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詞詩詞集《情路吟》三序

序 一

白樺

宋詞由寧來電，命我為《宋詞詩詞集》作序。一諾，并未經(jīng)意。此前，曾陸續(xù)拜讀過幾首宋兄詩詞，偶爾與之亦有唱和。竊以為，能夠保留至今之篇什，無外乎閑情吟詠、傷春悲秋、交際酬唱之作。昨日校樣寄來，一一展讀，大驚！不僅可以視為宋詞小傳，亦可作為中國近五十年政治史、文化史、戲曲史、知識分子心靈史之珍貴參考資料。第一部《粉黛集》，多為觀賞戲曲以及與戲曲表演藝術(shù)家們過從中之詠嘆。贊梅、譽譚、聽裘、觀蓋，識蘇昆“傳”字輩諸大師于饑寒交迫之中。作伴嚴(yán)鳳英，癡對紅線女，乃至為馬金鳳編寫《穆桂英掛帥》，鑼開，響遍全國。遙想宋詞當(dāng)年，戲、詩、夢疊為天邊一岫云霧，渾然不知身在何處。若問君在戲、詩、夢之內(nèi)？抑或戲、詩、夢之外？恐難對答。總是少年情懷，潑酒磨墨，醉眼賞花，戲夢人生，才華橫溢，僅識粉香而不識愁滋味也！及至掠地風(fēng)雨襲來，方知“屋破雨驚夢，穿墻風(fēng)覺寒”。幾場風(fēng)雨，遍地殘紅，白了少年頭。《風(fēng)雨集》，集憂患，集哀痛，集離散，集羞辱，也集了憂患中之友情、哀痛中之思索、離散中之感念、羞辱中之醒悟。此集所歷歲月最長，分量最重。一滴墨即一滴血、一滴淚……至今捧讀，仍不禁潸然淚下，余悸未消。及至《余情集》，“驚回首，城頭水邊，三十年前舊風(fēng)月。”“有幾番歡笑，幾番悲切。似煙如夢。一覺醒，黃粱熱。”何止多了幾莖銀絲，也多了幾分成熟、幾分勇敢、幾分淡泊。惟獨沒能多幾分世故。由“粉黛”涉世，經(jīng)“風(fēng)雨”，尚有“余情”，此乃中原赤子宋詞也！問“相識滿天下，知音能幾人？”宋詞之知己，不過陸文夫、黃宗江二三子耳。我與宋詞既為中州鄉(xiāng)里，又乃詩酒同好。相識于困厄，相知于風(fēng)雨，坎坷半生，尚能沖出噩夢，尚能飯，尚能飲，尚能長歌當(dāng)哭，尚能以淚盡之目重覷臺上、臺下，真戲、假戲！痛乎？快乎？你我自知。是為序。

序 二

黃宗江

我識宋詞于建國之初，時可稱其為小友，今則老友矣。宋生生于中州，定居金陵，均古今才子鄉(xiāng)。宋生亦才子，劇曲、影視、小說、詩詞無所不能；我認(rèn)為最見其能的，還是很少發(fā)表的他的舊體詩詞，且多為捧角兒之作。用捧角兒古語，無貶意，大敬也。古今名角都是奮斗出來的，不是捧出來的；然拾柴助焰者非捧角家即極高水平的藝術(shù)鑒賞家莫辦。依齡序昔有羅癭公、齊白石、陳叔通、翁偶虹……諸公，今有吳祖光、黃裳、吳小如、徐城北……諸公子，宋詞在其列。晚歲，宋詞結(jié)其詩詞成集，卷首得前輩名家題詞，均甚中肯，非泛泛應(yīng)酬語。張庚題“雪泥鴻爪，為藝壇留遺跡”。郭漢城題“以詩評戲，古已有之，溢于才華，繫于史事，此集之特色也。”馮牧題“筆底歌壇往事，盡得梨園風(fēng)流。”馬少波題“多少傳奇南北唱，誰知作者是宋詞。”

“誰知作者”語，令人感慨無端。解放后戲改方興，宋詞為其鄉(xiāng)姐名伶馬金鳳改編已近失傳的河南梆子《老征東》，易名《穆桂英掛帥》，此后此劇風(fēng)靡全國，各劇種紛紛上演，并由梅蘭芳大師改編為京劇演出。掛帥者是桂英，是金鳳，是梅，亦宋詞也。祖光曾語我：穆桂英無人不知，馬金鳳也好些人都知道，這位宋詞，你知我知，還有誰知啊！……

如上所述，并眾所周知的原因種種，宋詞知音不少卻并未得享盛名如實。我小女兒知宋是我知交，一日忽問我：“爸爸的朋友，十年河?xùn)|，十年河西，怎么宋詞叔叔掉在河里上不來了？”我一時語塞。又十年，小女已在美加州執(zhí)教席，我忽獲解：宋詞掉進去的是文化長河，命定沉浮一世，是上不來了，也不想上來，也無須上來了，就此順流而下，歸入滄海可也。

