂多還有三個月。我說，三個月?老醫生面無表情地說，除非出現奇跡。

從醫院出來，我沒有馬上回奶奶的家。我跑到空無一人的河邊，站了好久，直到天色暗淡了，我才跑回小巷子。

小巷子的人正在做晚飯，濃郁的豆瓣醬味道飄滿小巷子，呼兒喚女的聲音此起彼伏，一派歡樂祥和。我第一次想到，林為和奶奶每天生活在這里，聽著別的人家呼兒喚女，一定覺得格外冷清吧?

奶奶坐在家里那把破藤椅上，身體縮得很小。我說，奶奶。我只叫了一聲，奶奶就從椅子上跳起來，一把抱住了我。奶奶說，媛媛，你一定要救你爸爸哈!奶奶說完，放聲大哭起來。奶奶很年輕就守寡，靠掃大街把林為養大，林為是她的命根子。我從來沒有聽過奶奶哭，在我的印象中，奶奶成天都在罵人。奶奶的哭聲很疹人，我覺得骨頭里面都冒出了寒意。

我好不容易才讓奶奶平息下來，讓她重新坐到破藤椅上。我到廁所洗了一把臉出來，沒等我找地方坐下，奶奶又從破藤椅上彈了起來。

奶奶急切地說，媛媛，你曉得你爸爸最心疼你了不?你一定要救你的爸爸哈。只有你救得了你爸爸，我把你喊回來，就是想叫你救你爸爸的命。

我當然愿意救林為，要是有奇跡，我肯定是那個最希望創造奇跡的人。但我不曉得怎樣才能救林為。

我說，奶奶，我能做什么?我什么都愿意做，只要能救爸爸。

奶奶說，嬡媛，我聽人家說，可以換肝。

肝移植。我怎么沒想到。奶奶真是太了不起了。

我說，奶奶，你放心吧，我愿意把肝換給我爸爸。我馬上回省城檢查，看看我的肝合適不合適。

奶奶說，不要你的肝哈，要換也是換我的噻，我老了，多一塊肝少一塊肝沒得事。

我說，換我的，我的肝年輕，當然是年輕的好。

奶奶說，不要跟我爭了哈。肝的事情只有醫生定得了。就是……奶奶遲疑了一會兒，很艱難地說，換肝要好多錢哈。

哦，錢!奶奶說的是錢，這才是重要問題。奶奶沒有錢，林為住院，奶奶已經花光了所有的錢。沒有人會借錢給奶奶。奶奶和林為，一個七老八十，一個病入膏肓。誰也不會把錢借給她，借錢給她等于拿錢打水漂，這樣的傻事沒有人會干。

我突然想起王岫給了我一萬塊錢。我趕緊把王岫給的錢拿出來，交到奶奶手里。奶奶哆哆嗦嗦地把一萬塊錢裝進衣服口袋里。

我不說話，不曉得說什么。我沒有錢，我只有肝。

奶奶不看我，她看著房子里昏暗的電燈泡，說，我要把房子賣了，我都問了，房子能賣五萬塊錢。我打聽了，到北京換肝少說也要一百萬。就是在省城的醫院換，也要五十萬。我就是把房子賣了，還差四十五萬。媛嬡，奶奶只能指望你了哈。奶奶說話的時候，嘴巴里散發出難聞的酸臭的味道。

我憋了一口氣，說，奶奶，我沒錢。

奶奶突然把眼睛轉過來，盯在我臉上，說，你媽有錢。奶奶的眼球往外突著，眼睛里面布滿了血絲。

奶奶的眼球在眼睛里面快速地轉動著，她說，你去管你媽借噻，將來我們還她，我和你爸爸還不起，還有你噻，你將來一定還得起她。再說了，她的錢以后還不是你的，她守得了一輩子噻。

奶奶真是走投無路了，居然想到管王岫借錢。我還記得，王岫剛剛提出跟林為離婚的時候，她當著一條街的人，把王岫罵得狗血噴頭。她罵王岫賣×，她說王岫的錢是賣×賣來的。王岫給林為的錢，被奶奶當眾砸在王岫的頭上了。奶奶跳起腳來罵，把你賣掉×的錢拿走，我們不稀罕，別臟了我們的手，我們就是要飯也不會到你的門口要。奶奶一定想不到，過了幾年i她要低三下四地讓我管王岫借錢。

可是，王岫不會借錢給我的。三萬還有可能，四十五萬，絕對不可能。我不想掃奶奶的興。我說，奶奶，我明天就回去找王岫。在奶奶面前，我從來不管王岫叫媽。

奶奶擦著眼睛說，媛嬡，你爸爸全靠你了哈。要是你媽不答應，你就給她跪下噻，當著眾人的面給她跪下，她不給錢你就不起來。嬡嬡，奶奶曉得委屈你了，奶奶先給你跪了哈!

奶奶說著，真的跪在了地上。一顆長滿了白頭發的頭不停地搖晃著。奶奶的樣子好可憐，我不忍心再看奶奶，轉身從奶奶的屋里跑了。

那天晚上，我一直守在醫院。坐在林為的身邊，我仿佛看到死亡的影子就在林為的臉上，我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我覺得我要是眨一下眼睛，死亡就會趁機靠近林為。我第一次想到了死亡的問題，一個人死了，就不會再回來了。死亡不是變魔術。人生在這一點上，跟河水是一樣的，河水流進海里，再也不會倒回來，重新變成河水。

十

第二天，我就回到了省城。我只在小縣城待了一天。平常的日子，一天很短，短暫得留不下什么記憶，但是，在小縣城待的一天，像是很長?；氐绞〕且院?，我的感覺怎么也和離開之前接不上了。

高樓、街道、街道上喜氣洋洋的人、來來往往的車輛、小區的花園、花園里的狗、小桃、王岫、舒曉風……原來熟悉的一切，我都覺得無比的陌生。我眼前老是晃動著林為蠟黃的臉和奶奶爛桃子一樣的眼睛。

我突然回來，把小桃和王岫都嚇了一跳。那天是星期二。王岫居然在家。小桃說，嬡嬡小姐，你怎么突然回來了?你的眼睛怎么那么紅啊?你別太擔心了。說完，抹起了眼淚。王岫破天荒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說，洗個澡，先睡一覺。我給你煲點湯喝。

我洗了澡，躺在床上，腦袋很痛，眼睛發脹。但我睡不著。我不敢閉眼睛，閉上眼睛就看見林為瘦得皮包骨頭的臉上掛著一個笑容，一個不勝重負的笑容。還有奶奶爛桃子一樣的眼睛。我不曉得怎么開口跟王岫說錢的事情。王岫一句都沒有問起林為的病。她給了一萬塊錢，就心安理得了。即使一分錢不給，王岫一樣心安理得。奶奶說的那些招，下跪什么的，根本不會有用。奶奶永遠不會明白，我即使拿刀割自己的手腕，王岫都不會疼的。我不是王岫哪一根手指，我不過是她生活里的一個擺設。

吃飯的時候，舒曉風來了。舒曉風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媛媛，你沒事吧?我們都很擔心你，回來就好，好好調養幾天，你媽媽特意給你煲了湯，你一定要多喝一點。

