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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涎香

2009-01-01 00:00:00王小木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09年6期

吲哚:為片狀晶體合成香料。熔點52.5℃,沸點254℃,相對密度1.22。具有強烈的糞臭,高度稀釋的溶液有怡人的香味,可以作為香料使用。

第一次聞到吲哚的味道時,是在煙廠的科研中心主任辦公室里。他過去是找主任拿煙葉級別鑒定報告的。小巧玲瓏而又黃里透黑的廣東商人老白,就拿著一瓶這玩意兒跟大家示范。主任見到他,招呼他,瞿老板,過來,聞聞這個。

他便快步過去了,把鼻子湊近了瓶子。一股尸體腐爛和大糞的混合味道,將他推出了好幾步,他惶恐地捂住了鼻子。一群人哈哈大笑起來。老白開始拿出稀釋劑。惡臭消失了,一股花的香味從瓶口游弋了出來,空氣慢慢地變得溫存了,玫瑰開滿了山坡,愛情的種子開始發芽,每個人都想閉上眼睛,想象姑娘們的舞姿,傾聽若有若無的歌聲……

主任斬釘截鐵地說,好!就要這種味道!我們新品牌里必須要儲存這種味道!

大家又一次笑了,特別是老白,竟然拍起了巴掌笑彎了腰。當然,瞿峰也笑了,只是他笑得有點牽強附會,畢竟是別人的勝利,與他無關。

他再一次聞到吲哚這種味道的時候,竟然是在煙葉倉庫里。煙葉倉庫里一般都會散發煙草的清甜香(剛收割的煙葉)或者是酣甜香(存放好了的煙葉),怎么會有惡臭的味道?是不是死了老鼠或者野貓什么的?

他到倉庫的角落里都瞧了瞧,沒有這種可能。這些高檔煙葉都是他從南省進回來的,他常常從心里把它們視作金條,他怎么允許他的金條上灑有大糞的氣息?他還有點慍怒地問了倉庫的管理員。管理員委屈萬分地說,不可能的,瞿老板!我沒有聞到死老鼠或死貓的味道。窗戶和門我每天都檢查好幾遍的,還有這防盜防火系統,只要有生物進來,我都能檢查得到。

好了,不去想這種臭味了。既然沒有,可能它是不存在的。他又問了問管理員生產車間煙葉的用量,然后,他把口袋里的中華煙塞給了管理員,就離開了。

一切都和往常沒有兩樣。這時,瞿峰看了看表,十一點過十五分,正是到廠長辦公室去的時間。這個時間正是找吳老二的好時候,如果吳老二今天有空,該辦的事也已差不多了,如果沒空,飯還是要吃的吧。他會邀請吳老二共進午餐,或者吳老二邀請他共進午餐。

吳老二只是廠長的小名,與瞿峰的愛人同姓,高興了就稱瞿峰為小舅子,不高興的時候就直呼其名。

吳廠長正與一個三十上下的年輕人在談事,見瞿峰進來,忙說,來,瞿老板,認識一個新朋友。這位是李宇先生,和你一樣,是做煙葉生意的老板。

瞿峰的心里有個東西在輕輕地扯動,他的心速在加快、發慌。他知道并不是因為這個李宇長得比他英俊(他長得也確實有點英俊,棕色皮膚,個子高,還看得出很健壯,似乎練過健身,隱隱可見一團團的肌肉),也不是因為他的穿戴得體(他穿深藍色的西裝和米黃色的襯衫,打米黃色的領帶,看起來有點得體)。當時,他沒有想明白到底因為什么。他自認為見過大風大浪的人,不可能見一個比自己年輕的人就發慌吧?過了很久以后,他才細細地分析其根本原因,他才真正相信那些所謂的玄學和佛教里面的前生后世的因果學說,他才知道李宇是他生命里的宿敵。當李宇從公文包里掏出名片雙手捧給他的時候,他什么都來不及掩飾,就感到了陣陣發涼。手腳發硬,眼睛發昏。

吳廠長請兩個人吃午餐。吳廠長反復地對他們說,希望他們能夠很好地合作,做生意一個人也是做不好的,有兩個做還有個照應。

這么短的時間就把李宇跟他平起平坐了,可見這個李宇非同小可。對于吳老二來說,當然是求之不得,有了競爭對手是有好處的,于公于私都有好處。李宇態度謙遜之極,峰哥峰哥地叫他,讓瞿峰有氣也出不得。

中午沒有喝多少,一人一瓶二兩的鹿龜酒,瞿峰竟然醉了,跑到衛生間吐得滿地都是,喉嚨里還卡著魚刺,他都聞得到自己身上發出來的污穢氣,他還看到吳老二皺起了眉頭,對他指了指左臉頰,他一摸,一塊手紙屑。他像一個即將失寵的嬪妃一樣誠惶誠恐起來。

他輸了!從氣勢上就輸了。氣勢一輸,就演變成了輸的定局。

在回去的路上瞿峰就開始罵人當然,他是不敢罵出聲的,只是在心里罵罵。吳老二是個小人!是個無情無義的政客,根本不講朋友情分!

他開著那輛破切諾基吉普(他早就想換輛新車了,只是覺得錢不夠多而沒有換)在長江堤壩上飛奔。飛奔了不一會兒,切諾基就跑進了楊樹林里,撞斷了幾棵楊樹,嚇跑了幾頭羊和哞哞亂叫的小牛后,陷入了一個泥坑里,一動也不動了。一股橡膠的煳味飄過后,他就沒脾氣了。他跳下吉普,躺在堤壩上,望著天空的那幾朵長得不太規則的白云想:吳老二并沒有做錯什么,上面介紹來的人,他不這樣行嗎?他不這樣,他還想在廠長這個位置上坐嗎?他是一廠之長,當然要權衡利弊。再說,辦起業務來,表面可以是一套,背后也可以是一套,哪件事不是暗箱操縱的?他讓你賺錢你就賺錢,他讓你虧你就得虧。跟他硬,能硬得起來嗎?真要去檢舉他?那是一條死路,不說沒有真憑實據,送錢送東西也不會帶個人證攝個像什么的,就是有證據,也不一定整得過他。就是整得過他,往后的日子也不好過。誰都會認為他是一個見利忘義、忘恩負義、落井下石的卑鄙小人,誰也不管這中間的蔥白蒜綠根根瓣瓣,大家只認眼前的事實。這樣的人誰還會和你做朋友,不做朋友又怎能合作?不說合作,就是人家跟你講話也得留著心眼兒,這樣的人,還能混下去嗎?

白云跑遠了,天空蕩蕩的只剩下一片瓦藍。他冷靜了一些,斷定,事情并沒有壞到那一步。李宇也只是剛認識吳老二,就算他有過硬的后臺,憑自己在煙廠這么多年的關系,他還是有把握把他趕出煙廠去。現在關鍵的第一步就要看吳老板的態度,如果吳老二還跟從前一樣,那他就是壇子里摸烏龜,十拿九穩了。如果不是,后果是什么?人都是往前走的,退一步是不可思議的。

他打電話叫了幾個哥們兒,把吉普抬了上來,陪了一點錢給河套管理局看林的那個老頭,然后回了家。

在一個春雨瀟瀟的夜晚,翟峰懷里揣著一個厚厚的紅包去了吳老二的家。吳老二是本地人,在城近郊有一處私房,靠近護城河。風景不錯,還可以吃到自己種的綠色環保蔬菜。他記得那天正好是吳老二老婆的生日。他一踏進吳老二的大門,他的眼睛就模糊起來了,像被人蒙上了一層紗。一切都變了嗎?他定了定神,院子里各式各樣的盆景,半人高的鐵樹,大門上火紅的春聯,吳老二老婆又白又嫩的胖臉,外甥打燈籠。一切照舊。

吳老二老婆照樣對他露出了笑臉。但她的笑臉卻很陌生,陌生得讓他突然想起了酒席上面的荊楚魚糕(誰也看不出擺在盤子里那道白白嫩嫩、又酥軟又勁道、用雞蛋黃黑木耳點綴的那道稀里嘩啦的菜是用魚肉做成的)。他的話并沒有說完。他的紅包剛掏出了一小半,夫人就像見到一條眼鏡蛇一樣驚叫了起來,你把我們看成什么人了?你怎么能這樣做?小瞿,你有什么事到他辦公室去找他,我們老吳一直都是肯幫人的。你這樣做是萬萬不能的,你這不是要害我嗎?你再這樣我就不讓你進門了,你還是走吧f

他把雙手一合,笑容堆滿了臉部的溝溝壑壑。我的親姐姐呀!這只是我孝敬您的一點心意,不敢有其他的想法,您關照我這么多年了,您不了解我誰了解我?您不幫我誰幫我?

可是,吳夫人一個字也沒有聽見一樣,嘴里反復地說,就是搞不得,要不得,萬萬要不得。

世上竟有這種人?當了婊子又要立牌坊!瞿峰被鐵門關在了外面,他恨不得拳打腳踢把眼前這扇氣派的黑門砸個稀巴爛才解恨!當然,他不能砸,他也不能解恨,他什么也不能做,他只能讓這些恨變成毒素,隨著血液在周身流淌,變黑,變脹。慢慢地,恨淡了許多,他松開了拳頭,狠狠地在喉嚨里漱了幾下痰,想把痰吐在門上,給這個養尊處優的女人找點惡心的感覺,但痰卻在到達目的地之前,重重地落在了地上。罷了罷了,人活到這份上,還能做些什么?連自己身上的痰都不聽指揮了。

早春的雨水冷得徹骨,但他沒有覺得冷,他還昕得見自己的牙齒在嘚嘚地響。他的傘忘在吳老二家里了,他也不想再回去叫門了,他永遠都不想再看到吳夫人的那張白嫩松弛的臉了,如果他再忍不住,興許會在上面開一瓶醬油,那種后果更叫人難以設想。他只好光著頭迎著春天的細雨無目的地走,他本來是想回家的,但他就像被鬼魂迷住了一般,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雨點打到頭上很是生疼,他剛理了發了,極短的那種,很時尚的那種,連風都會在上面找到落腳的位置。因為頭皮很疼,剛開始他以為下的是雪粒,但又沒見到雪粒,找也沒找到雪粒,于是他蹲在地上就著昏暗的路燈觀察了一會,他才判定是雨。雨水在他的頭上用力地敲打著,開始是疼的,慢慢地就不疼了,耳朵就發起燒來了,后來,臉也跟著發燒了。因為身上有了熱度,他才找到回家的路了,但他又不想回家去了。他很害怕回家后會打人,打老婆。他很害怕打老婆。一遇到煩心的事他就忍不住要打老婆,打完老婆后,他心里的煩就會消去許多,但又會難受許多,看到老婆的樣子難受。他老婆跟了他也算造孽了,錢雖然不愁,但身體卻常常發愁。他只好轉彎到一家歌廳里去喝啤酒。他在KTV包房里癡癡磨磨地到了凌晨四點多鐘,陪他的小姐一個哈欠又一個哈欠地打著,他才搖搖擺擺地向外走去。一出歌舞廳的大門,他的嘴就變得噴泉一樣,向外噴著花花綠綠的東西,小姐們一個個掩鼻而去。他一下子變得清醒了。他望著地下的那攤穢物冷笑,這又是一堆吲哚!只是再也不會稀釋了。他一點也不感到惡心。

過了幾天,煙葉科的科長江巖打電話說,李宇在煙廠巳拿到一萬擔中橘(最好煙葉的級別)合同。這個級別的煙葉今年將沒有計劃了,問他打算怎么辦。

他能有什么打算?誰都知道最賺錢的煙葉計劃已經拿走了。煙葉分三部,中部的煙葉最好,是最高級別的煙葉,上部煙葉次之,下部煙葉就是較低級別的煙葉了。中上下三部又分別分幾種不同級別的煙葉,價格也各不相同。橘代表煙葉的成色,中部煙葉和上部煙葉一般用橘,越像橘子顏色的煙葉越好。下部煙葉有時就用檸檬來代表成色了,如下檸一下檸二等。中部和上部煙葉一個級別一擔相差幾百塊,兩個級別就相差一千多了,十擔就是一萬多,一千擔就是幾十萬上百萬了。同一部的煙葉級別完全要靠極微小的顏色差異來區分,而對某一事物的顏色區分又跟光線、人的心情、天氣等等因素有關。想把級別提高,必須跟煙廠煙葉科和科研中心的頭頭關系搞好。他們說是哪個級別,就是廠長來了,也沒辦法否定。