序 三

俞律

宋詞以戲曲、歷史小說名世，讀過他詩詞集的朋友，都認(rèn)為詩詞將是他的傳世之作。

古人論詩說：“詩之基，其人之胸襟是也。”讀宋詞的詩詞，其實就是讀他的胸襟。細(xì)讀他的詩詞集，深受感動的便是一個情字。古人、今人，所作詩詞，浩如煙海，而真正能傳于后世的大概只有萬分之一，或者更少，其所以能傳，無非得其真情而已。宋詞詩詞集分三部分。一集曰粉黛。這是他青年的作品，青年人風(fēng)華正茂，其情多在戀處。一般人于此多是遮遮掩掩，即使著名的《浮生六記》中的“閨房記趣”，也只記得五六分趣。宋詞不然，他在這一集中寫男女情愛，非常坦然地歌詠自己的愛美心態(tài)。青年愛美，往往集中表現(xiàn)在異性身上。飲食男女，人之常情，道貌岸然者是不肯直說的。但宋詞作為詩人，情真意切，具有王安豐婦的境界：“親卿愛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誰當(dāng)卿卿。”細(xì)讀“酥胸半露不避人”，“芳蹤何處，夢中尋遍”，“急急匆匆，嬌嬌怯怯，欲嗔又惱還羞”，“更引向香閨共語”，“風(fēng)流慣，不羞怯”，“狂蜂浪蝶戀花色”，“偎翠倚紅衾榻畔”……便領(lǐng)會宋詞是說真話的多情種子，只有說真話的人才是真正的有情人，也才配做詩人。

第二集曰風(fēng)雨。一見此題，立即便會想到辛棄疾詞：“更能消幾番風(fēng)雨。”“風(fēng)流總被雨打風(fēng)吹去”。而細(xì)讀此集，果然充滿風(fēng)雨肆虐的境界，如果以粉黛擬花，則風(fēng)雨集簡直就是落花集了。誠然，從“粉黛”到“風(fēng)雨”是源于現(xiàn)實生活，突作變聲，一種情調(diào)上的急轉(zhuǎn)彎，這是一段真實的坎坷生活的藝術(shù)寫照，是比粉黛集中的真話更令人感動的真話，第一首《三別》就把人引入具有古今聯(lián)想的情緒，從“帳底今宵衾被暖，料明朝孤枕共殘月”過渡到“冷暖還望君自重，孤單從此少人憐”，“腸已斷，無言可說”，然后便是“此身隨處任安置。”“蕭瑟一身甘命薄”、“我已灰心透”、“筋骨勞將斷，亦無一日閑”，再然后便是《牛棚曲》十四首，再然后便是四十五歲生日和四十八歲生日的兩闋《金縷曲》，生活的急風(fēng)暴雨，于此全見于詩句。

第一集的情為喜，第二集的情為悲，由于這種喜與悲已達(dá)極致，就藝術(shù)性而言，也達(dá)到古典詩詞要求的境界，形成一種獨特的風(fēng)格。詩人把自己真實的生活、思想、感情經(jīng)過提煉，通過字句推敲、協(xié)調(diào)平仄音韻，升華為詩詞，表現(xiàn)出他的文學(xué)功力，對詩的境界、意蘊的感悟，顯示出他非凡的才情才氣。

他曾自謙地說過，他對詩詞并無深刻研究，格律也不完全遵守，押韻一般用新韻。但自古以來，好詩未必一定要戴著枷鎖跳舞。他的這兩集詩詞由于感情的真摯并毫不掩飾地說真話，其中不少詩詞從內(nèi)容到形式都是很成功的。還有些佳句值得一提：“名花開在小樓西”（阿琴），“悲壯處，杜鵑啼血”（念奴嬌·贊葉盛蘭），“珠花亂插畫眉懶”（越劇女伶），“聊將余恨續(xù)殘篇”（后湖），“殘壁尋詩，僧樓喚酒”（游金山寺），“漫相思帶入黃泉路”（鶯啼序·一九六五年六月六日）……酸甜苦辣，五味雜陳，頗見過人的才情。

粉黛集和風(fēng)雨集特別引起和他同時代的知識分子的共鳴，這個時代的知識分子們或多或少地經(jīng)歷過宋詞這樣的處境。這一段歷史是大家共有的，而宋詞用詩詞予以藝術(shù)地再現(xiàn)了，誠為難得。

宋詞經(jīng)歷了喜與悲兩種感情的絢爛之后，乃復(fù)歸于平淡，遂寫了余情集。余情集同樣深切。他在經(jīng)歷了漫長的坎坷之后，年華已老去，于是在《金明池》（詠寒柳）中嘆道：“無情落照”，這四個字足夠總結(jié)其老來歲月了。

應(yīng)該說他的詞寫得比詩更動人，詞中尤以《金縷曲》最為激昂慷慨，悱惻纏綿，凄絕處催人淚下，這大概是受顧貞觀的影響吧。“平生萬事，哪堪回首”，而宋詞卻在回首中完成了一部生動的個性和共性交叉的詩卷，一部自傳體的個人詩史。重印《宋詞詩詞集》易名《情路吟》，一生吟來都是情，可以“留取心魂相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