我當然有事!我怎么會沒事?我的爸爸躺在病床上等死，我怎么會沒事?我第一次覺得，舒曉風的廢話太多了，而且，相當討厭。舒曉風俊朗的臉，快樂的聲音，都讓我討厭。

當著舒曉風的面，王岫的表現真是可圈可點。她不僅親自下廚房給我煲了湯，還幫我把湯吹涼了，端到我嘴邊。我把湯接過來，端在手里，卻喝不下去。我聞到湯里的腥味，突然想吐。王岫說，喝一點吧，湯里放了干鮑。你就要中考了，壓力一定很大，好好補一補。我把碗放到桌子上，說，我喝不下。王岫說，要不叫小桃給你熬一點稀飯?王岫的聲音聽起來很溫暖，王岫的臉看上去很柔和。

我不曉得王岫聲音里面的溫暖靠不靠得住?也許，王岫真的變了，愛情改變了她，她現在是一個戀愛中的女人……

我拉開椅子站起來，對著王岫跪了下去。王岫的臉，瞬間就變得生硬起來。我手腳冰冷，嗓子干辣辣地疼。我仰頭望著王岫，說不出話來。

小桃和舒曉風跑過來拉我。小桃說，嬡嬡小姐，你快起來!舒曉風說，林嬡嬡，你快起來，有什么事情，吃完飯再說。

我死死地跪在地上，狠狠地捏著自己的鼻子，把一口氣憋在胸中，直到再也憋不住了，才放開手，那口氣從我的嘴里沖撞著跑了出來。我的嗓子一下子放松了，能夠說話了。我惡狠狠地說，不要拉我，這是我跟我媽的事。你們兩個最好知趣一點，站到一邊去!你們要是不想離開，可以當一個見證人。小桃不敢再拉我了，知趣地站到了一邊。

我望著王岫，說，媽媽，求求你救救我爸爸!我從來沒有求過你，就求你這一次。

舒曉風又來拉我，他說，媛嬡，你理智一點，我們都理解你的心情。但是，救你爸爸是醫生的事情，你媽媽能做什么，快起來吧!別惹你媽媽生氣了。我打開舒曉風的手，冷冷地說，你算哪畝地里的野蔥?你給我滾開!舒曉風的臉一下子紅了，他閉上嘴，站到了一邊。

王岫的臉紅一陣白一陣。

我說，媽媽，只有你能救爸爸。四十五萬。你只要拿四十五萬，就能幫爸爸換肝。停頓了一會兒，我又說，算我借你的，我給你打借條。你放心，我一定還得上你，我一輩子還掙不來四十五萬嗎?

經歷了激烈的幾秒鐘，王岫臉上的表情總算緩和過來了，她彎腰扶著我說，好了，起來說吧。

我搖搖頭，說，你答應了我就起來，你要不答應，我永遠都不會起來，我就跪死在這兒。

王岫半蹲在我的面前，我們兩個臉對著臉，眼睛對著眼睛。王岫的臉上有一股幽香。王岫摸了摸我的臉頰，她的手指，涼幽幽冷浸浸的。我覺得我馬上就要掉眼淚了，眼淚已經涌了上來，包圍了眼球。我大睜著眼睛，眨都不敢眨一下，害怕眨一下眼睛，眼淚就再也止不住。王岫說，好，我答應你。就按你說的，算你借的，將來你掙了錢，一定先還給我。我可要算利息哦。

小桃趕緊過來扶起我。小桃說：嬡嬡小姐，你不用擔心了，王姐連我的爸爸都救了，何況是你的爸爸。

我站起來，搖晃了一下，膝蓋很疼。我沒想到，事情這么簡單。還是奶奶厲害，當眾下跪這一招馬上就奏效了。

小桃扶著我坐到椅子上。王岫看著我；甚至笑了一下，說，不用再想這件事了，明天讓曉風送你到學校，你好好參加中考，考完了，就去接你爸爸來省醫院換肝。換肝不像你想的那么簡單，要先尋找合適的肝源，還要等醫院安排出床位和手術時間。

我說，我愿意把我的肝換給我爸，奶奶也愿意。

王岫點點頭，說，我不反對。但是，你要知道，你的肝也不一定合適。我記得你的血型跟你爸不一樣。這樣吧，中考完了，你馬上到醫院做檢查，如果合適，就用你的。不過，你先得跟小桃和曉風叔叔道個歉。小桃和曉風叔叔也是一番好心，你哪能那么說話?

小桃趕緊說，不用了不用了，媛媛小姐心情不好，我不怪她。舒曉風也淡淡地說，不用了。

我給舒曉風和小桃各鞠了一個躬，然后說，對不起，請原諒我的惡劣態度。我一直覺得給人道歉是很困難的事情，實際上，做起來，一點都不難。而且，我是真誠的，非常非常真誠。如果可能，我甚至想給那個糟老頭子也道歉，請他原諒我。

晚上躺在床上，沉重的心情變得輕松起來，我很快就睡著了。月光下，我熟睡的樣子，一定像一個毫無心事的快樂女孩。那一個晚上，要說心事，也是有的。睡著之前，我一直在責怪自己。王岫的表現，太出乎我的意料了。以至于我對自己的感覺產生了最徹底的懷疑。

第二天一早，舒曉風就來送我到寄宿學校。坐在車上，我想，要是舒曉風跟往常那樣談起理想，我一定會告訴他，我現在的理想就是救我的爸爸。但舒曉風一直沉默不語，他戴著白色的手套，很專心地開著車，像一個專職司機。舒曉風不說話，我也不曉得該說什么。車里的空氣很沉悶，我開了車窗，讓風吹到臉上。車速太快了，風聲灌進耳朵里，轟隆隆地，有點吃不消。舒曉風關上車窗，把冷氣開得大了一點。

到了學校，舒曉風像以往那樣，幫我把箱子和書包送到了宿舍。舒曉風放下東西就走了，他沒有像以往那樣拍著我的肩膀，鼓勵我好好學習，也沒有跟我們宿舍的女孩打招呼。舒曉風走后，黃豆米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說，你媽跟舒曉風吵架了?我懶得理睬黃豆米，拿著書本去了教室。

十一

我回到了既定的軌道里，一天一天，按部就班，直到考完最后一門課，坐上舒曉風來接我的汽車，我才重新想起了林為和奶奶。但是，晚了。在我心無旁騖專心中考的那段時間，死神抓住了林為。等我回到小縣城，林為已經昏迷了。他不再需要王岫的錢，也不再需要我的肝。

我親眼看著醫生拆掉了林為身上的所有管子，用一塊白單子蓋住了林為的臉。參加搶救的醫生護士迅速離開了危重病房，病房里一下子安靜極了。奶奶站在病房的窗戶邊，看著窗戶外面的一棵樹。奶奶的表現很奇怪，她好像不曉得床上的人已經死了。

林為曾經一米八。的個子，魁梧壯實的身體，死后變得薄薄的，蓋在白單子的下面，看不出起伏。有一瞬間，我覺得白單子下面什么都沒有，林為已經像空氣一樣消失了。我忍不住掀開白單子看了一眼，林為還在里面，他的臉，完全變黑了。我趕緊把白單子蓋上，我不想讓林為死后的樣子印在我的記憶里。在以后的生活中，我要努力記住他活著的樣子。