瞿峰哈哈地笑了幾聲,中氣十足地說,謝謝你,江老弟!我已經到加城煙廠了,加城煙廠已經答應給二萬擔中橘二的計劃給我,到時候來加城我請客。

純粹是子虛烏有的事!他說這話的時候其實正在城門口逛蕩,看幾老頭從臭烘烘的河里釣活蹦亂跳而又散發柴油氣味的魚,護城河里的水受了污染,魚也被污染了。看一個老頭釣了三條魚后,他就想回家了。回家的時候老婆正和幾個女的打麻將,他的火就竄到腦門上了,趁著火勁,他過去把麻將桌掀翻了,老婆也煩了,就跟他打起來。打了一會,老婆沒力了,躺在地上,鼻子里有血,嘴巴上或者是牙齒里破了一個口子,血就流得一塌糊涂。幾個女人把老婆拉起來,到醫務室里去了。晚上,老婆沒有回家。第二天,老婆還是沒回家。他只好走了,帶著幾張信用卡,卡上總計有一百五十幾萬,來到了加城。他是有良心的,把房子和債券、那輛破破爛爛的切諾基都留了下來,給了老婆和孩子。

大話已經說出去了,他不得不行動起來。他相信他會用這一百多萬在加城打開一條金光閃閃的血路。

每到夜幕降臨的時候,他就像一只蝙蝠一樣在加城的大街小巷里穿行。穿行了一段時間后,緊閉的門終于開了一絲縫隙,煙葉科通知他發一千擔的中橘三來試試,說是試一試,貨到了一驗收,錢也馬上就給了,反正錢也不多,什么手續也沒有,不像一些煙廠,非要轉賬,非要正規賬號。但細細一算賬,這筆生意凈虧了一萬多塊錢。瞿峰一點也不失望,十日打魚九日空,一日能補九日功。只要有了開始,后來賺錢就順理成章了。這些道理他還是明白的,他好好準備了一下,細細地分析了原因,制定了一個計劃,他不信就有他敲不開的門。那天晚上他為自己的計劃狠狠地激動了一陣,再一次找到了自信的感覺。你就是做生意的天才!你就是李嘉誠第二!他對著鏡子自己對自己鼓勁。那天晚上,他的心情很好。好久沒這樣好過了,為了祝賀這種好心情,他還跑到酒店的娛樂城里去喝酒,喝酒的時候,那個像狐貍一樣的女人就過來了,然后像蛇一樣對他扭動著腰肢,用狐貍一樣的眼睛對他媚笑。

香莢蘭豆:在我國俗稱香草、香草豆,英文名Vanilla Bean,是一種名貴的天然植物香料,其最佳產地是非洲島國。我國的主要產地是云貴高原和海南島。它的主要香氣成分是天然香蘭素,另外還有數百種天然芳香類物質。香莢蘭豆具有優雅濃郁的奶甜香,廣泛應用于高檔食品和高檔化妝品的加工中,還廣泛應用于卷煙業中,具有添香、醇化、去除煙草酸味和雜味的特殊功效。其作用是任何人工合成香料所無法代替的,因而享有“世界香料皇后”的美譽。

當狐貍一樣的女人鉆進他的懷里時候,他就聞到了一股香莢蘭豆的奶香味。他抽動著鼻子,香莢蘭豆的香味被另一種味道掩蓋了,一種肉香味,一種欲望的味道。他說,你用的是夢露(一種香水名)?

是的,我用的是夢露!

他得意地微笑。跟煙廠的科研中心打了多年的交道,還是有收獲的。加上老白總是喜歡賣弄自己的產品,只要有點生僻的名字,就會解釋個沒完,對他毫無防備。有哪個客戶會對廠長跟前的紅人防備呢?討好還來不及呢。對于他的好奇,老白還送了一些瓶瓶罐罐給他,說,瞿老板,你先聞聞它們,熟悉了就會知道它們的妙處。不懂的,來問我。

慢慢的,他知道世上有兩千多種香料植物,常用于煙草的就有八百多種,而煙草香料和化妝品香料又有不少相似之處。他曾經花了不少時間去了解香料,了解它們,也幫助了他去了解煙葉。他還順帶著了解了香水,了解了香水,更助于了解女人。他挑選了幾種喜歡的香精帶在身上,比如海貍油就是他喜歡的。海貍油并不好聞,它的妙處是要細細地聞,慢慢地體驗,要聞到最后才能體會它的香味,就像認識一個人一樣。

女人更緊地摟住了他。從坐在娛樂城玻璃房子里的時候,她就看上了這個男人。全身名牌,中部崛起,眼神空蕩,看人的時候頭微微向左傾斜,不正視你。標準的有幾個小錢的男人!她這樣斷定。她穿黑色的晚禮服(跟大多數舞女一樣),呼之欲出的乳房,靈活像蛇一樣的腰肢,幽暗的眼神,閃著銀光的嘴唇,灑著夢露香水。他非常喜歡這種牌子的香水。表面聞起來好像是粉香和奶香,但細細地聞,就會發現是一股欲望的體香。那種體香,只有女人動情時才能散發出來的。男人聞到了這種味道,又怎能不俯首稱臣?難道瑪麗蓮·夢露就是憑這個征服男人的?人們不能不把此夢露跟彼夢露聯想在一起,根本不去管此夢露跟彼夢露是有所不同的。可是,瑪麗蓮·夢露不是最最喜歡的香奈爾5號嗎?可能香奈爾5號只是她喜歡的一種表象,而真正的內質還是夢露香水,這些,是雅詩蘭黛、蘭蔻們等國際大牌所不能比擬的。

當時,她看得出來,他是不想找小姐的。一他只是在她們這群小姐面前停留了兩三秒鐘的樣子,就走開了,被禮儀小姐帶薊了靠表演臺的中心位置,坐了下來,點了兩瓶啤酒,欣賞節目。一瓶啤酒快喝完的時候,她過來了,像熟人一樣坐在他的對面,蹺起二郎腿,看著他喝。她有充分的自信,他一定會要她的。他喝不下去了。上半場的表演結束了,舞曲響了起來,他請她跳舞。一進入舞池,她就摟住了他的脖子,身子緊緊地貼上來,胯部不停地擺動,扭來扭去。用氣若游絲的口氣貼近他的耳邊,跟他說話,介紹自己。我叫寶才人。寶,寶貝的寶,才是有才華的才,人是人的人……瞿峰開始暈了。她繼續鈕動著身子,然后哈哈地笑了起來,像只將要生蛋的鵪鶉,說,瞧你,著什么急嘛,哥哥?

他看著她的眼睛,說,我不急。

她繼續笑,說,我知道你已經急了。停了一會,又說,不過,我喜歡它!

他們在舞池里轉了一圈,就到房間里去了。

寶才人要走了,歡天喜地的樣子。瞿峰讓她再灑一點香水。她灑了。她還把按鈕沖著他噴射了幾下。他閉上了眼睛。他又聞到了香莢蘭豆的味道。這是股頭香,跟煙草香料配方一樣。天然的、清新的、無邪的,跟小羊羔一樣,跟沒有脫奶腥的小姑娘一樣,世界是潔凈的,天是藍色的,沒有競爭,沒有丑惡,每個人面帶微笑……很快,基香就跟著來。她長大了,成了一個欲望強烈的蕩婦。肉欲來了!排山倒海!勢如破竹!不,他不想要。他聞到這種味道開始惡心了!他翻身坐了起來,睜開了眼睛。這時,他就看到了寶才人把錢裝進包里的樣子,他覺得她一定是一只狐貍變的,眼里游離著紅里透黑的光,眉毛開始跳動,兩只耳朵長出了黃茸茸的毛。她的上衣還沒扣好,乳房裸在了外面,就像兩只前爪蜷縮在胸襟,她把錢裝進了包包里時候,就像把紅通通的肉直接吞到肚子里。太直接了,扭捏一下不行么?他心里這樣說,但另一個聲音又說,狐貍都是這樣的,用美妙的聲音或者是美麗的外表把獵物騙到手后,就會露出真面目,大快朵頤。

呃!他突然打了一個嗝。他覺得不能再跟她來往了!跟這種美麗而狡猾的動物打交道是要有代價的。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她走出房門的時候,他做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

但過了幾天,寶才人又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他什么都忘了,也不打嗝了。他又一次睡了她,比上一次還要來得自然和熟悉。在最激動的當口,他還喊出了一些不應該喊的話。

那天是禮拜六,寶才人沒有要他的錢,她說,我們出去玩玩吧,我帶你去一個好玩的地方。

他不由自主地跟她出了門。他暈暈乎乎,迷迷瞪瞪,像喝了迷魂湯。很多天后他想,那女人一定在他的茶里面下了點什么藥,要不然,他怎么可能暈暈乎乎?

的士沿著一條湖邊走了很久,走到一座小別墅的門口,寶才人才喊停。她拉了他進了屋。屋里已經有了四五個人,還有一個女的,穿得還算正派。寶才人開始介紹,有她的表嫂,哥哥,還有兩個朋友。他放下心來,坐下喝茶,寶才人靠在他的身邊,老公老公地喊他。開始他極不自在,過了一會,兒個人都拿他開了幾次玩笑,也就隨便了,反正都不認識,玩笑不玩笑的誰認真哩。幾個男人抽了幾支煙,其中的一個就說,怪無聊的,我們還是玩會撲克吧。

瞿峰說,不,我還有事,我一會就回去了。

寶才人說,你怕什么?老公!反正又沒事,甌得又小,你放心大膽玩,玩輸了我出錢。

他的手氣真好!瞿峰很是慶幸了一段時間。開始只是斗地主,兩個人斗一個人。后來轉成斗惡霸,斗惡霸他是第一次,但很簡單,就是三個人斗一個人,學了幾次就學會了。手氣依然很好,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到了晚上他贏了一萬多。其中的一個男的說,我錢帶少了,不打了,下次再打吧。于是散場。

他主動要求請在場的人吃飯,輸了的那個人先回去了,其他人都和他們一起吃了飯,吃飯途中他聽到了不少稱贊之詞,表嫂舉著杯子熱烈歡迎他到她們家去,也希望他早一點成為她們家族的一員。

從不臉紅的他竟然臉紅了,他喃喃訥訥,不知該說什么才好。

表嫂菀爾一笑,說,年輕人嘛,該怎么瀟灑就怎么瀟灑。

好像她是個長輩,但她比瞿峰至少小半輪。

第二個星期天,他和寶才人還沒醒,電話就打了過來。寶才人睜著惺忪的眼睛說,表嫂讓我們過去打牌,你去不去?

他點燃一支煙,抽了一會,說,去吧!不去表嫂會不會認為我們太小氣了?

他叫表嫂的時候感到自己年輕了許多。

寶才人吻了他一下,說,你真是我的好老公!

還是在那座休閑別墅里。只是那天他的手氣不好,帶去的錢全輸掉了,也只三萬多塊錢。雖然輸了,但他的心情是愉快的,他得到了無微不至的關懷,每個人都把他作為重心,生怕他不開心。回去的時候他對那狐貍一樣的女人說,他們都是些好人!輸點餞又算得什么?

那我呢?寶才人像蟲一樣蜷縮在他懷里。

他沒有回答,只是輕輕地攥著她的手,剛另一只手撫摸著她像紫紅色緞子一樣的長發,香莢蘭豆的味道又冒了出來,他的眼睛又迷茫了起來,茫然不知所措。海貍油:一種從海貍鼠精囊中提取的油,有強烈的臊味,具有定香和提升香味的作用。

他曾經親眼看到提取海貍油的過程。那是他陪吳老二到老白那兒去考察時看到的。一間大大的飼養棚,潮濕、沖鼻的臊昧,籠子里像黑豆子般的眼珠。它們被人捉住了,刺激它們的陰囊。它們很愜意的樣子,然后它們就噴出白色的液體,被人們用瓶子接走,了,用吸附法提取其中的油。海貍鼠一旦失去了制造精液的功能,就會被殺掉,把肉、骨頭、皮毛分別賣掉。

一切只不過是籠子,人家早就做好了等著你去鉆的,就像海貍鼠一樣。現在想起來,真是漏洞百出,但當時看起來既合理,又有人情味。他們不停地換方式,斗地主,斗惡霸,詐金花,壓九點,最后搖骰子,到下半夜,他只輸掉了六十萬,他完全可以懸崖勒馬,不再玩了,那他還能保住一半的錢。可他不能輸,他相信下盤就會贏回來的,以前不是都這樣嗎?可是,沒有下回了,雙方決定,一把定輸贏。他輸了!輸得很徹底,也很干凈。他把勞力士和范思哲的皮風衣也押上去,請對方給他一次機會。對方給了,他又輸了。對方把勞力士和范思哲還給了他,還給了二萬塊,讓他哪兒好玩去哪兒玩玩。他哪兒有心思去玩?這時,他就聞到了范思哲皮衣上的海貍味道(也許是箱子里的海貍油染上去的,也許皮衣上本身就有的,也許是自己身上流出來的),他就清醒了!跟寶才人認識的前前后后都出現在他的面前,一幕一幕的,像放電影一樣。他終于明白他們早已經做好了籠子讓他鉆的!現在,他只要想想他們是怎么做好這只籠子,然后又是怎么把他給套進去的。當初做籠子只是給畜生鉆的,不是給人鉆的,就像現在的烤全羊一樣。蠻荒時期的烤肉是烤全人的,不是烤全羊。現在,不能烤人了,但吃人烤人的沖動還在,于是,只好找羊來替代。有沒有犯羊法,羊群有沒有它們的規則和法律,我們都不知道。不管歷史長河如何變幻無常,人與動物總是互相替代、取長補短。動物本無高級與低級之分。

我只是比那些羊或者海貍們蠢一點點!他這樣給自己定位。定位后,他就確定了一個方向,他一定要找到寶才人!是寶才人做的藥引子,他要找到她!就像醫生要找到病人的病根一樣,否則他活不下去的,就是活,也只是人不人鬼不鬼行尸走肉地活,這樣又有什么意思?