兩個長得高大粗壯的護工來推林為去停尸間，她們把林為抬到推車上，仍然用白單子把他蓋得嚴嚴實實。一個護工跑過去打開門，另一個護工把車推到了走廊上。奶奶突然沖到走廊上，一把抓住推車，不讓護工把林為推走。奶奶披頭散發，眼睛往外突，眼球上冒著火，臉上和脖子上的皺紋不停地顫動。推車的護工說，老太太，人死不能復生，你要節哀。我沒想到，長得五大三粗的護工，聲音甜美得像夏天的冰激凌。奶奶不松手，死死地抓住推車。護工等得不耐煩了，就用手去掰奶奶的手，想讓奶奶放開推車。奶奶竟然在護工的手上咬了一口，護工尖叫了一聲，扔下推車跑了。奶奶已經發了瘋，她撲上去，把林為從推車上抱了起來，好像林為是一個小嬰兒。林為躺在白單子里面只有薄薄的一層，看上去沒有重量，實際上，林為很重，一下子就把奶奶壓倒在地上，白單子蓋在奶奶的身上，把奶奶包裹住了，林為卻摔到了另一邊。我覺得過了很久，實際上可能不到一分鐘，一幫醫生護士就沖了過來，他們不管奶奶，只把林為抬到推車上，也顧不得給林為蓋上白單子，推起車就跑了。

奶奶從白單子里掙扎出來，走廊上已經空了。奶奶把白單子團成一團抱在懷里，蹲在墻腳，眼睛望著天花板，放聲大哭起來。奶奶的哭聲完全不像人的聲音，像是獸在號叫。

奶奶是個瘦子，我沒想到她有那么多眼淚。我一直以為胖子的眼淚比較多。我很羨慕奶奶，她有那么多眼淚。我卻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目睹了林為死亡的過程，我的身體好像突然失去了水分，五臟六腑也麻木了，不曉得疼痛。

我很想勸奶奶別哭了，但我邁不開步子。背后的墻壁很涼，靠久了，我的后背也變得冰冷的，好像變成了墻壁的一部分。

科里的護士長走過來，拍了拍奶奶的肩膀，護士長還沒說話，奶奶的哭聲突然停了。奶奶用白單子胡亂擦了擦臉，她的眼球里面又冒起了火苗。我害怕奶奶做什么瘋狂的事情，趕緊上前一步，擋在護士長和奶奶中間。奶奶看見我，眼球里面的火苗更大了。奶奶像彈簧一樣跳了起來，她沒有站穩當，頭撞到了我的胸口上。我扶住奶奶，讓她站穩當了。她卻再次跳起來，快速地給了我一個耳光。奶奶的耳光打得很重，我覺得臉上的骨頭都錯了位。奶奶抽回自己的手說，你爸爸死了你都不哭!跟你那個不要臉的媽一樣狠心!我的左邊臉火辣辣地，頓時就腫起來了。火辣辣疼痛的感覺很舒服。護士長來拉我，她說，你奶奶情緒失控，你趕緊躲開。我掙脫了護士長。我把右邊的臉伸過去，對著奶奶。我對奶奶說，這邊，再來一下!狠狠地打。我真的很想讓奶奶再來一個耳光，讓我的整個臉都火辣辣地疼起來。要是奶奶照著我的胸口踢上一腳，讓我的內臟也火辣辣地疼起來，一定更加舒服。我用充滿渴望的眼睛看著奶奶，奶奶被我嚇著了，連連后退。奶奶靠在對面的墻上看著我，眼睛里面充滿了恐懼，好像我是一個怪物。

十二

小的時候，逢到小巷子里死了人，奶奶總是說，干啥都是晴天好，只有埋人不一樣，埋人要下雨才好。好人死了，老天都要哭。

我覺得埋林為那天一定會下雨。但是，我們去墓地埋葬林為那天，艷陽高照，天空中連一絲云都沒有。也許在老天的眼里，林為算不得一個好人?；蛘撸诶咸斓难劾锿踽恫攀莻€好人。王岫做的善事，上過報紙，上過電視，老天只要用谷歌一搜，就能搜出無數王岫的善舉。我在谷歌上搜過，用時十一秒，搜出一萬多條有關王岫的消息。而林為什么都沒有做過，林為的一生，沒有一件值得記錄的事情，年輕時候，在工廠當一個普普通通的工人，下崗之后，在黃豆米爸爸開的瓷磚廠搬磚，只勉強養得活自己，而且，還喜歡喝酒，把自己喝成了肝癌，又沒有錢治，為了給他治病，奶奶把老房子都賣了。埋了他，奶奶連住的地方都沒有了。埋他的墓地，還是王岫拿錢買的。我曉得林為的心絕對善良，林為事事都為別人著想，他沒有傷害過任何人。但是，心是看不見的。沒有人在乎你有怎樣的心，別人只看你做了什么。

我和奶奶被太陽曬出了一臉的汗。在墓地上，奶奶再一次哭了。奶奶這一次哭，光流眼淚，沒有聲音。奶奶的眼淚真多，好像怎么流都流不完。

我站在林為的墓地前，仰望著天空。陽光曬疼了我的眼睛。我還是哭不出來，眼睛里面于巴巴的，沒有一滴眼淚。

從墓地回去的路上，奶奶一句話都沒有跟我說?；氐郊?，所謂的家，是奶奶在棚戶區租的一間房子，陰暗潮濕，散發出重濁的臭味。奶奶顧不得喝一口水，馬上叫我滾。她站在門口，混濁的眼球被憤怒的火苗燒得異常明亮。她說，你和你那不要臉的媽，是一路貨色!滾!不要再進這個門!不要再姓林家的姓。奶奶的唾沫飛進了我的眼睛里面。

我曉得奶奶不會容我了，她恨我。我沒能救林為的命，林為死了，我又沒有掉一滴眼淚。奶奶以為我一點都不傷心。其實，我的心情，不是單純的傷心，比傷心要復雜一千倍。我自己也說不清楚。要是我能像奶奶那樣哭一場就好了?？捱^了，我也許就回到正常的軌道里了。林為死后，奶奶哭得很嚇人。但是，沒過多久，奶奶就正常了。該吃飯吃飯，該打麻將打麻將。偶爾，看到掛在墻上的林為的照片，眼球會顫抖幾下。

奶奶的生活，繼續像河水一樣慢慢流淌。

十三

我從小縣城回來，只有小桃表示了驚訝，她說，媛媛小姐，你怎么瘦得像根柴火棍兒?

王岫什么都沒有發現，她沉浸在愛情當中。她的眼睛，波光蕩漾，充滿了愛情的喜悅。她既沒有發現我瘦得像根柴火棍兒，也沒有發現我的眼神是多么空洞，更沒有問起過我在小縣城的經歷，關于小縣城，她一個字都不提。林為死了，奶奶無家可歸。這些，都跟王岫沒有任何關系。她能夠拿出三萬塊錢給林為買墓地，已經算得上仁至義盡，了不起的善舉。我曉得我沒有理由責怪王岫。林為早就退出了王岫的舞臺。而生活永遠在繼續。面對強大的生活，死掉一個人和死掉一只螞蟻一樣，沒有任何意義。王岫的舞臺上，換了男主角，上演的愛情戲更加浪漫。

林為的死，變成了我生命中最疼痛的記憶。我突然明白了，林為和奶奶，永遠也退不出我的舞臺，即使死了，還是我生命的一部分。要是我能改變一點什么，我愿意付出所有的努力，不讓林為在我十五歲生日那天死去?？墒?，我什么都改變不了，我的希望轉眼就化成了泡影，像小時候吹過的肥皂泡，轉眼就破滅了，破滅得干干凈凈，無跡可尋。

我終于知道，這個世界沒有奇跡。有的，只是現實。而現實，又是那么的不可靠。奶奶冒著火苗的目光，隨時會從腦袋里冒出來，逼迫我去面對不想面對的現實。奶奶堅決不相信王岫會出錢給林為換肝，奶奶說王岫騙了我。奶奶的目光讓我心情混亂。我也不知道王岫是在舒曉風的面前做完美表演，還是真的會拿出錢來?林為死了，我再也沒有機會看到事情的真相。

我對所有的一切都產生了懷疑。

我曾經以為，每一天睜開眼睛，我就看見了世界的樣子。林為死后，我突然發現，世界不是我看見的樣子。世界的樣子，是我看不見的。天空看上去是藍色的，干凈透明，空氣卻早已經污染了。大地看起來堅實無比，實際上，地下的世界已經空虛了，或者正在醞釀著毀滅的力量。繁華的城市里，人群螞蟻一樣擁擠，肩膀挨著肩膀，人與人看上去沒有距離。其實，人和人的距離像南極和北極那么遠，而且，永遠也不可能走近。

十四

我從小縣城回來沒幾天，王岫重新提起了去馬爾代夫度假的事情。王岫興致勃勃，對即將到來的度假充滿了期待。

但是，我哪兒都不想去。曾經向往的異國風情、陽光和海水、月光和沙灘，突然間變得沒有任何意義。我不曉得泡在馬爾代夫的海水里，看著自由自在的魚，會不會痛哭起來?我再也沒有心情配合王岫的慈母秀，再也不想在舒曉風面前裝出可愛的樣子。

王岫勸了我幾句，看我態度堅決，也就不再勸我了。舒曉風從頭到尾一句話都沒說。晚餐桌上，王岫和舒曉風交纏的目光，緊密得沒有縫隙。我覺得，王岫根本不希望我去馬爾代夫。舒曉風一定也不希望我去。自從那次，就是我叫舒曉風滾開那次之后，舒曉風對我的態度冷淡了很多，即使單獨在一起，他也不跟我說話了。以他的聰明和敏感，說不定早就窺破了我和王岫關系的實質。任何的表演，都是有漏洞的。我和王岫之間，本來就隔著重重陌生的迷霧，非要表演親密無間，肯定漏洞百出。舒曉風不是像我想象的那樣真實，不虛偽，而是，他懂得什么東西對自己有利，他曉得利用有利的一切為自己掃平道路。

王岫性感的嘴唇，舒曉風俊朗的樣子，都讓我覺得虛偽透頂。我巴不得他們快一點走，離得遠遠的，把籠罩在家里虛偽和表演，統統帶到遙遠的馬爾代夫。

但是，等到王岫和舒曉風真的走了，我卻后悔得要命。馬爾代夫有太多的陽光，太藍的海水，我不在場，馬爾代夫就是王岫和舒曉風戀愛的天堂。純凈的天空下，藍色的海水里，王岫和舒曉風像兩條自由自在的魚一樣相互追逐，他們快樂的笑聲，跟浪花一起飛濺。馬爾代夫的陽光下，王岫的心情，一定像珍珠般閃亮。

坐在小區花園的秋千上，我仿佛聽到了王岫的笑聲在馬爾代夫的陽光下飛揚。水淋淋：濕漉漉地飛揚。

林為死了，奶奶無家可歸，我心情絕望。而王岫的生活還能如此的完美，如此的燦爛。想到這點，我覺得無法忍受。我的心就像堵了一塊黑色的墻壁，密不透風。

十五

王岫走后，我把小桃也轟回家去了。我一個人在家，把所有的窗簾都拉上，把自己關在黑暗中，心情絕望而孤獨。我把自己隔絕起來，不跟任何人發生聯系。我整天在王岫的書房里玩殺人的游戲，殺得昏天黑地，餓了，就打電話叫外賣。電話鈴聲不停地響，但是，響斷了我也不去接。

黃豆米來找我的時候，我已經一天一夜沒有睡覺了。聽到敲門聲，我以為是送外賣的來了，打開門，好半天，才看清楚我面前站的人是黃豆米。

黃豆米閃進來，她進屋的速度快得像老鼠，生怕晚了，我會把她關在門外。黃豆米進了屋，像個偵探一樣把房間挨個檢查了一遍，然后，把窗簾嘩啦啦全部拉開。陽光一下子照進來，刺激得我的眼睛想流淚，我不得不閉上眼睛。

黃豆米說，偶給你打了N個電話，還以為你自殺了。畦，你眼睛通紅，一副要吃人的樣子，太可怕了。我倒!你大白天把自己關在黑屋子里，玩超人游戲啊?黃豆米嘎嘎地笑著，向沙發上倒去，又很快豎了起來。

我坐在黃豆米的對面，瞇著眼睛，抱著我的毛絨熊。我腦袋像一團糨糊，根本不曉得黃豆米在說什么。

黃豆米說，靠!你家布置得真有品位。你媽跟舒曉風呢?

我使勁眨了眨眼睛，說，好像去馬爾代夫度假去了。

黃豆米說，我倒!你媽真會享受。你干嗎不去?多爽啊!你腦殘了?放著天堂里的享受不去，一個人在家苦悶。暈!黃豆米的大耳環一直在肩膀上晃蕩，我眼睛發花。

我說，你來干什么?沒事你趕緊走，我現在什么人都不想見。見誰都想吐。

黃豆米說，靠，還在為你爹死了傷心啊?我爹要是死了，我保準放三天鞭炮慶祝。你想想，我要是一下子繼承了一大筆遺產，那是什么感覺，超爽!又有錢又青春美貌!我再也不用讀什么破書了，到那個時候，我想追什么星追什么星，想泡哪個靚仔泡哪個靚仔。黃豆米說著，笑了起來。黃豆米笑起來，完全是沒心沒肺的樣子，笑得大波在胸前晃蕩。她穿得真是暴露，細吊帶根本遮不住她的大波。

我說，你到底有沒有事啊?我懶得陪你在這兒空想。我好幾天沒睡了，腦袋疼。

黃豆米說，有事，偶當然有事。下個星期六的晚上偶過生日，十六歲!偶定了在酷酷吧開慶祝晚會，偶正式邀請你參加。過完這個生日，偶就要出國讀書了，加拿大1偶真不曉得，去那個天寒地凍的地方能讀什么破書。偶倒!偶根本不想讀書。算了，不想了。記住，每個人都要帶個朋友哦。GF、BF都行。

我說，就這點破事，用得著親自跑一趟。趕緊走吧!偶沒得朋友，男朋友女朋友都沒得。偶不去!