從他輸掉全部現金的那個晚上,叫寶才人的女人說要到超市買衛生巾,一去就再也沒回來。他到休閑別墅里找,管理人員說,他們只是臨時來租用的,一晚上一千塊錢。他只拿到了身份證的號碼和地址,這還是他苦苦哀求后得來的。身份證是假的,順著住址去找,周圍的人都說沒有這個人,從沒聽說這個人。他傻了。他又愣住了。他一傻一愣,旁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對他審問起來。審問也審不出名堂,他還穿著范思哲,還戴著勞力士,于是,只好把他放了。

他像一只困在籠子里的老虎一樣在房間里打圈,打累了,他就躺在地上,腦子里像抹了一層糨糊,渾渾噩噩,他只好強迫自己睡覺。他已經有好久沒有睡覺了。他開始數羊。數了三百多頭,還是不行。他開始數海貍鼠。一只,兩只,三只……它們在湛藍湛藍的海水里戲水,一群一群的,他數不清了,慢慢地,他的眼睛像糊上了膏藥,他進人了另一個世界里。另一個世界里的情形總是以他存活世界里的東西呈現出來:一頭狗熊向他撲來,他無力動彈,引頸待死,但狗熊卻溫柔地舔著他的脖子。他開始放松,他把狗熊抱在了懷里,又想哭又想笑。突然,他一激靈,狗熊跑掉了,他就醒了。他開始回憶。狗熊太熟悉了!在哪兒見過?他細細地在腦海里搜尋,他開始認定狗熊就是熊貓,并且他認為這只是一座關于熊貓的雕塑,他在某一個小區里見過這座雕塑。當時,他還坐在熊貓的旁邊,摸過熊貓的手臂,熊貓雕得很逼真,他想摸摸那些黑白相間的毛,沒有毛,只是感覺有毛。他覺得熊貓有點像自己,自己也有點像熊貓。對了,那天,他是和寶才人在一起。吃了晚飯后,寶才人說她要去拿一件很貴重的東西。他們就坐上的士到了那個熊貓小區里。本來那女人要他在路口等她一會,但是他打發了的士,跟著她悄悄來到了生活小區,小區的正中心就有一座熊貓雕像。當時,他就走了過去,坐在了熊貓的身邊。他想,這個小區的某一個單元里一定有她真正的家!

一切都很清晰了,他要找到這只熊貓!只有找到這只熊貓,他才有可能找到那個女人,這已經是唯一的線索了。他從地上爬了起來,又一次在加城的大街小巷里穿行,他就像一只傷了心的蝙蝠,無聲無息,默默地尋覓。幾天以后,他終于找到了熊貓小區。但是小區里的人誰也不認識這么一位姑娘。他幾乎每看到一個人就要跑過去問詢一番。他沒有那女人的照片,女人的照片只是印在他一個人的腦海里了,他無法把它復印出來給別人看,他只能講述,他比比劃劃的就像一個半聾啞病人。他一次一次無奈地坐在熊貓的身邊,呆呆地望著那女人曾出現過的方位。有時他一坐就是深夜。不知道是第幾夜了,他沒有看到寶才人。小區里的很多人都開始熟悉他了,都認為他是一個精神受過刺激的男人,對他充滿憐憫和同情。曾有一個小孩把一包薯片和一瓶水放在他的身邊,他咔咔嚓嚓吃了,他也咕嚕咕嚕喝了,他還對小孩嘻嘻哈哈笑了,小孩的奶奶忙拉著小孩跑遠了。小區里的保安也來過,而他卻非常無辜地解釋說,你看,我什么壞事也沒做。我只是非常喜歡熊貓,我一天不看到熊貓我就要生病,就要慢慢死去。你放心!我不會對小區造成傷害,而且我還準備在小區買房子,即將成為小區的居民。保安只好沖他點了點頭就走了。

二十多天后的一個晚上,樹葉落在地上都認不準方向的時候,他怏快地走出了小區的大門。一輛的士呼嘯而過。這時,他的眼睛開始亮了。他覺得的士里面的側影非常熟悉。他停住腳,往回跑。等他跑到熊貓雕像的跟前,他就看到寶才人,盡管她變了發式,穿著很樸素,但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寶才人已付完了車錢,開了車門向門樓走去。他喊了一聲寶才人。她回過頭,看了他一會。她的眼里的光慢慢變綠了,變冷了,變白了,變空了,最后,她又調轉身走了。他怎么能讓她走掉?于是,他又大聲地喊,寶才人!聲音大的足以讓周圍五十米以內的人聽到。

她只好停住了腳步。

要不要跟我上一趟公安局?他冷冷地笑了兩聲,然后在她的背影后面說,要不要我告訴廣州的張昆先生?要不要叫他來加城?

她轉過身來,臉上換了一副表情,媚媚的,艷艷的,無人能敵。她跑下了樓梯,挽住了他的手臂,說,峰哥!我找了你幾次,他們都說你搬走了。峰哥,你一定忘了我吧?

瞿峰說,你最好老實一點,跟我走!

瞿峰把寶才人帶到了火車站旁邊的好運來酒店。他輸光了所有的錢后就包了這間房,他想在這間房子里面度過生命的最后時光,也有一點想乘上火車遠走他鄉,找個無人的地方跟猿猴一樣地生活。他還想,哪天煩了,臥軌也方便快捷一些。

他用皮帶捆住了她的雙手,然后打了她幾個耳光,她哀傷地看著他,流著淚說,我沒有得到一分錢,錢都被我的哥哥拿走了,拿到澳門去了,你就是把我打死,我也沒錢,他們也不會拿一分錢救我的。

他要了她哥哥的電話。正像她估計的一樣,她哥哥說,愿賭服輸!你輸錢我們又沒有拿槍逼著你?如果你把她殺了,你也要償命的。說完就掛了電話。

他蹲在地上,雙手捧著頭,抽泣了起來。他沒想出別的辦法。他還不能報案。如果他報案,他也會有連帶責任。公安機關是不負責追查賭債的,再說,他沒有證據,他用什么來說明他們是做的籠子,是明賭暗搶?寶才人還會說他強暴她,他會是黃泥巴掉進了褲襠里,不是屎也是屎了。他不僅是個嫖客,他還會是個強奸犯,還是賭棍,公安機關會不會把他抓起來?

他從來沒哭過。他不知道哭的感覺。現在他哭了,但他還不知道這就是哭。像在做夢。夢中他變成了一條青魚,他自由自在地在河里在湖里在江里游著,他翻起了朵朵浪花,他還想唱歌,他唱不出來,他只能把尾巴翹起來代表歌唱,他還用自己的鰓跳舞。在一個太陽像火一樣燃燒的日子里,小河突然干涸了,他在爛泥地掙扎,于是,他就懷念那些煙波浩渺的日子。魚離開了水是沒辦法活了,他也快死掉了。他仰望天空的時候竟然發現眼睛里有水,水一滴一滴地落進了泥里,泥開始分解,開始變得清澈。他拼命地擺動身子,他要用眼睛分泌更多的水出來,拯救自己,讓自己游出這干枯的河里。

他已經松開了雙手,把頭靠在床上,腿叉開,喉嚨里發出一聲又一聲吼聲,像劈柴,像悶雷,像山洪暴發。寶才人在地上挪動,她被觸動了,或者說她發怵了。她挪到他的身邊,說,峰哥,你別哭了,好嗎?你的錢我來還你。

他不哭了。看著她。她的嘴角還有血跡,已經干了。她的眼睛沒有了紅光,其實也很清澈,像夢中的那條河水一樣。他認為她說的是真的,希望又升了起來。

你有錢?

不,我沒錢。

你還想騙我嗎?他又打了她一嘴巴,她就半仰在地上了。她的上衣扣子全脫落了,乳罩也滑開了。他的血炸開了,希望被炸飛了,變成火星在周身漫延。他無法控制自己,然后站起身,扯掉了她身上的所有衣服,咬著牙撲在她的身上。

女人在叫!她的喊叫聲又讓他回到了夢境。他不再是魚了,他是一條蛇,不,他是一條龍!他只是在泥潭里掙扎了一小會,就展開翅膀飛了起來,越飛越高,鉆進了云層,云層里的陽光洗凈了他身上塵埃,他變了!年輕而矯健。他開始尋找雨露,他找到了,他觸動雨露的開關(他認為雨露一定也有一個像水龍頭一樣的開關),讓雨露像蓮花一樣降落,森林得救了,小河得救了,鮮花綻開了笑容,魚又一次用尾巴唱出了快樂的歌謠。

寶才人說,天哪!峰哥,我再也離不開你了。

女人像蛇一樣地爬過來,舔他,火藥味開始濃縮,火星四處飛濺。不能這樣了!這只狐貍,她會害死我的,我不愿意這樣稀里糊涂地死掉!

他解掉了她手上的繩索,說,你走吧!

女人摟住他的腰,臉貼在他的背上,說,不,我不走!

為什么?

我不想離開你!

你天生就是一個婊子!

是的,我是婊子。

不要你還不行嗎?

是的,不行!我是你的女人。

他把她從地上抱了起來,甩在了床上。床是彈簧床,是那種過時了的,靠背上有大朵大朵的水仙花那種。水仙花已經被什么東西污染成灰蒙蒙黑乎乎的,彈簧再也彈不動了,但寶才人卻能在這張床上跳躍,嘶叫,死去活來。

寶才人喊,我要出去賣!

賣什么?

賣自己。

你敢!

我要還你的錢。

算了,憑你,也還不了。

不,我要還。

他們已經有幾天沒有出門,餓了就叫外賣,渴了就喝自來水。他們都沒有肚子疼,自來水的細菌被燒死掉了。

他知道了她的一切,她也知道了他的所有。她甚至告訴了他廣州張昆先生的秘密,她偷走了張昆的十八萬。她覺得張昆應該被偷,偷還是好的,張昆應該去坐牢。在她的眼里,男人沒好東西,但峰哥就是好東西!他不欺騙她,該怎么樣就怎么樣,不藏著不掖著,這才是值得依賴的男人。女人問,峰哥,你是怎么知道張昆的?

剛認識你后的一天,你接了一個電話,就非常煩躁,我就偷看了你的手機,我把來電顯示的號碼抄了幾個,出了事后我打過這個電話問過,他也到處在找你。

你為什么不告訴他我的下落?

因為我不知道你的下落。

現在知道了。

現在我不想了。

為什么?