我閉上眼睛躺在沙發上。腦袋暈乎乎的，跟躺在云上一樣。

實在沒有，你可以叫舒曉風陪你去嘛。反正偶很崇拜他。他真的好像阿信，太像了!我已經快睡著了，黃豆米的聲音雨點一樣飄進我耳朵里，我勉強睜開眼睛看了黃豆米一眼，黃豆米的眼睛閃閃發光，那種鐵粉的表情，嚇了我一跳。

我說，你趕緊走吧，我要睡了。

黃豆米走后，我一下子睡了過去。等我睡醒了，發現小桃不曉得什么時候已經回來了。

十六

星期三，王岫和舒曉風從馬爾代夫回來了。舒曉風的皮膚曬成了麥色，看上去更加的帥氣。王岫也曬黑了。他們兩個，帶著一身海水和陽光的氣息。王岫的幸福，多得隨時都要從眼睛里面漫出來。舒曉風也是，他每看王岫一眼，都滿含著愛意。舒曉風的目光，濃得像蜜汁，連我都聞到了香甜的氣息。

舒曉風給我買了一條椰子殼做的船，王岫給我買了一條木雕的魚。真是難為他們了，在那樣遙遠的地方還想得起我來。我假裝對他們送的禮物很感興趣。我把椰子殼的船和木雕的魚抱在懷里對王岫和舒曉風說，太美了!謝謝媽媽!謝謝曉風叔叔!舒曉風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媛媛，我很高興你喜歡我們的禮物。你沒去，真是太遺憾了。我很得體地微笑了一下，說，看到你們開心，我就像自己去了一樣開心。王岫和舒曉風對視了一眼，他們的表情，看上去有幾分羞怯。王岫突然伸出手來，幫我把掉下來遮擋在眼睛前面的頭發捋到了耳朵后面。王岫的手指碰到了我臉上的皮膚，涼幽幽冷浸浸的。我覺得很不自然，王岫和我都不自然，這一切溫情脈脈假模假式的表演，真的讓我惡心。我不相信王岫真的會關心我，我也不相信舒曉風此刻表現出來的彬彬有禮。他們不過是太幸福了，需要拿我當一個道具，見證他們的幸福。我再也裝不下去了，勉強把一個笑容掛到臉上，然后，快速地離開了客廳。我回到自己的房間，把椰子殼的船和木雕的魚扔到房間的角落里。

血液在我的血管里面加速流動起來。厭惡、嫉妒、傷心、沮喪、恐懼……至少有五種不良情緒隨著血液在我的身體里面奔跑。我從鏡子里面看見了我的樣子。發紅的眼睛，變形的臉。

十七

早上起來，我聽到王岫在唱歌。“田野小河邊，紅莓花兒開，有一位少年，真是我心愛……”王岫的歌聲水淋淋的，像飛揚的露珠。一個戀愛中的女人，連聲音都是甜蜜的。

早餐的時候，王岫破例坐到了餐桌上，跟我一起吃早餐。王岫的臉紅撲撲的，眼睛水汪汪的，皮膚曬黑了，彈性十足。愛情讓王岫青春煥發。

跟王岫一起面對面坐著吃飯，我覺得不自在。我盡量不去看王岫，不看她幸福得發亮的額頭。王岫喝了很小的一碗小米粥，吃了幾顆腰果，半片面包，還喝了半杯豆漿。王岫吃飯很安靜。我默默地吃著我的豆沙包和煎蛋，默默的，但是加快了速度，吃完了，喝掉一杯牛奶。我擦了擦嘴巴，站起來。

王岫說，嬡媛，坐一會兒。王岫的聲音，跳躍著幸福的節奏。

我坐下，低著頭，避開了王岫幸福得發亮的額頭，但是，我避不開她的嘴，紅潤的嘴唇，閃耀著光澤。一個幸福的女人，全身都閃耀著幸福。她像一個幸福的磁場，吸引著周圍的一切。

小桃收拾了桌子，給王岫送來一杯白水。王岫把白水移到一邊，看著我的額頭，說，媛嬡，你有什么打算?

我不曉得王岫是什么意思。中考，我考出了意想不到的好成績，考上了一所重點高中。但是，我一點也不高興，如果可以重新選擇，我寧可不參加中考，而是，用那些時間來陪伴林為，不能救他，至少可以陪伴他，在死亡逼近他的時候，握著他的手，給他一個溫暖的笑容，幫他壯一壯膽子。

我用手指頭在木質的桌面上胡亂劃著。我很不習慣和王岫討論我的未來和打算。我沒有什么打算。未來?想到還有那么多日子要過，我覺得透不過氣來。

王岫咬了咬自己紅潤的嘴唇，她的表情，真的很像一個少女，幸福得滿臉放光的少女。她說，我知道你考得不錯。但是，在國內讀書，參加高考太辛苦了。我想送你出國。加拿大、美國、澳大利亞、新西蘭都可以，歐洲也可以，你自己定。

我瞪大眼睛看著王岫。我不曉得她什么時候決定要送我出國，她從來沒有說過。如果早就決定了，為什么還讓我參加中考?我參加中考的日子，正是林為最后的日子，正是奶奶最絕望的日子。林為躺在病床上的樣子病毒一樣跳出來。瘦弱的臉上，一個不勝重負的笑容。林為的笑容在我的腦袋里無限復制。瘦弱的臉上，一個不勝重負的笑容，瞬間就占滿了我的腦袋。我不能思考。血液奔跑起來，燃燒起來，燙疼了我全身的血管。

我壓制著惡劣的心情，說，我想想。說完，趕緊離開了王岫。我不能再看她滿臉幸福的樣子。

想好了，早一點告訴我，我盡快幫你辦好。王岫跳躍著幸福節奏的聲音，從背后撞進我的耳朵里，引爆了我的血液，血液里的不良情緒，彈片一樣在我的身體里面飛舞。

十八

王岫走了之后，我一直坐在床上發呆。小桃進來收拾房間，看見我的樣子，嚇了一跳。她搖晃著我的肩膀，說，媛媛小姐，你怎么啦?你的樣子好嚇人啊。

我淡淡地說，沒什么。

小桃坐在我的椅子上，很憂傷地看著我，說，嬡，媛小姐，你是不是還在為你爸爸傷心?你要是想哭，就哭一場吧，哭出來了，心里就會好受一點。你老是這個樣子，真的好讓人擔心。

我看著小桃說，我不想哭，我哭不出來。

小桃說，嬡媛小姐，你爸爸已經死了，怪誰都沒有用，你就不要老想了。王姐的話我都聽見了。你還是出國去吧，走得遠遠的，好好奔自己的前程。

看著小桃的臉，我覺得那樣迷惘。我說，我不想去，哪兒都不想去。我覺得什么都沒意思。

小桃把雙手捂在胸前，好像下定了決心的樣子。她說，嬡媛小姐，你還是出國讀書吧。換個環境，你也許會覺得好受一點。王姐就要結婚了，你留在家里，對大家都沒有好處。

我從床上跳起來，說，你說什么，王岫和舒曉風要結婚?

小桃說，是啊，王姐今天到金夫人影樓去試婚紗去了。你不曉得啊?

我說，謝謝你小桃。小桃的臉上，出現了慌張的表情。

我顧不得小桃了，轉身跑了出去。我不曉得為什么要跑，也不曉得往哪里跑。我跑過了金夫人婚紗影樓。王岫正在里面試婚紗。潔白的，美輪美奐的婚紗，此刻，正在將王岫打扮成一個美麗的新娘。王岫跟林為結婚的時候，沒有穿過婚紗，也沒有舉行過婚禮?，F在，王岫終于可以穿上婚紗了。她四十歲。在即將老去之前，她終于有機會上演自己的愛情童話。他們的浪漫愛情，不曉得會感動多少人。他們的豪華婚禮，不曉得會吸引多少眼球。如果我是王岫生活的旁觀者，我也會感動。但我不是旁觀者，我是這場浪漫愛情的犧牲品。沒有我這個證據，沒有我的青春逼著她老去，王岫完全可以忘記自己已經四十歲了，王岫的小女生態會做得更加自然。王岫潔白的婚紗上，我是一抹令人討厭的蚊子血。在王岫和舒曉風令人羨慕的完美幸福里面，我是一粒硌腳的沙子。

所以，我應該走開。一個多余的人，一件礙手礙腳的擺設，在王岫的新生活開始之前，必須清除出去。面對我這樣的拖油瓶，窮人的辦法是遺棄，富人的辦法也是遺棄。只是，遺棄的方式不同，窮人直接扔到大街上，王岫是富人，她不會把我直接扔到大街上，她把我扔得更遠，扔到異國他鄉。扔到大街上會讓人同情，扔到異國他鄉，卻讓人羨慕。

我在街上奔跑著，絕望一陣一陣襲擊我，眼淚不知不覺流了一臉。跑過黃豆米家的瓷磚門市，我突然想起了黃豆米的生日party。想起黃豆米閃閃發光的眼睛，還有恨不得為了舒曉風粉身碎骨的樣子，我的心隱隱一陣激動。

我站在路邊，停止了奔跑。熱風撲到我的臉上，吹干了滿臉的淚水。絕望和仇恨，是滋生陰謀的肥沃土壤。一個陰謀，像一粒種子，瞬間就在我的心里扎下了根。

十九

星期五的晚上，王岫和舒曉風出去看電影去了。我一直在客廳里看漫畫書。實際上，我什么都看不進去，我不過是用漫畫書掩飾我的心情。一直等到王岫回來，我才回了自己的房間。王岫是一個人回來的。自從我放假在家，舒曉風一直都住在單身公寓里。王岫站在客廳里，看了我一眼，說，怎么還沒睡。我對著王岫笑了笑，說，媽媽，我在等你。關于留學的事情，我已經想好了，我想去英國，可以嗎?王岫瞇著眼睛，說，好，我馬上安排人辦理。早點睡吧。燈光下，王岫的臉看上去既興奮又疲倦。

我望著王岫，我清楚地看到了我的內心仍然對王岫充滿了渴望，一種本能的渴望，女兒對母親的渴望。要是王岫看到了我眼睛里面的渴望，要是王岫能夠坐下來，坦誠地告訴我，她要和舒曉風結婚了，問問我有什么想法。心中那些冰冷的塊壘，一定頃刻之間就會土崩瓦解。是的，王岫本來有機會讓那個陰謀成為消散的煙云。但她沒有，她太幸福了，幸福的人是愚蠢的，她看不到我的血液里至少有五種不良情緒在奔跑。

星期六的早晨，我很早就起來了。小桃正在熬粥。我簡簡單單洗了臉，換上T恤衫、牛仔褲。我對小桃說，王岫要是問起我，你就說我買書去了。小桃點點頭。王岫多半不會問起我的，她已經習慣將我忘記在眼皮底下了。

出了小區，我徑直來到舒曉風住的單身公寓樓前，樓下有一個永和豆漿店。我站在馬路邊上，掏出手機先給黃豆米打了一個電話。我說，黃豆米，我打算送你一份生日大禮，你馬上到錦江路來，永和豆漿店?？吹轿腋鏁燥L在一起，你盡管裝出偶然相遇的樣子。黃豆米在電話那頭驚叫了一聲，說，我倒!夠刺激的。我掛斷電話，然后，用路邊的公用電話給舒曉風打了一個電話。

陰謀啟動了。我的心情突然平靜下來，連一絲一毫的混亂都沒有了。我變得頭腦清醒，思路明確。

曉風叔叔，我是媛嬡。我在你樓下的永和豆漿店里，你能出來一下嗎?我的聲音聽上去有一點焦慮，有一點無助。

舒曉風遲疑了幾秒鐘，才說，好，你等著我。

十幾分鐘之后，舒曉風出來了。短袖衫，西裝褲，皮鞋很亮。舒曉風任何時候都很注意自己的形象。

舒曉風在我對面的椅子上坐了。說，媛媛，你有什么事情嗎?

我看著舒曉風，說，曉風叔叔，我知道你和媽媽要結婚了。

舒曉風很驚訝地看著我，說，你知道了?

我說，是啊，昨天晚上媽媽已經告訴我了。盡管是謊話，我卻說得很自如。

舒曉風大概不曉得該有什么樣的表情才合適，他看上去有點緊張，但還算鎮定。他說，我很想知道你的想法。

我說，我很高興。不曉得出國讀書的事情什么時候辦下來，要是來得及參加你們的婚禮，我爭取當花仙子，好不好?我的樣子，像個天真無邪的天使。

舒曉風松了一大口氣，說，謝謝。我還真有點擔心你不接受我。

我說，怎么會呢?我們一直很談得來呀。你送了我那么長時間，我還沒有機會對你說謝謝呢!那一次說了不該說的話，盡管已經給你道歉了，我還是覺得很內疚。

舒曉風說，那次的事情，我早都忘了。我只記得有一次你說你的理想是到茶館幫人掏耳朵。舒曉風笑了起來，他的表情變得自然了，恢復了送我上學時候的輕松樣子。

我也笑起來，說，你一定覺得我很可笑吧?那個時候真的太孩子氣了。停頓了幾秒鐘。我才說，曉風叔叔，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

舒曉風很爽快地說，你說吧!媛媛金口難開，我一定幫。

我低了一下頭，抬起頭的時候，我的眼睛紅了。我說，今天是我爸爸的生日。我想到爸爸的墓地燒一點紙。最近，爸爸老是到我的夢里來。想到林為，我真的哭了起來。

舒曉風說，媛媛你別哭了，我送你回去就是了。

我用軟紙擦著臉上的眼淚，說，我不想讓媽媽知道這件事。我怕她會不開心。

舒曉風看著我，臉上出現了猶豫不決的表情。

我用發紅的眼睛看著舒曉風，說，曉風叔叔，你要覺得為難就算了。說完，眼淚再一次流了出來。我的樣子，一定是楚楚可憐的。

舒曉風說，放心吧，我說了送你就一定會送你。、

舒曉風想了想，然后拿出手機，當著我的面給王岫發了一條短信。很快，王岫就把電話打了過來。舒曉風對著電話，輕聲說，親愛的，我也沒辦法，我媽媽突然病了，我剛剛接到我爸爸打來的電話。我回去看看，要是沒事，晚上就回來了。你在家好好休息一天吧。我會跟你保持聯絡。拜!