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解決。

峰哥,那個李宇,我來替你搞掂!只有這樣,你才有可能東山再起,才能賺到大錢。

李字不一定吃你那一套,他有點假正經。

辦法總會有的。你放心,這方面我有經驗,男人我見得多了,男人都是屬貓的,不吃腥就會憋得嗷嗷亂叫的。

他不太相信寶才人的這套理論。寶才人是因為太過自信才得出這樣的理論,但男人并不是時時刻刻都在吃腥、時時刻刻都能吃腥,男人并不單是貓,男人有時候還是狼、是羊、是狗、是海貍、是……連他自己都說不清了,所有的動物都有點像人,所有的人都有點像動物。一晚上,他都沒睡著,他終于想清楚了一個關于玄學和佛教里的前生后世的問題,他開始相信這些了,他覺得李宇是他生命中的宿敵,只有打倒了他,他才能重新站起來,重新當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什么都可以回避,唯獨這個不能回避。

于是,他決定回去!他要面對李宇!只有面對宿敵,才有可能將他打垮掉。迷迭香:別名海洋之露。常綠灌木,株直立,葉灰綠、狹細尖狀,葉片發散松樹香味,自古即被視為可增強記憶提神健腦的藥草。春夏開淡藍色小花。氣味強烈、刺激、有穿透力、清新的藥草香。迷迭香原產于地中海,屬于常綠的灌木,夏天會開出藍色的小花,看起來好像小水滴般,所以rosmarinus在拉丁文中的意思是“海中之露”。迷迭香也有象征忠誠的意思。

李宇為瞿峰接風,當著眾人的面,留他在公司當副總。這些眾人包括煙葉科的科長,煙草專賣局的副局長,還有建行信貸部的主任。這些人他都認識,都是實權人物,關鍵客戶。想做成每一筆生意,都必須跟這幾個抱成一團。

他愣了一瞬,明白李宇不可小覷,他已經學會了如何巧妙地賄賂人心,為自己加分。于是,他半推半就地說,老哥我真是慚愧,只怕有心無力喲!李宇說,我是在請峰哥幫我!當初你就不該離開,你我聯手,加上在座各位的幫助,一定會事半功倍的,呵呵!他說這話的時候,表情就像一個孩子,使所有在場的人毫不懷疑這里面的真誠性,但瞿峰本人更明白這里面的真實性,這里除了施舍,就是義氣。就像我們的餃子里面有各式各樣的餡一樣,有了這些餡,餃子才具有了生存的價值和引誘人的能力。不,這不是他想要的。他不是來成全他的,他是來對付他的!盡管李宇有時候像個孩子,聽MP4,蹦極,健身,打電子游戲(雖然打得很一般,一般都過不了四級),讓他覺得他天真無邪,活潑可愛;但有時候又憂傷得像個孤獨的老人。李宇似乎更喜歡一個人獨處,常常躲在辦公室的休息室里,緊鎖眉頭,看著窗外那座著名的城墻,和城墻上常青的數不清品種的植物,還有那條清澈的護城河,讓瞿峰更覺得他其實很孤獨無助,很無辜可憐,需要好朋友握住他的雙手,給他力量。他是個叫人看不透的人。

眾人站了起來,紛紛舉杯,祝賀他們的精誠合作。

吃完晚飯后,照例會安排客人們去桑拿按摩。李宇給瞿峰也安排了,瞿峰沒去。他們就坐在休息廳里看電視,抽煙,聊天。聊了幾句關于天氣和煙草后,他們就找不出別的話題了,先是李宇往后瞧了一下,然后,瞿峰也跟著瞧了一下,后來,他們就頻頻地公開地瞧著出口。不知是誰,竟然打起了哈欠。哈欠是有傳染力的。于是,兩個人都一個接一個地打起了哈欠,比賽似的,打成了一團。他們尷尬地笑笑,這房間真是缺氧,呵呵[他們的身體可真好,都進去了這么長時間。其實,客人們進去的時間還只有半個小時。他們都知道,一般沒有兩小時他們是不會出來的,他們想出來,里面的小姐們也不會讓他們出來,小姐們多做—個鐘點,就會多拿一個鐘點的錢。小姐們總是想盡一切辦法用盡一切可能的手段留住客人。至于什么手段和辦法,每個人都各不相同,因人而異。小姐們似乎都學過辯證法,很懂得因人而異因時而異因地制宜。

李宇又站起來,要求瞿峰進去洗洗,按按,疲勞就會煙消云散的。

瞿峰也站了起來,推辭。打死他,他都不會進去洗的。他懂得自己的身份。如果他是老板,他也許會假借陪客人的名義去享受享受的。但現在他不是老板了。真正的老板都坐在外面,他又怎么能進去呢?

兩個人謙讓了一會,然后又坐了下來,抽煙。有一個人從里面出來了,肚子上圍著雪白的大浴巾,紅光滿面,大聲喊修腳工過來給他修腳。他們通過仔細辨認,并不是他們的客人。于是,他們又回過頭來,閉上眼睛養神。

第二天一早,李宇派他的副經理馬旦來接他上班。馬旦是李宇中學老師的兒子,讀了個國際貿易的本科,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中學老師就找到了李宇。還好,馬旦很聰明,什么東西一學就會,很快就成了李宇得力的幫手。

馬旦開一輛北京吉普來的,吉普車身上不規則地貼了許多賽車手和足球明星的臉蛋和身體,還有一排紅旗貼在車門邊上,花花綠綠熱熱鬧鬧的。馬旦的身上有股濃濃的花粉的香味。瞿峰說,馬經理,你用的是古龍香水。

是的是的。峰哥,你的鼻子可真靈!我是在外貿商場里買的,據服務員說是真的法國貨。

這是一個古老的品牌了,拿破侖時期的產物,據說,拿破侖當上皇帝后,一天要用三瓶古龍香水。不管真假,這種香味都已經過時了,你應該用新古龍香水,那里面添加了津巴布韋煙草精油,會使男人們更男人味。

馬旦回過頭瞧了他一眼,說,峰哥,看不出,你還懂得真多!

呵呵,我們搞煙葉的,懂一點香料知識是很有必要的。

幾天后,瞿峰送了一瓶現代古龍給馬旦,使馬旦的表情很有點復雜,惶然不知所措。他知道,馬旦對他是有所防備的,正如李字一樣。后來,發生了一件事,他們就不再防備他了。每每想到這件事,他就暗暗得意,他覺得那些背著香包四處燒香拜佛的善男信女們是一定有道理的,菩薩真是無處不在,他總是幫著那些心有誠念的人,哪怕這種念頭不那么合乎菩薩的脾氣,甚至跟菩薩的思想背道而馳,菩薩也會幫的。現在想來,其實菩薩是很糊涂的,并沒有什么原則不原則的。

那件事發生在午后,他陪李宇出去辦事,看到對面修理鋪里有兩個小混混在修摩托車,有點面熟。他們的神色有點不太正常。他開始警覺了起來,左右望了望,拐角處有一輛沒掛牌照的面包車,正在啟動,滋滋滋地冒著白汽。有個穿黃色工作服的環衛工人拿著笤帚在掃樹葉,有幾個經理模樣的人站在一輛帕薩特前握手告別。表面看起來跟平時一樣,但還是不一樣。有什么不一樣呢?他繼續抽動著鼻子,像獵狗那樣嗅著。有點干燥,典型的初冬氣候。伴隨著樹葉悄然枯死的嘆息聲,還夾雜著淡淡的火藥昧,不僅如此,空氣還格外地冷峻和清脆,似乎有人在他們的面前安裝了一根玻璃繩,隨時都有可能在他面前摔得四分五裂,發出悅耳而又絕望的響聲。這是白色的響聲,白色的聲音漫無邊際地從遠處升了起來。死了人才會有很多白色,白的孝服,白的帳幔,白的花…”不對,一定有什么事要發生!這時,李宇正打開了白色豐田的車門,坐了進去,把鑰匙插進了點火開關。他猛地過去,從駕駛室把李宇扯了出來,并且把鑰匙奪過來,扔出去好遠。李字目瞪口呆。沒有牌照的面包車跑遠了,修摩托車的小混混也騎上摩托,不見了影子。他開始前后左右地圍著汽車轉。轉了一會后,他又趴在地上,他終于在引擎上發現了一包一公斤的炸藥。他把李宇也扯到汽車底下,指給他看。李宇出了一身冷汗。李宇擦掉冷汗后,臉色就迅速返紅了。他說,一定是葵虎那幫人干的。他們找過我幾次,開口太大,我沒理他們。我要報案!把這幫人抓起來!真是太張狂了!

瞿峰制止了他,說,這件事我來替你搞定!原來我跟他們打過交道。如果報案,事情可能會更復雜。我們憑什么說這是他們做的?

李宇便收起了電話,說,峰哥,你的經驗多一些,你來處理吧。

那天,李宇什么事都不想辦了,他把該辦的事取消了,然后開車到遠郊的長湖去吃醉米蝦。這里蝦子潔白透明,長而不大,所以叫米蝦。用白酒和醬油、醋、花椒油、黃酒、芥茉、紫蘇等等佐料拌了,米蝦就嗆昏死過去了,人就可以去吃它們了。這里的餐館都開在船上,如果客人需要,還可以把船開到湖的中心去吃。霧茫茫,煙波浩渺,有一些水鳥并不怕冷,在煙霧里飛來飛去,一會高得不見了影子,一會低得跟水面平行。它們在找食吃。一坨一坨蘆葦,光禿禿的桿子,葉子都落到水里,有的漂在水面上,有的就被饑餓的魚吃掉了。打魚的小木船回來了,小米蝦就裝在漁夫的網兜里,槳聲咯吱咯吱響,槳要上桐油了。暮氣跑來了,槳聲似乎成了它的腳步聲。

吃飯之前,李宇一直站在欄桿處,看著湖面,抽著煙。煙氣跑到湖面上去了,跟霧結合在一起,分不清誰是誰了。

李宇坐到桌前就開始喝酒,他很少吃菜。他敬瞿峰,說,峰哥,你是我救命恩人,今天沒有你,我也許就不在了…一瞿峰趕緊止住了他,讓他不要再說這些客套話了,大家在一起都是緣分,要珍惜才對。來,喝酒,我們兄弟今天不醉不歸!

他的心一陣冷一陣熱的。一瓶劍南春快完了,桌上一盆蝦子幾乎動都沒動,有些命大的蝦子活過來了,在盆子里活蹦亂跳。

李宇像蝦子一樣醉了,皮膚從古銅色變成了赤紅色。他把頭在桌子上靠了一會,然后又抬起頭說,峰哥!你看得出,我是沒有什么酒量的。每喝必醉,真的很難受!

瞿峰把剩下的酒都喝了,但他一點都不醉。酒真是很奇妙的東西,想醉的時候偏不醉,不想醉的時候卻醉得一塌糊涂。難道李宇要倒霉了?就像當初他喝醉了,被吳老二看輕一樣?難道他的機會要來了?他一陣歡喜,又一陣悲愁。他從李宇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回去的時候,是瞿峰開的車。他把李宇送到家門口,李宇死活不進家門,口口聲聲說,這不是我的家!

這是一座靠近長江的別墅,很僻靜,還有些天然的古樹。別墅里面燈火通明,隱隱可見二樓一扇窗簾后,還有一個人影子,是一個女人的,還很窈窕,他知道這一多半是李字的老婆。他還知道李宇的老婆不僅非常漂亮,還有個在南省煙草局當副局長的哥哥。李宇就是憑這個關系做上煙葉這個生意的。

李宇閉著眼睛,酒氣熏天,用手扣住車門,不肯下車。我是貓!唉唉,我比貓不如呢,峰哥!你不能趕我走……你到哪兒我就到哪兒。喵一喵一喵,你看,我叫得很像吧?呵呵,峰哥,我知道你是好人!只是,你對我有意見的,是吧?你一定很恨我,對吧?這都是煙葉引起的。炯葉值得屁呀!是不是?不是煙葉,我們會是好朋友,就像現在這樣。煙葉是大糞……

瞿峰只好帶他走了,把他帶到自己的宿舍。這宿舍也是李宇安排的,是公司專門為接待外地長住客人購買的兩居室的房子,里面設施俱全。瞿峰回來了,沒地方住,李宇就安排他住了進去。

瞿峰把李宇攙進了屋,他就不鬧了,乖乖就躺在沙發上,一動電不動了。瞿峰給他脫了鞋襪,把他搬到了床上。他還從包包里拿出了老白送他的瓶瓶罐罐,選出一瓶迷迭香,擰開瓶蓋,灑了幾滴在他的額頭上,把瓶子放在他的頭邊,迷迭的藥草香慢慢地掩蓋著酒氣。

他躺在沙發上,迷迷糊糊,似睡非睡。

睡到半夜,李宇醒了。上了一趟衛生間,喝了幾杯水,說,峰哥,你灑了什么香水,害我老是做夢?

哦?做了什么夢?

夢見了大海。我在海里漂蕩,身邊沒有一個人,也看不到島嶼。漂著漂著,差一點就要死去的時候,突然聞到了一股刺鼻的香味,不知道是從哪兒飄來的。我尋找它們。找得好辛苦!我終于漂到了岸邊。我繼續尋找那股香味。山上,溝邊,到處都開滿了白色的藍色的小花,蜜蜂和蝴蝶飛來飛去,我去追它們,卻怎么也追不到。后來,就醒了,什么也沒找到,還見你躺在一邊,呵呵!