舒曉風確實很聰明，他這么快就給自己找到了一個很好的理由。橫在他和王岫之間的年齡差異，讓王岫和他的父母，成了彼此最不想見到的人。

舒曉風收起電話，沖我扮了一個鬼臉。我擦掉臉上的眼淚，沖舒曉風笑了。我們兩個，現在成了同盟。

我看著豆漿店的門口，黃豆米還沒有來。我說，曉風叔叔，吃點東西再走吧。不用著急，高速公路通車了，兩個多小時就可以到了。

舒曉風點了豆漿、油條和鹵雞蛋。我也點了豆漿和油條。舒曉風幫我取了吸管，然后，看著我說，發動!舒曉風顯得輕松自然，甚至有一點頑皮。

我們兩個正吃著，黃豆米走了過來，她夸張地叫起來，林媛媛，你怎么跑到這兒來吃早點來了?哇，這不是你曉風叔叔嗎?黃豆米的打扮超炫，穿著最時尚的糖果裝，手上和脖子上掛滿了糖果鏈子，看上去就像一棵五顏六色的糖果樹。

我假裝厭煩地說，黃豆米，你真討厭，吃個早點都能碰到你。一邊涼快去。

黃豆米眨了眨眼睛，說，不會那么討厭吧?偶覺得自己超可愛呀，人氣指數一直很高的。

舒曉風很有風度地對黃豆米笑了一下，說，坐下一起吃吧。

黃豆米說，謝謝!說完，馬上在我們的桌子邊坐下來，服務員把她的早點送到了我們的桌子上。黃豆米看著舒曉風，眼睛像兩個著了火的燈籠。

我皺著眉頭對舒曉風說，曉風叔叔，別理她，我們吃完了還要回清江呢。

黃豆米從椅子上跳起來，說，真的?偶也打算今天回去。林嬡嬡，偶能不能搭你們的車啊?偶爸爸那個司機煩得很，偶不回去他什么事沒的，’叫他來接偶，他老婆就要生孩子。偶實在不想讓偶媽送，偶媽更年期，超煩。

黃豆米的話把舒曉風逗得笑起來。

我白了黃豆米一眼，說，少來!不搭!

黃豆米心領神會，直接坐到舒曉風身邊，挎著舒曉風的胳膊使勁搖晃著說，曉風叔叔你行行好。搭偶一程吧!曉風叔叔，偶曉得你俠骨柔腸，一定不忍心拒絕偶這個可憐的要求。黃豆米裝出可憐的聲音。我拿出手機，假裝看時間，迅速拍了幾張黃豆米挎著舒曉風胳膊搖晃的照片。

舒曉風大概沒想到黃豆米這么猛，他有點尷尬地看著我說，要不，咱們帶上你這個同學?

我假裝無奈，說，黃豆米，你真煩人，都快八點了，還不快吃。

黃豆米說，偶不吃了，走吧。

舒曉風說，你不回去拿東西啊?

黃豆米說，拿什么東西，偶什么都不拿。就回去看偶爸一眼，要不是他想偶想得慌，偶才懶得回那個破地方。

舒曉風去車庫開車的時候，我和黃豆米站在路邊。黃豆米望著舒曉風的背影，激動得小臉通紅，胸口激烈地起伏著。

我說，黃豆米，表現不錯，繼續加油。到了清江，我想辦法溜走。你想辦法把舒曉風邀請到你的生日party上。你想想那是什么場面，那幫子女同學的眼珠子恐怕都要掉下來，那幫子男同學一定被你7474。

黃豆米白了我一眼，說，你對你媽夠狠的。佩服，你放心，偶一定全力配合你。誰叫舒曉風長得像俺的偶像呢。再說，偶也不喜歡你媽。

二十

上車的時候，我讓黃豆米坐在前面，我坐到了后面。一旦坐上回清江的車，我的心情，立馬跌入到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我閉著眼睛坐在后排，盡量什么都不去想。黃豆米超興奮，一路上笑個不停，黃豆米的網絡語言，不時把舒曉風逗得大笑。

下了高速路，我讓舒曉風直接把車開到墓地。墓地在小縣城的外面，山腳下，有一種墓地特有的陰冷氣息。舒曉風把車停在墓地外面，幫我打開了車門。從車上下來，我對舒曉風說，我想一個人進去。

舒曉風說，好，我和黃豆米在外面等你。黃豆米從車里出來，東張西望地說，這兒陰森森的，會不會有鬼啊?偶好害怕啊。黃豆米說完，抓起了舒曉風的胳膊，直往舒曉風的身上靠，舒曉風不再躲避黃豆米?；炝艘宦罚鏁燥L跟黃豆米已經不那么陌生了。我剛走到車頭前面，馬上站住了，回頭迅速用手機拍下了黃豆米靠在舒曉風身上的照片。我邊拍邊用很夸張的聲音說，黃豆米，你沒事吧?黃豆米一副害怕得說不出話來的樣子。

我說，曉風叔叔，要不你先送黃豆米回家吧，我可能要多待一會兒。以后出國了，很久都不能來看爸爸了。完了我給你打電話。

黃豆米馬上哆哆嗦嗦地說，好吧。說完，快速地鉆進車里。

舒曉風扶著車門說，你一個人沒事吧?

我說，放心吧，我沒事。自己的爸爸，一點都不可怕。你快走吧，別把黃豆米嚇出毛病來。我沒想到她膽子那么小。黃豆米坐在車里，抱著胳膊說，偶別的都不怕，就是怕鬼。

舒曉風上了車。我往墓地的門口走了幾步，然后回過頭來，對著車子揮了揮手，同時按下了握在手里的手機。

舒曉風發動了車。我跑進了墓地。

林為的墓前，放著幾枝干枯的菊花。一定很久沒有人來過了。林為墓碑上的黑白照片，是年輕時候的。林為年輕時候的目光，親切，溫暖，充滿了對這個世界的信任?？粗譃槟贻p時候的目光，我突然對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感到沮喪。

但是，我不想停下來。我迅速地離開了墓地。坐在回省城的出租車上，我給黃豆米打了一個電話，我說，黃豆米，你把電話給舒曉風。

我在電話里對舒曉風說，曉風叔叔，你的電話怎么打不通了?你不用來墓地接我了，我在墓地上碰到我奶奶，我正在送奶奶回家，奶奶的身體很不好，我今天不回省城了，我想留下來陪奶奶幾天。你不要管黃豆米了，她討厭得很，你把她送到家就行了。你早一點回省城去吧，免得我媽媽擔心。

舒曉風說，要不要我來看看?

我說，算了，我怕奶奶見到你，她情緒變化太厲害了，醫生說她不能激動。

舒曉風說，好吧，你自己多注意。

我掛了電話，出租車司機莫名其妙地看著我。我說，看什么看，快點開車!