他拿起枕邊的迷迭香放在鼻子下使勁聞了一會,看著上面的標簽說,噢,峰哥!你在哪兒搞到這東西的?

什么東西?

這個香?迷迭香。

老白給的。

哈,老自從來不給我,他對我像防強盜似的,生怕我搶了他的飯碗。

李總,記得那句話嗎?木秀于林,風必摧之。他防你呢。

嗨,純屬多余!我怎么會做那樣的事呢?就是當初做煙葉,如果你多了解我一些,你就不會離開了……

過去的事就別提了。

峰哥,說來奇怪,跟煙廠打了幾年的交道了,我對香料所知很少,但我知道有一種香,你一定沒聽說過。

什么香?

龍涎香。

龍涎香?

是的。龍涎香! 龍涎香:現代科技表明,龍涎香只是抹香鯨身上的結石。結石在抹香鯨身上長成熟后,抹香鯨就在和同伴們的戲嬉下排泄出來。剛排出束的東西是灰褐色的,奇臭無比。日曬夜露,在海上漂泊數年后,凝結成白色的塊狀,奇香無出,變成價值昂貴的珍寶。

兩個一下子都不睡了,李宇就跟瞿峰講了一個故事,一個關于他自己跟龍涎香的故事。

像很多公司一樣,我們的公司最初也是夫妻公司。分工很明確,我管業務,虹賓管財務和辦公室。

一個禮拜六的晚上,虹賓和幾個玩伴打了一夜的麻將,在辦公室里面的休息室里睡了。當時,我并不知道,我以為她回家睡了。早晨,我突然接到一個重要商業客戶凌老板的電話,說她已經到飛機場了。我連忙到機場去了,接到她后,本要帶她到賓館去的,結果她硬是要先到公司看看。凌老板是南省人,一個女的,說話嗲聲嗲氣的。凌老板那天很興奮,像一個孩子一樣興奮,也許是來到了陌生地方,見到陌生的人,感覺很好的緣故。參觀完公司后,我們來到我的辦公室。她坐也不坐,就跑到窗下,拉開窗簾,指著外面的城墻,驚嘆不已,還扯住我的胳膊,連連要求我馬上帶她到城墻上走走。我也很高興,這預示著我們有一個好的開端。這時,我們突然聽到嘩啦一聲,休息室的門打開了,身著睡衣披頭散發的虹賓站在了我們的面前,怒目而視。

我的臉一下子就紅了,像做了什么虧心事,手腳無措,問,虹賓,你怎么在這里?

·

虹賓說,我為什么不能在這里?然后她就指著凌老板說,對你,我只說一個字!

久經商場的凌老板也惶惶不安了起來。我看到她像個小學生一樣,放下了她拽我胳膊的手,中規中矩的站在虹賓的面前。

虹賓說,滾!

凌老板花容頓失,臉色蒼白。

虹賓繼續說,再送你一個字,快滾!

凌老板像被打傷的兔子一樣看了我一眼,趕緊走到門口,高跟鞋歪了一下,竟然把腳扭傷了。

虹賓哈哈大笑。

我跑過去,想扶住凌老板,結果被虹賓扯了回來。虹賓說,你還心疼了,是不是?這么老的女人你都要嗎?

我推開了她的手,恨不得打她幾耳光,但是我沒打,我只是用顫抖的聲音問,你知道她是誰嗎?

虹賓還在笑,咯咯咯,嗬嗬嗬。

我拍了一下桌子,說,告訴你吧,她就是南省煙草公司介紹的凌老板!是你哥哥介紹的!

虹賓愣住了,笑容還沒有完全從她的臉上退凈。她知道我為了這個關系死了好多好多腦細胞。我們本商量好了,想利用這個關系向煙輔料及香料方面發展,為公司尋找一個退路,把煙梗煙末變廢為寶,生產白肋煙及云煙浸膏。煙葉是國家的專賣物質,做這行生意只是鉆國家的空子。鉆空子的生意畢竟不是長久之計。凌老板不僅掌控著全國三分之一的浸膏市場,也擁有相當大的出口份額,想做這一行,沒有凌老板的市場是不行的,如果沒有哥哥這層關系,沒有我做的那些工作,人家連邊也不會讓我們沾上,更不會老板親自出面來談。虹賓不知道這么重要的關系竟然是個女人,還是一個極具風情的女人。她其實是有機會知道的,我都跟她說過幾次了,但她沒往心里去。她對她不關心的問題從來不往心里去,也不屑于記住。她有明星氣質,需要別人都記住她,而她是不用記別人的。

我也氣壞了,邊收拾桌子邊說,看來我也要滾了!

虹賓像被雷打癡了一樣,愣在那里,一動也不動。

我繼續說:虹賓,你驕橫跋扈自以為是咻以為這個地球是為你而轉的,可你想一想,這可能嗎?你自以為有幾分姿色,自認為有你哥哥當后臺,動輒讓人滾蛋,動輒給人難堪,動輒亂發脾氣,有哪個男人能容忍這些?還有,你動不動懷疑我有女人。如果哪一天我真的有了,那也是被你逼的。不錯,你很漂亮!不錯,我對你有愛!可是,再美的姿色再多的愛也會褪色的,你懂嗎?

我說完這話后就拎著手包走了,然后就失蹤了。

我到了南省,找到了凌老板。我想代虹賓道歉,想挽回一點什么。

凌老板的公司在南省省城,地處鬧市區,是一座二十二層的辦公大樓,一進大樓,我就被一股香味纏繞了起來。我從來沒聞過這種香味,花香?果香?麝香?檀香?不,都不是,這殷香似乎綜合了所有香的特征,從某一種動物身上源源不斷地、如精靈般地向外吐出,時淡時濃,時稀時疏,時遠時近。迷醉般地在大廳里站了很久,我想找到這股香味的源頭,可我又挪不動身子,我像被人使了定身法一樣東瞅瞅西望望。值班主任微笑地向我走來,問有什么需要幫助?我說,沒什么。這是一股什么味道啊?值班主任司空見慣地笑笑,什么也沒說就走開了。

走進了凌老板的辦公室,香味更濃了,我甚至懷疑那股香是從凌老板的身上發出來的。

凌老板的辦公室很大,約有一百七八十平米,四周擺著幾個書柜和古玩柜,古玩柜里還擺放著一個玻璃柜,玻璃柜里罩著一塊白色的東西,看起來比石頭輕比泡沫重。

一見我神魂顛倒的樣子,凌老板笑了,說,好了,李字,你太太的事沒必要放在心上。她還是孩子嘛!再說,她這樣做,我還挺高興。

高興?

是的。說明我這個老太婆還有魅力,還值得她來嫉妒嘛!

我覺得這個女人智慧超常。財富只有在智慧者的面前才能顯出它們的魅力和偉大。在這種女人的面前,只能心底無私,坦蕩透明,有什么說什么,沒必要藏著掖著,也沒必要耍花花腸子。于是,我說,那我們合作的白肋煙浸膏項目怎么辦?

先把你們夫妻的事情處理好了再說,你認為呢?

我什么認為也沒有,只能自認倒霉,一點怪不得人家。內墻失火,誰也解救不了,再傻的人也不會把自己的信譽交給一個管理如此松散隨便的公司,何況這個公司還有個飛揚跋扈的內當家。數月的折騰,付之東流。我嘆了一口氣,轉移話題,問道,貴公司處處都飄著一股很奇特的香味,我從沒聞過,是你們公司的新產品嗎?

不,我們還沒這個能力研制不出來。相類似的產品有,但完全一樣的卻沒有,全世界也沒有。

為什么?

呵呵,我沒辦法回答你噢。

哦,商業秘密?那我就不再問了。也許,沒有來頭的香昧更讓人記憶深刻。

凌老板笑了笑,請辦公室的主任過來,帶我到車間里轉了轉,一出辦公大樓,那股香味就消失了,但衣服上的香味卻久久不散,人一動,香味就飄然至。后來幾天,凌老板安排請我到南省的風景區玩了幾天。我玩得不很踏實,但又不得不佩服她,生意上拒絕了我,但友情又濃郁得像酒,讓人欲罷不能。臨走的那天晚上,凌老板還抽空來陪我吃飯,陪我到海邊散步,看落日。

天氣很好,難得的四月天,所有的景物都變成了橘黃色,變成了最高檔煙葉的那種顏色。沒有風,但凌老板披肩上的流蘇和頭發卻輕輕拂動,這種拂動讓我又聞到了那股香味,像滑動的絲,像抽動的云,像輕輕撥動的琴弦,從我的鼻子面前姍姍而來,又徐徐而出。我深吸了一口氣,站住了,看著她,就像看一幅畫。這個快年過半百的女人變成了一幅畫,變成了一幅美麗的圖畫,流動的畫、永遠也無法評估的畫。這是一個人精!越老越值錢。人活到這份上,也算得了大道了。朝聞道,夕死可矣!這種境界并非人人可得。凌老板莞爾一笑,躲開我的眼神,說,想知道那股香味的秘密嗎?

我點了點頭。

其實那是我的遺產。

遺產?

是的。是我爺爺留給我的。

哦?

你沒見我辦公室里的那一小塊白色的東西嗎?

見過。

那是一塊龍涎。

龍涎?

是的。它的香味能保持能滲透幾十甚至幾百年,那塊龍涎香就是我爺爺在大海里撿到的。

你爺爺是做什么的?

我爺爺是漁民。我們祖祖輩輩都是漁民。我爺爺的曾祖父曾在一次海難中被美國的捕鯨船所救,隨船當了很多年的捕鯨水手。當時,世界各國的貴族都使用鯨魚的油做照明的燃料和化妝品,用鯨魚的骨頭做各類家具和玩具,甚至做房子上的椽子和橫梁。抹香鯨的油最為貴重,抹香鯨的骨頭做成的手杖和馬車成了權貴們的追逐之物。抹香鯨的油不僅潔白細膩,燃燒后還會散發出淡淡的玫瑰香。爺爺的曾祖父回來后就不再捕殺鯨魚了。一是當時還沒有先進的船只和技術;二是他認為鯨魚就是我們的神靈龍的化身。他一遍又_二遍地向后輩們講述在海上捕鯨的故事,帶著惋惜和懊悔。到了我爺爺那一輩,就真正把鯨魚看成了我們民族的圖騰,看成了龍的化身。他認為是神靈在幫他,讓他在大海里得到了那塊龍涎,是神讓他頤養天年,子孫滿堂,無疾而終。只要香氣還在,神就不會和我們分開,神就會保佑我們的。他臨終前分了一小塊給我,要求我不要賣掉它。這么多年來,我做到了。而我的哥哥們早早地就把龍涎賣了,賣給了國外的香水公司。你可能不知道,龍涎香跟鯨魚油是完全不同的兩種香料。鯨魚油只要是鯨魚都可以煉出油來,抹香鯨、露脊鯨、脊鰭鯨、座頭鯨、黃腹鯨等等,而龍涎卻可遇而不可求,只能在抹香鯨患了結石后才能得到,有些結石能通過抹香鯨自己排泄出去,日久天長在大海里漂浮,變成了龍涎香。有些結石是排不出去的,抹香鯨就會慢慢地死去。結石在抹香鯨的尸體的腐爛中,慢慢變成龍涎香。龍涎香是高檔香水界里最昂貴的定香劑,比黃金還貴,比黃金更稀少。我的公司越做越大,跟這塊龍涎不無關系,我把它當成了信物。它讓我明白,它是痛苦和骯臟的產物,但它分娩出的卻是快樂和美麗。它更讓我明白,所種的是屈辱,收獲的往往是榮耀,就像那些得了結石的抹香鯨一樣。

海面的顏色越來越深了,夕陽沉到海底里去了,帆船上的桅桿和圍網上的撐桿都看不見了,遠處的幾座小島上,燈光開始璀璨,不時有焰火向四周飛濺。淡綠色的光籠罩小島,人間仙境海市蜃樓。

講了這么多,凌老板可能有點累了,好久都不做聲了。兩個人都沒說話。看了一會兒小島上的焰火,她問我要不要上島去玩玩。我搖了搖頭,感嘆道,不,遠遠地看看,就夠了。

大海在燈火的輝映下,像塊黑色的絲綢,靜靜地發光、流動。我突然覺得人生和大海有著太多的相似之處。里面暗藏著無數的奧妙和奇跡,讓人興奮而又捉摸不透,給人啟迪而又令人迷惑不安。自然界里除了龍涎香外,還會有哪些神秘的東西出現?

回了賓館,我徹夜被夢魘所困,我被一種像網一樣的東西圍住了,讓我分不清什么是天,什么是地,天和地在不停地倒置、變幻,讓人眩暈。我想,凌老板為什么要告訴我龍涎香的故事?難道這里面還有什么機會?我沒有想明白,我也看不出這里的玄機。

我回去后,虹賓就主動離開了公司。虹賓破罐子破摔,整天和一幫玩伴打牌喝酒跳舞,甚至還到酒吧里去嘗K粉。我也想主動跟她交流。還沒有開口,她不是摔杯子,就是砸東西,手里有什么,她就摔什么,她的脾氣越來越大了。我們就不再交流了。也許她心里真有疙瘩的,但我不知道她的疙瘩在哪里,因為我也有我的疙瘩。我們越來越陌生,要講的話越來越少。已經沒什么要講的了。虹賓提出了離婚,理由是:感情完傘破裂。

海貍鼠:海貍鼠皮毛質地厚實、柔軟耐磨、絨毛腎密,保溫和防水性能似水獺皮,且外觀華麗,用其皮毛可制成各種高檔裘皮服裝。海貍鼠肉在國際市場上稱為海龍肉,高蛋白、低脂肪,血紅蛋白含量極高。海貍鼠油可制成高級化妝品。海貍鼠骨制成藥酒,海貍鼠尾入藥有滋陰壯陽功效。海貍鼠筋經科學處理制成手術縫合線用于縫合傷口,有益于傷口細胞新生和組織修復,能促進傷口的愈合,而且不用拆線。

幾天后,瞿峰就以公司副總的名義找黑道大哥葵虎談炸藥一事。葵虎跟瞿峰曾有過交情,見面后,幾經交涉,瞿峰答應給所有的弟兄一人買一套金利來西服,但安裝炸藥的混混必須親自跟李總道歉,以后,再也不準找李總公司的麻煩。葵虎很給峰哥的面子,當天,就答應出來吃了飯局。吃了飯就意味著承諾,黑道也有黑道的規矩,是有辦事原則的。葵虎告訴他們,那天的炸藥根本沒裝引線,目的只是想嚇嚇李總,讓他聽話一些,把點面子給弟兄們。大家都松了一口氣,當瞿峰帶著金利來專賣店的主任來找李宇簽單的時候,李宇輕描淡寫地說,這些事請峰哥簽就行了。專賣店主任又把笑臉轉向了瞿峰。峰哥峰哥,聲音酥軟得像城南的麻婆做的麻酥餅子,能掉出渣渣來。

要過年了,公司開了個小型內部會議,由總經理李宇主持。李宇決定,今天到南省拜年及采購明年的高部煙葉就由馬旦去。瞿峰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說這么重要的事,應該由老總親自去做。李宇說,我在家的事情也很重要。銀行方面的關系要打點,煙廠訂單要拿到手。還有,我家里的事也要處理,虹賓提出的離婚訴訟案過幾天就開庭了,我還得出庭。

見他說到了家事,瞿峰他們都不吭聲了。這個事在公司里是公開的,進行到什么程序大家都清清楚楚。

過了一天,馬旦過來跟他告辭。馬旦身材矮胖,未婚,好色。

瞿峰的心開始狂跳。難道機會就這樣來了?馬旦似乎是老天為寶才人量身訂做的一個角色。他用手捂住了心口,馬上又挪到了胃部,手心里也冒起了汗珠。馬旦問他,峰哥你怎么啦?他說,只是胃有點疼。他忙問了一下車次和時間,問他要不要送。馬旦說,李總開車送我。他說,為什么不坐飛機走?馬且說,帶了那么多東西,飛機不太方便。他說,在外一定小心呵!馬旦說,放心吧,峰哥!我又不是第一次辦這種事了,再說,有不懂的,也可以問你跟李總呵。

馬旦一走,他就出去了,心依然狂跳。跟辦公室的人說他去看一個外地來的朋友,一會就回來。他走過一條街,找了一個IP電話亭,撥通了寶才人的電話

寶才人說,我一定會把這個馬糞搞定!

不是馬糞,是馬旦。千萬不要輕敵!你只要拿到他行賄的真憑實據就OK了,這樣就可以拔出蘿卜帶出泥地把他們一網打盡。

知道了!峰哥,我好想你!

我也想你。事成后我們在好運來酒店里會合,我等你!

晚上他跟馬旦打了電話,問他上了火車沒有。馬旦興奮得就像剛吃了大麻,還沒等他開口,就說,峰哥,你說我會不會交上桃花運呵?

當然會呀。

馬旦跑出了軟臥車廂,小聲說,車廂里來了個MM,比舒淇還性感,沖我直放電,你說我不是交了桃花運是什么?

噢,小馬,出門在外,一定要格外加小心啊!

你放心,峰哥!我不會因為這個影響工作的。

他知道,寶才人出動了,基本上也上手了。

公司里臘月二十四就放了假,李宇留他一起過年,興致勃勃地說,峰哥,我們兩個光棍到鄉下過年去,放爆竹,玩龍船,看花鼓戲,—定很過癮!

他忐忑不安地看著腳尖,臉發起了燒。

李宇恍然大悟地說,哦,峰哥!你不像我……趁過年,好好聚一聚,是吧,峰哥?什么時候把新嫂子帶回來?讓我們大家高興高興。

他理解成峰哥是去見女朋友的,他捶了峰哥一拳,就走了。

瞿峰早早就跑到加城的好運來酒店住下了,他不愿意在公司多待一分一秒,似乎多待一會,他的信心就會頃刻間倒塌。他只有跟寶才人在一起,他的信心才是滿的,就像船帆遇到風一樣,他是帆,寶才人是風。他開始思念寶才人了。她跟馬旦怎么樣了?她跟馬旦會像她跟自己一樣瘋狂嗎?

好運來的老板娘很有意思,把錢不喊錢,喊哥哥。見瞿峰臘月二十四跑出來,就問他帶了幾多哥哥。瞿峰說,哥哥沒帶多少,只帶了我一個,夠不夠呵?老板娘就掐了他一下,給他開了房,并邀請他三十初一初二這三天到她家里吃飯,飯哥哥就算了,叫花子也有三天年呢。

他已經等了十來天了,年都過完了,寶才人還沒回來。馬旦也沒回公司,說是要把煙葉一起運送回來。馬旦說,我們送了這么多禮,不就是要他們的煙葉嗎?馬旦跟李宇說這些時候,李宇還狠狠地表揚了他一把,并吩咐財務,往他工資卡上打過年的紅包及加班費。這些情況他也很快就知道了,不僅寶才人隨時跟他聯系,李宇也常常打電話過來。

昨晚跟老板娘斗地主,輸掉了三百多。瞿峰雖長得一副大款的樣兒,但在老板娘眼里,他口袋里是沒有多少哥哥的。從認識瞿峰起,他就是一個干哥哥。在打牌之前,老板娘總要說,你這個干哥哥!你先亮一下你身上有幾多哥哥,免得瞎子點燈,白費蠟!

瞿峰心里像針扎一樣,難受許久。難受歸難受,牌還是照打不誤。因為今晚肯定睡不著。按計劃,寶才人今晚就得回來。關鍵時刻到了,寶才人能善始善終嗎?他掏出身上所有的錢,總共是五百多塊,另還有幾個硬幣,拍在桌子上說,老板娘,你有本事你就都贏了去。

老板娘另喊了一個人來配角,牌打得很小,五塊錢一盤的小地主。玩到下半夜,他輸了三百多了。他不時地清點著自己面前的錢。他要留點錢。明天不知要發生什么呢,他又不好意思找公司要錢了,找公司借錢是要有理由的。于是他連連打了幾個哈欠說,不早了,我們休息吧。

老板娘贏得盆滿缽滿,打了幾個哈哈,說,你們輸了哥哥,明天請你們過早。

過早算什么?爺爺要喝早酒。

早酒就早酒,喝死你這龜兒子(童男)。

龜兒子?你驗過噦?

幾個人亂笑一氣。散了。

和衣往床上一躺,卻沒有合眼。在黎明時分才瞇了一會,很快就被火車吼醒了。風已在嗚嗚地吹著,不遠處不時傳來噼里啪啦的聲音,不知誰家的窗戶沒有關好。天氣真像天氣預報上所說的那樣,暴風驟雨在黎明前來臨。過了一會,寶才人又打來電話,神神叨叨地說,據天氣預報說,將有雷雨和大風。我今晚不回來了,決定和馬旦度過最后一夜,讓姓李的煙葉見鬼去吧!

瞿峰說,沒有這個必要。有你手里的證據就足以讓他們去班房了。你還是回來吧!讓馬旦去處理他該處理的事情,別糟蹋了那批煙葉。你知道那些高檔煙葉是怎么生產出來的嗎?煙農先要種出來,晾曬,初烤,殺青,然后再交給煙廠公司復烤,入庫,存放,發酵,幾年后才能進入卷煙車間,這花了多少人的心血,你知道嗎?

寶才人大笑,說,峰哥,經歷了這么多的事,你的心還這么仁義么?

不是。我們對人有氣,但不能拿煙葉撒氣呀!

可你想想,如果姓李的還有錢,他能在班房住久嗎?就是犯了案也能用錢買命呵,峰哥!你不是想早點讓姓李的完蛋嗎?現成的機會于嗎不用?這是老天爺成全咱們呢。

你要是為我好,就別把事情做絕了。

哈哈,做這種事很過癮!既有錢賺,又很刺激。

我希望你早點回來,我在老地方等你!

峰哥,你會下象棋嗎?

象棋?

對!象棋有一招叫連環馬將軍。古人用得,我們為什么又用不得?我已經讓馬旦喝了偉哥,加了少量的迷魂藥,他完全憑我擺布。再見吧,峰哥!等我的好消息!

說完就掛了。

你太像一只狐貍了『瞿峰對著手機說,但對方沒有聽到。他不知該感激她還是該憎惡她、害怕她。她已經遠離了他的視線,不由他操縱了。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這并不是當初設想的結局。他想打垮李字,他想看看那幫趾高氣揚的人,是怎么倒臺的,準確地說,他恨的是這幫人,這幫人利用自己手中的權力唯利是圖見利忘義,他做夢都想看到他們坐在鐵窗里的樣子,他甚至設想到他去監獄看望他們的情形。他一定會跟他們聊聊煙葉場上的事,他還會給他們煙抽,讓他們猜猜這包煙是多少錢一盒的,用了哪些地區的煙葉,是什么級別的煙葉,還用了哪些香精香料。這些人都是內行哪,都是拿了國家級煙草品吸證的。上百種煙葉擺在面前,蒙上他們的眼睛,要他們一種一種地抽吸,一天規定品幾種,然后說出它們的產地,是什么級別的煙葉。幾天評下來,他們面黃肌瘦,搖搖欲墜,有的還醉得一塌糊涂,躺在床上人事不省。煙醉比酒醉更醉人。酒醉是血液的醉,而煙醉是骨髓里的醉。一場考試下來,他們對煙葉就會有痛定思痛的認識,在任何地方只要看到煙,就會像看到仇人一樣,眼睛分外紅,也分外亮,不弄得子丑寅卯是不會罷休的。大風大浪里過來的人,對一種煙品牌的品評一定會評個八九不離十。

現在,事情已經超出了他設想的范疇了。

天剛蒙蒙亮,他就站在好運來樓上的平臺上。已經兩個多小時了,可他一點也不覺得累。雨中的空氣很清涼,不似冬天的冰涼了,已明顯有了一些暖意,春天就是在不知不覺中來臨了。還會發生些什么呵?他不時地在雨中嘀咕著,自言自語。他心里一點底也沒有。范思哲的軟皮風衣已經有點舊了,經雨中的空氣一洗,又顯得簇新而有彈性了。他突然又聞到了海貍鼠的味道。難道這件價值一萬八千多的皮風衣是用海貍皮做的?就算是用海貍皮做的,但范思哲的每一件衣服都是世界服裝界的藝術品,他們是不會讓原始的體氣殘留在衣服里的。不過,也說不準,殘留一點原始的氣息,興許是一種新的潮流,就像現代古龍的香水里,添加了煙草油的味道,就會使男人們顯得粗獷和豪邁。

海貍的味道重新又聚攏了,像曾經飄散開去的魂一樣,又被招了回來,等待新的殺戮。嗅到這種氣味,他又感到興奮起來,他覺得自己像個殺手,殺人或殺動物的殺手,殺手畢竟是一種強者的體現,他要當一個強者!