我口干得厲害，嗓子很疼。我努力地想讓自己平靜一點，但是，根本平靜不下來。

到了省城，我先花七百塊錢買了一個山寨機，然后買了一張神州行的卡。路過書攤的時候，從書攤上買了幾本書。

二十一

我在計劃的時間內回到了家里。跟我想象的一樣，王岫和小桃正在吃中午飯。休息日，我們的中午飯一般都要一點多才吃。小桃說，媛媛小姐，你吃飯了沒有?我說，沒有，我先把書送到房間去。我把書送回房間，然后走出來，坐到餐桌前。

我心情動蕩得厲害，根本吃不下飯。王岫看了我一眼，什么話都沒有說。

小桃說，嬡嬡小姐，你的臉好紅啊，不會是中暑了吧?我馬上站起來，說，好像是，我頭暈，惡心，不想吃飯。我回房間休息一下。

我回到房間，關上房間門，躺在床上。強迫自己閉上眼睛睡了一會兒。

下午三點。我坐在床上，調出手機里的照片，一共拍了八張，車上那張不是很清晰，但完全看得出來是舒曉風，而且，車牌號照得清清楚楚。我把手機上的照片先發到山寨機上，然后，用山寨機把照片發給了王岫。按下王岫的手機號碼的時候，我的手有一點發抖。發完后，我捂著胸口，讓心跳平靜下來。我把山寨機上的神州行卡取出來，放進背包里。

等了幾分鐘，估計王岫已經收到了照片，我才從自己的房間里走出來。王岫在客廳里看電視，無聊的韓劇。王岫的臉色很正常，我不曉得她看到照片沒有?我努力讓自己的樣子顯得正常。我裝作對韓劇感興趣的樣子，一邊看韓劇，一邊偷偷觀察王岫。

王岫的手機在書房里面響起來。沒等王岫站起來，小桃已經舉著王岫的手機跑出來了。王岫拿起手機，臉上的表情立馬生動起來。

王岫說，在家啊，無聊嘛，正在看韓劇。你媽媽的病怎么樣?沒事吧?你不用匆匆忙忙往回趕，明天再回來吧。我也想你!好，掛了。

我的心跳得很快，簡直要從胸口跳出來。舒曉風晚上不回來了?他一定已經答應黃豆米，要去參加她的生日party了。

接電話的時候，王岫的眼睛里，跳動著快樂的光。王岫掛斷電話的時候終于看到了手機上的信息提示，她用修長美麗的手指按下了手機的鍵盤。我頓時緊張得透不過氣來。

王岫瞇著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紅潤的臉色變得蒼白。修長美麗的手指，顫抖著繼續翻動手機的按鍵。看完照片之后，王岫的嘴唇也變得蒼白了。

王岫艱難地咽了幾口唾沫。她稍微鎮定了一點，用顫抖的手指按下了舒曉風的電話。

王岫說，你在哪兒?王岫的聲音，僵硬了許多。

舒曉風一定沒有聽出王岫的聲音已經僵硬了，即使聽出來了，他也不會想到已經發生的事情，他的回答，想都想得出來，一定是在他媽媽家。

王岫機械地說，好，我沒什么事情，你多保重。王岫蒼白的嘴唇哆嗦著。我逃回自己的房間，把手機上的照片刪除得干干凈凈。

我換上衣服從房間出來，王岫還坐在沙發上，眼神空洞，臉色蒼白。我站在王岫的面前，說，媽媽，你臉色不好，是不是中暑了?

王岫虛弱地說，沒事，你要出去?

我說，黃豆米過生日。媽媽，要不要給曉風叔叔打個電話?

王岫閉著眼睛，說，不用，你去吧。

王岫好像一下子就老了起來，怎么看都像四十歲的女人了。在王岫和舒曉風之間，八歲的年齡差異，是—個巨大的隱患。這個差異連接在他們的關系中，是最脆弱的部分。有了這個脆弱的連接，舒曉風的謊話就是致命的。

我覺得我的計劃很完美，差不多已經成功地動搖了王岫和舒曉風之間的信任。以王岫的驕傲，她根本不會給舒曉風解釋的機會。況且，舒曉風就是長十張嘴，也解釋不清楚這天發生的事情。這天根本不是林為的生日。舒曉風無法證明我跟他見過面。我沒有往他手機上打過一個電話。而且，我中午就回到了家里。舒曉風的解釋，只會讓事情越來越糟糕。

看著王岫暗淡的臉色，我心里并不好受，手指頭和腳趾頭發軟，我差一點兒就要坐下來，坐到王岫的身邊，告訴她什么都沒有發生，舒曉風沒有欺騙她，她的幸福依然完整無缺。但是，我突然看到了王岫放在沙發扶手上的手，修長白皙的手指，細膩光潔。想到我曾經多么渴望成為王岫的某一根手指。可我從來都不是她的某一根手指。在她和舒曉風的幸福生活里，我是一件沒用的擺設，她是那么迫不及待地要把我扔出去。扔到遙遠的異國他鄉。我的心，瞬間就堅硬起來。

我很堅定地走出了房間。我在街上晃蕩到六點，把山寨機扔進俯河里，然后，準時去了酷酷吧。班上的同學差不多都到了，考試之后，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么多同學。黃豆米還穿著那一身超炫的糖果裝，在人群中格外引人注目。黃豆米用胳膊挽著舒曉風，驕傲地站在人群中間，好像真的挽著五月天的阿信。站在一群青澀的小男生中間，舒曉風成熟的風度，顯得格外迷人。我退到門外，靠到墻上，給王岫打了一個電話。

我說，媽媽，你好點沒有?

王岫說，沒事，你不要惦記我，好好玩。王岫的聲音很虛弱，聽上去有氣無力的。

我說，媽媽，有件事情，我不曉得該不該告訴你。

王岫說，什么事情，你說吧。

我說，我看見曉風叔叔了，他跟黃豆米在一起。我不曉得黃豆米什么時候邀請了他。我要不要告訴他你病了?

王岫說，不要!你什么都不要說。王岫的聲音，又僵硬又生冷。

我本來還想多說幾句，問問王岫需要不需要我回去陪她。但我怕說多了，過分熱情了，反而引起王岫的懷疑。我適可而止地掛了電話。

我在門外把表情調整好，然后推門走了進去。冷氣和喧鬧聲撲面而來。我扒開眾多的同學，走到黃豆米的面前。黃豆米一直挽著舒曉風的胳膊。他們兩個的胳膊，好像長到了一起。舒曉風的身邊，圍了好幾個女同學，個個都是“鐵粉”的表情，眼睛閃閃發光。舒曉風端著上個酒杯，很有風度地看著圍在他身邊的女同學。舒曉風笑容可掬，目光飄搖。他—定很享受這種感覺，被一群青春逼人的小女生崇拜的感覺，他在王岫那兒肯定享受不到。

我在舒曉風的面前站了至少蘭分鐘，舒曉風飄搖的目光終于落到了我的臉上。他揉了揉眼睛，很迷惑地說，你怎么在這兒?你不是在清江陪你奶奶嗎?我甜甜地一笑，說，你在說什么?我根本沒去清江，我，中午還陪王岫在家吃飯呢，她說你媽媽病了。你怎么在這兒?我沒想到黃豆米邀請了你。舒曉風看著我，飄搖的笑容凝固在臉上，柔軟的目光一下子直了。舒曉風的樣子，看上去很滑稽。我覺得他—點都不像阿信。我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