平臺上的右斜角處對著火車站,火車一過來,房子也跟著抖一會,他也跟著抖一會。他抖動身子的時候,殺手的感覺就消失了。他沒見過哪個職業殺手還有抖動身子的時候,可見,他并不適合當殺手。當初他住這個低檔酒店的時候,并不知道從這兒可以看到火車站,更沒想到他還能看到貨運站,還能看到那堆小山一樣即將被暴弒掉的煙葉。這就是寶才人的杰作,如果不是寶才人,馬旦早就安排了人,把這些煙葉搬去了倉庫。世事萬物皆相連。他想起了在武當山旅游時,那童顏鶴發的道長說的一句話。

天大亮的時候,當他俯瞰著站臺上的煙,全身才開始真正痛了起來。這次痛比哪次都不同,有種陣陣被撕裂開即將被丟棄的感覺,不會再縫合了的感覺。這讓他想起了被吳老二老婆趕出家門的場景,也想起了那次被騙光后面對寶才人的哭泣。

他與站臺的直線距離也只有三百米的樣子,一切都一目了然。貨運站上的水泥路面被雨水沖洗得很干凈,一大塊暗紅色的路面,呈不規則圖形向外延伸,像舞臺,像地圖,像草原上的帳篷。站臺的旁邊有一排紅瓦尖頂的平房,有幾個披著塑料袋的搬運工在屋檐下晃頭晃腦地看閑。他知道尖頂紅瓦的平房里一定會有油布之類的應急物,但是他們沒有得到誰的委托,又沒有遇到好管閑事的好人,所以不會有誰會想到給這批煙葉穿身衣服。他很清楚這些發酵的高級煙葉的命運是什么,它們很快就會變軟、發霉、腐爛,最后的程序是報廢。他更清楚這批高檔煙葉的價值對于李宇意味著什么。他把所有的家當都押上去了。如果這個時候有人來搶救的話,這批煙葉至少有一半通過自然晾干后還可以報級,報下部煙葉也還可以換回不少的錢。他幾次掏出手機想給李宇打電話,電話沒撥出去他又連忙收起。他提醒自己,他不能沖動,不能辦傻事,不能不打自招,他要像動物一樣在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中把自己隱蔽起來,他還要把自己身上的顏色變得和別人的一樣!

過了一會,披著塑料口袋的搬運工爬上了煙葉堆上。雖沒有多大的風了,搬運工的披風還是被鼓得高高的,有一個的塑料披風竟然還被刮跑了,那人伸手一抓,披風沒有抓到,人卻險些掉了下去,他的雙手在空中一抓一撓,像跳舞一樣晃了幾下,才站穩腳。塑料披風在空中飛了一會,落在鐵軌的旁邊。

七點多一點,李宇還是來了。他不是在公司里接待政協的領導嗎?但是他還是來了,看來人都是有感應的。他穿著白色的棉襯衣,看來是沒來得及穿大衣或者毛衣,就跑了過來,可能汽車的鑰匙都沒拔下來。他沖到了煙堆前就剎住了,就像一個夢游的人遇到不熟悉的地方一樣。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只是站在兩堆煙葉的縫隙中,一動也不動。

雨還在刷刷刷地下著,周圍的水開始變黃了,并冒出一些泡沫出來,煙葉開始變質了,幾千萬泡湯了,不,是泡雨了。他看到李宇好像睡醒了一樣,猛地揪住了一個搬運工,跟搬運工吼了起來。搬運工不服。他們打起來了。搬運工被李宇的一記雙風灌耳擊倒,像一頭四腳朝天的牛(他怎么還有這么大的力氣喲)。幾個搬運工都停了手里的活,圍了過來。瞿峰心跳加速了許多,嗵嗵嗵,嘰嘰嘰,他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像老鼠的笑聲,又像巴人送葬時的鼓聲。他們會不會打死他?不能不管了!不能再等了!他開始想起李宇對他的種種好處。他還想起他快樂的臉龐和充滿磁性的聲音。他喝醉酒的樣子,他的龍涎香的故事。他對自己一直都是畢恭畢敬的,當大哥待。他從來就沒防備過自己!一切都不是他的錯,他僅僅當了一次替罪羊!他不應該承受這些,而我也不想看到這樣的結果,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李宇并不是他的命中宿敵。我們的敵人就是我們自己!一切都是我們主動找上門去的。痛苦、快樂、幸福、犧牲、報復、嫉恨、金錢等等等等,它們排著隊,挖好了一個個陷阱,戴著一個個面具,引誘我們,讓我們分不清黑白,聽不清晨鐘暮鼓,看不到喜怒哀樂。讓我們情不自禁地跳進去,接近它們,和它們嬉戲,做種種它們規定的游戲。不!去它的!命運之神的副產品,我不再要這些搭配產品了,我的命運我做主!

他飛身下樓。

一個人卻擋住了他。

寶才人站在他的面前。她打著一把黑綢布傘,眼睛里很疲憊,淺棕色的疲憊,懶洋洋的體腥昧迎面撲來。海貍油的騷味?怎么留存的這么久?她的身上也有嗎?他后退了兩步,捂住了鼻子。

寶才人媚媚地笑了,收了傘,鉆進了他的傘里,說,峰哥!我回來了。

他抱了她一下,那股味道再次游過來了。這是她和馬旦弄出的味道嗎?他一陣惡心,推開了她,說,現在不是時候,我要下去看看,我不想出什么人命。

瞿峰!寶才人尖聲叫道,你想干什么?

他說,我們原來計劃的并不是看到他死,對不對?這樣處理煙葉也不是我們的計劃。

這樣做不比讓他做牢更好玩嗎?

一點也不好玩!這不是我的目的。

你的目的是什么?你準確地告訴我!

準確?我……我也不知道。

你在玩我?

不,我沒有玩你!

好。那你跟我走。抱著我!到房間里去!

我想下去看看。

行!寶才人從挎包里掏出一疊紙,在他的眼皮下晃了晃,說,這是所有材料,你要它,跟我走,它就是屬于你。否則……

女人的眼睛里沒有紅光了,但又有了綠光,暗綠色的光。眉毛豎了起來,蟲一樣蠕動。嘴唇是灰黑色的,像一塊受了感染的傷口。她怎么是這種模樣?她變了么?他不是她第一個在意的男人么?她也許天生就是這種模樣,什么都沒變,只是心情變了而已。心情變了,看人就會有蟲或者蚊子的感覺。也許他的臉上也有這些,別人看他也一樣。他們是同類,是同一種羊,或者同一種狼,一樣的臉上有蟲,嘴唇像感染的傷口。

他恍恍惚惚地問,否則什么?

否則……否則我就撕了它,讓你什么也得不到!

無所謂,你愛撕就撕吧。

她開始撕了,邊撕邊說,你不是東西!為了你,我什么都做了。

你不為我,你也會什么都做。

女人在他的臉上甩了一巴掌,說,告訴你,這是不同的!

瞿峰愣了愣,又彎腰揀起了那些碎紙片,女人用腳踩住了。

他說,算了,不要也罷。

你現在才說不要,是不是太遲了?

是的,我現在說不要。因為我現在才知道這些都沒用!

說完他就向外走去。

雨已經打濕了兩個人的后背。

一列火車又從遠處駛來了,盡管減速了,但還是轟隆隆的,整座樓也跟著顫動,人也跟著顫動。

下樓的時候老板娘說,你到哪里去?我等會要用傘。

他把傘扔給了老板娘,跑進了火車站,跑進了貨運站臺。他扒開幾個憤怒的搬運工,扶起了李宇,脫了自己的范思哲,披在他的身上。

他開始在雨中哭了起來,哭得山搖地動。雨混合著淚水,流到了腳下,變成了歡騰的小河。河里面倒映著他們的臉,一樣濕潤的眼睛,一樣蠟黃而布滿胡須的臉頰(這是昨晚無眠而煎熬出來的)。搬運工們還在周圍看著,就像看一場不忍離去的電影,哪怕被淋成了水鴨子也在所不惜。他不能再哭了!他一生中大哭了兩次,但這次跟那次是截然不同的。那次面對寶才人,是絕望的、屈辱的、破碎的哭;而這次,卻是熱烈的、激隋的、懺侮而更新的。那次是關在房間里,是見不得光日的,而這次卻是在大雨中,是見得起天光的、是能面對很多人的哭。他一點也不感到難為情,他甚至感受到了某種欣喜,一種傷被沖洗后而引發的痛、癢、歡、喜,他止住了哭,扶住李宇的肩,說,走吧,起來!讓我們想想辦法吧,這些葉子通過處理后,還可以報下檸三下檸四的,還可換回一點損失。

李宇回過神來,用傷痕累累的眼睛看著他,百思不得其解。兩個人攙扶著站了起來。

有個打黑色綢雨傘的女人緩緩地走過來了,站在他們的面前,遮住了他們的視線。

龍涎香的傳說:世界上最早發現龍涎香的國家,是漢代時期的中國。漁民在海里撈到一些灰白色清香四溢的蠟狀漂流物,從幾千克到幾十千克不等,有一股強烈的腥臭味,但干燥后卻能發出持久的香氣,最燃時更是香味四溢,比麝香還香。具有行氣活血、散結止痛、利水通淋、理氣化痰等功效。當地的一些官員,收購后當做寶物貢獻給皇上,在宮廷里用作香料,或作為藥物。當時,誰也不知道這是什么寶物,請教宮中的“化學家”煉丹術士,他們認為這是海里的“龍”在睡覺時流出的口水,滴到海水中凝固起來,經過天長日久,成了“龍涎香”。

什么都忘掉了!什么都不存在了!他一門心思地想找到馬旦。他一定要找到馬旦要他說清楚這是為什么。在出發之前,在辦煙葉托運手續的時候,在打煙葉款的時候,甚至在昨天,他依然信誓旦旦地讓他放心。又不是第一次辦貨了,李總,你放心吧!不管下雨還是下冰雹,煙葉一到就會入庫,一點損失都不會有。你在家安心陪政協的領導,馬上就開政協會了,你當上了政協常委,生意會更好做的!離婚了怕什么?虹賓姐不是把錢全放在你這兒嗎?你們還是生意伙伴嘛!她還是你的老婆,不是嗎?你放心吧,李總!我已經到了加城火車站,跟倉庫的主任聯系好了。

凌晨五點半,馬旦關機了。這是從來沒發生過的事!他們說定了,要半小時通一次電話的。他愣了好久,各式各樣不可思議的情形在他眼前晃動。他又打了幾次,還是關機。凌晨時分,下暴雨了,最可怕的事終于要來了!他不能再等了!他開著本田,像金錢豹一樣沖出了門,然后在高速公路上奔馳。黃豆大的雨點在他的車后玻璃上織起了兩道簾子,卷起了又摔下來,嘩啦啪啪,嘩啦啪啪,像皮鞭的響聲,這聲音透過玻璃窗,傳進了他的耳朵里,讓他耳朵發麻,又讓他全身發熱,他知道,那是虛熱。七點半,他趕到了加城火車站。他終于看到了他的煙葉了嘬殘酷的情形終于變成了現實!暴雨在沖洗著它們,似乎它們身上有無窮多的污垢和塵埃。它們本是像山一樣堅強和珍貴,現在它們卻像倍遭蹂躪的女子,仰面朝天,無可奈何。哦,腿已經不再屬于他了。不屬于就不屬于吧!反正屬于是一件非常殘酷的現象。最好不要屬于誰,最好做自己想做的自己。啊,軀體也在蠢蠢欲動!它是什么東西?難道它也要跑掉嗎?它是跑不掉的。它一旦跑掉了,就什么也沒有了,他就得倒下去。人一旦倒下去就會是—個感嘆號。這是什么內容的感嘆號?愛惜的?離別的?勝利的?失敗的?再也沒比這更悲壯、更有生命力、更有肉感、更有內容的感嘆號了!不!畫這樣的感嘆號似乎太早了。馬旦,你到底在哪兒?為什么要這么做?你出了什么事呵?就是出了天大的事,說出來不就沒事了嗎?我要找到你哪怕找遍天涯海角,哪怕請黑社會的殺手,哪怕我死了,做鬼也要找到你I不,我不能倒下!我不能就這么畫感嘆號!我不會這么矯情!生命不會這樣子的,生命是可以撐起大山的,或者挖掉大山的。地震的時候,女人們不是撐起了大山般的水泥瓦礫,而讓孩子活在自己的軀體之下嗎?愚公不是想方設法要挖掉擋在面前的三座大山嗎?

幾個搬運工過來了,他們懶洋洋地往煙堆上爬。其中一個披著一張破塑料布,一陣風吹過,險些摔了下來。他們這是想干什么?拍電影玩嗎?他們怎么把他的財產當玩具?這些財產凝聚了他多少年的心血,匯集了多少酸甜苦辣,他們都知道嗎?他揪住了一個搬運工就打了起來。他想瘋掉!他還想死掉!他想找個物體同歸于盡!他終于被搬運工打倒在地上了,他們的人太多了,而且個個的手臂都很有力。這很好呵!能被他們打死,這才是最好的解脫了。他情不自禁地咧嘴笑了。這時,峰哥從天而降。他真是一個救星呵!他總是在關鍵時刻來救他,他從沒想過這里面還有什么目的。峰哥扶起了他,把皮衣穿在他的襯衫上,他暖和了一些。他看到峰哥哭了,哭得真是天搖地動的。他怎么比我還哭得傷心呵?他這是為我悲傷嗎?峰哥扶住他的肩,要他起來!告訴他現在還有機會搶救一些煙葉。他替他揩干了淚水。他們攙扶著站了起來。峰哥開始指揮人搬運煙葉,還把倉庫里的油布拖出來蓋住了一些沒有濕透的煙葉。他自作主張開始承諾工錢將加一倍。那些搬運工都鼓動了起來,其中有個搬運工邊走邊按額頭上的一個大包,那是他打的。搬運工已經不生他的氣了,有誰愿意跟錢為敵呢?那個打黑色雨傘的女人也來了,剛才見她還是遠景,怎么一下子就變成了近景了,像電影鏡頭一樣?她扯住了峰哥的手。峰哥不理她。她就大罵峰哥,聲音都蓋過雨聲了。她是峰哥的什么人?是女朋友吧?峰哥是和她一起過年的吧?峰哥都做了什么得罪了她?峰哥甩開了她。她倒在地上了。他們看起來鬧翻了。他準備過去扶起那女人的。但是那女人很快就爬了起來,并向他走了過來。那女人身上有股味道,很刺鼻,很濃厚。那是什么味道?但絕對不是迷迭香的味道,跟龍涎香相差更遠。他多么可憐!就知道這兩種香的名字,他要跟峰哥多學學香精知識,做煙葉也要學學香精知識的。他往后退了幾步,女人又向前走了幾步。女人笑了起來,嘴角上似乎鮮血淋漓,而實際上她的嘴上是黑色的口紅。她對他說,李宇,我知道馬旦的下落!

我不認識她!她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他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用手不停地揩臉上的雨水,似乎耳朵不見了,似乎在臉上找耳朵。是不是太捉弄人了?剛才還拼命地找馬旦,現在一下子就能找到?還有人親自送上門來?這里面到底發生了什么?他有點不想找馬旦了,找到馬旦又能說明什么?不是有人已經知道他了嗎?既然知道下落了,就不用再尋找了。

不遠處的峰哥正和搬運工們把沒有淋濕的煙葉往倉庫里運。雨還在下。水泥地上有無數燈籠般的水泡,咕咚咕咚,有些是黃色的燈籠,煙葉開始脫顏色了。刷刷刷,雨打到煙葉上的聲音,開始是有聲的,后來就沒聲了,被煙葉吸進去了,就像吸血蟲吸人的血一樣。他把峰哥的范思哲脫掉了,放在走廊的長凳上,然后就和工人們一起搬煙葉。他聽到女人說,李宇,這都是峰哥要我做的!他的目的就是打垮你!

他分明聽見了女人的話,但他裝著沒有聽見。他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峰哥就在不遠處跑著,搬著,叫著。好像是做夢。今天發生的一切都像在做夢,但又不是夢,如果是夢就好了!心里已經都明白了,但總是身不由己。誰都不用找了,只有找到自己才是最最關鍵的。但怎么樣才能找到自己?身體是麻的,腳有時候抬得高高的,有時候又低低的,到底抬多高?他還沒有底數。他只是機械地隨著前面的人在跑,在搬煙葉,在拉捆油布的繩子,就像傀儡一樣。他還跟被他打過的搬運工和好了,兩個抬起煙葉比誰跑得都快。如果沒有峰哥,這一切將會是什么樣的?不能設想。終于,在某一個時刻,汗水流出來,他能聽到聲音了,他知道找到自己了。是的,這一切都是真的!他環視四周,女人什么時候走掉了?不理她,她就會走掉的。他想起了那女人的話,一切都昭然若揭,峰哥害了他,但現在又在救他,這就是真相。雨還在下著,但幾座山一樣高的煙葉都穿上了綠色的帆布衣裳,它們重新顯得堅強和珍貴了,就是下冰雹也不怕了。峰哥和一大群搬運工站在屋檐下了,喘著粗氣,頭發都是水淋淋的,像水老鼠一樣。他還聽見峰哥說,一半的煙葉不能報級了。

峰哥像沒事人一樣,還在操心下一步的事。他制造了這場事故,但他很快就忘掉了。他的忘性可真大呀!他向他走了過去。他想揪住他的胸襟,問他這是為什么。甚至,他想打他,殺他,把他打得皮開肉綻的,把他殺得滿地打滾。他摸了摸口袋,什么刀都沒有,連指甲剪刀也沒有。峰哥全身都是煙葉灰,嘴巴里可能也沾染了一些,他連連地往雨中吐著口水,呸呸呸,總是吐不干凈似的,就像吐頭發絲一樣。。

他站在峰哥的面前,腦子里突然一片空白,就像小時候跪在菩薩面前的時候一樣。老家的旁邊就有一座寺院,有三四個尼姑。每到大年三十,全家洗完澡后,母親就提著水果和一些素食,帶著他和哥哥、小妹來到寺院里跟菩薩磕頭。母親說,你們有什么愿望就在心里跟菩薩說吧。其實,他的愿望有很多很多。但他一個也沒說,一旦跪在蓮花模樣的蒲團上的時候,他的腦子里就空空的,憋足了勁也想不起那些愿望到底是些什么,哪怕想些漂亮的小畫人也行呵,但什么都沒有。他閉上眼睛,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母親就笑著說,也罷,沒有就不說了吧,菩薩會明白的。

他皺著眉頭,雨水再一次在他的臉上縱橫交錯,身上的白襯衣已經成了黃色,腳下的水也成了黃色,讓他覺得身上的血也是黃色的,他想把血也放出來洗洗。峰哥把他扯進了屋檐下,說,找個地方洗洗吧,別病了!他看到峰哥的眼睛清澈透明,像胸無點墨坦誠無辜的孩童。看得出,峰哥把自己交出來了,交給了他。一個把自己全部交出來的人,是無法傷害他的。一個自新的人,也是一個強大無比的人。既然想不起來,那就忘掉吧!還能怎么樣?一切存在都是合理的,一切是非成敗都是有原因的。

他也躲進了屋檐下,跟峰哥一樣吐起了口水。

公司好歹保住了,但還是岌岌可危,有些職工走了,一多半還留了下來,留下來的都信誓旦旦,沒有錢也跟著李老板干!

瞿峰開始笑了,苦笑,很真實的笑。

他們倆幾乎天天都在—起,瞿峰成了他的另一個影子了。瞿峰總結道,人,更多的時候是在自找苦吃,就像你每天跑步健身一樣。

他說,不這樣,我們還能干些什么?就像水一樣,不停地流,清了又濁,濁了又清。

他勸瞿峰離開他,跟著他不會有好日子的。瞿峰什么也不說,拿著那批煙葉的報價單到處找人。瞿峰還跟前妻說了不少好話,把前妻的錢誆了不少出來。這是他從來就不想干的事,現在他開始干了。前妻跟他的關系恢復了不少。他不打她了,她就胖得像水桶了。她扭扭捏捏地對他說,我天生就是挨打的坯子呢。瞿峰偏不打她了。瞿峰還格外地心疼她,說,你辛苦了!下半輩子,我要對你好。

車子和房子都抵給了銀行,還差銀行五百萬。銀行的主任馬上就把臉拉了下來(主任完全忘了從桑拿室里出來或者接到紅包時說的那些話了),說李宇是惡意透支貸款,向公安機關報了案,把他抓了起來。不過,只一天時間,銀行方面就想通了,抓人是不可取的,抓了人,就更不好要債了,說不定這小子反咬一口,惹出別的事端出來。于是,他們又到處找公安局的熟人,把他給放了。

瞿峰到公安局門口接他,說,又一次自討苦吃,我說的是他們。

他笑了,說,峰哥,沒必要分得太清楚,我們都一樣。

經歷多了,就有了氣定神閑的感覺。

瞿峰開著切諾基,還是原來那輛。切諾基有時候比拖拉機還響,但有時候跑起來比奔馳還快,可見,瞿峰的前妻根本就沒敢動過切諾基。他不敢看峰哥的眼睛。瞿峰的眼睛是比較小的,平常的日子,是沒有神采的,白多黑少。但現在,神采似乎回來了,黑多白少了,它們互相竄動,像棋子一樣跳來跳去。這兩枚棋子常常盯著他看,欲言又止,讓他不知所措。他曾無數次凝視這兩枚棋子。想告訴它們,安定下來吧,一切都過去了!他不知道它們聽懂了沒有,或者理解了沒有。有些事情是不能說出來的,心知肚明就行了。

瞿峰把他接到長江賓館的一間商務套房里。他說,峰哥,我們哪還有這么多錢,訂這樣的房間?什么好事呵?

瞿峰說,呵呵,這是有人送的。賓館給我打的電話,說有人定了這間房,叫我們等著。

等什么?

等那人見我們呀。

會是誰呢?他們琢磨了好久,都沒想出是誰,想著想著就不想了。管他是誰?現在是身無分文,債務倒是一大堆,是哪個如此沒眼光的人訛我們呵?兩個人自嘲了一通,倒頭便睡,睡得很香,互相都沒聽見鼾聲,但樓層的服務員接到舉報,說他們房間的鼾聲影響了整層樓的睡眠。不過,服務員也無計可施,沒有人規定鼾聲打到多大才算擾民,貿然去打斷別人的鼾聲才算擾民。到八點多鐘兩人才醒,拉開窗簾,粉紅色的天空,又是一個艷陽天。窗外有些大樹,樹上有很多鳥,飛來飛去地追逐,叫成一片。從窗口還可以看到長江,長江很平靜,沒有船經過,已經又到了汛期,江水已經變成了土黃色了,像檸檬的顏色,像他們要處理掉的那批煙葉的顏色。

兩個人洗漱了,各抽了一根煙,房間的電話就響了,是總臺服務員的聲音,通知他們到大廳候著,他們的客人來了。

他們走出電梯口,看到賓館的門口停著一輛黑色的寶馬,南省牌照。打著黑色領結的司機下車,快步走到另一側,拉開了車門,一只手護住上方。一股淡雅的、執著的、像幽靈一樣的香味從車里躥了出來,向大廳里彌漫,一瞬間,整個大廳都被這種氣味覆蓋了。一個穿白色連衣裙的女人從車里出來了。香味變得更清晰了,總臺里面的服務員都忘記了手里的鼠標,共同抽動著鼻子,她們還用眼睛四處脧巡。這是什么香味?像玫瑰茉莉桂花的香味?不,不僅僅像玫瑰茉莉桂花,不是花香,不是果香,也不是粉香,但又是所有花香和粉香的總和。像千年古樹的味道?像駿馬奔騰的汗香?像清泉流過石頭的甘洌?像白鹿求愛的歡叫?像太陽下貝殼的成香?啊!也對,也不對。她們努力搜索記憶,一定在哪兒聞過這種香味!是在什么地方?想不起來了。這是香水嗎?這是什么牌子的香水?香奈爾?雅詩蘭黛?蘭蔻?CK?毒藥?嗯,有點像科隆(傳說科隆香水的生產車間中充滿著惡臭難聞的死尸味道)。不!還是不像。只是有一點點像。那么,肯定不是香水了。香水不會這么單純,香水很復雜,是好多種物質合成出來的。而這種香卻是原始的,自然天成的,純粹清凈的。所有的人都癡癡地看著那個女人,覺得香味是從女人身上長出來的,從血里,從肉里,從心里,從里到外游出來的,滲出來的,爬出來的。

這個女人李宇是認識的,就是南省的凌老板,她怎么會來這里?這時,寶馬里又鉆出了另外一個女人,這個女人更是讓他目瞪口呆,因為那是他還沒有離婚的前妻,虹賓。

兩個女人都笑著向他們走了過來,跟他們打起了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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