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健——抗衡
董健老師1936年出生,1962年大學畢業,1987年任教授。先后擔任過南京大學副校長,文學院院長。
董老師是硬骨頭。
面對權威(權和威),他從不低頭,決無媚顏,而且,只要你讓他看出小和惡,他就會拍案而起,直面批評,同時白紙黑字,用他那犀利的筆墨劍鋒相向。
董老師對教育腐敗恨之入骨,在高層領導面前嚴詞痛斥其危害,絲毫沒有藏鋒露拙。就說這個教授職稱吧,老師主攻中國戲劇研究,成就舉世注目,但在畢業25年后才任教授。現在呢,幾天就可以混上,甚至大學門邊都沒進過的也可以“弄”一個“客座教授”當當。即便“博士生導師”,也早就失去它應有的價值和分量了!大學越擴越大,殊不知,大學之大,不在于范圍和人數而在于“大師”也!老師還認為,所有這些問題,并不是經濟發展所造成,而是大學人文精神的自我沉淪所致。
《失魂的大學》是老師最有代表性的一篇,發表后引起輿論大諤。為了評博士點學位,有的大學校長親自出馬,說情甚至賄賂,什么事情都做得出,喪失了高校領導起碼的尊嚴和斯文!在紀念聞一多的活動時他說,聞一多倒下的是肉體,站起來的是精神;現在恰恰相反,肉體是站著的,精神卻部分或全部倒下去了!即便如金庸那樣知名度很高的武俠小說家,他也會憤而指出其“錯位”的行徑……
老師用一個知識分子的良心和骨氣在和這個精神缺失的世界對抗——
于是我寫了一篇名曰《抗衡》的短文,在2005年2月5日《新華日報》發表后,先后入選《散文選刊》、《文化博覽》和《2005中國精短美文100篇》。
全文如后——
寫下這個題目,我覺得有一種悲壯一種力透紙背的感覺。
這兩個字,是在南京大學中文系90華誕慶典會議上聽到的。
2004年9月16日,校大禮堂內座無虛席,幾十屆的新老系友歡聚一堂,共同慶祝中文系的生日。就在這個充滿了喜慶氣氛的會議上,南大文學院院長董健老師卻慷慨陳詞,對“中文”的現狀和命運發出了振聾發聵的呼聲——
有人對他說,中文?中文能造機器嗎?中文能產生經濟效益嗎?
不能。
那中文有什么用?
無用。
緊接著,董健老師說,中文是無用,但中文是精神,所以無用之用是大用!
此時,場內響起了長時間的暴風雨般的掌聲。這是整個慶典活動中最為熱烈的一次掌聲。
于是,北京、復旦、臺灣、香港等幾個大學中文系的主任在發言中都不約而同地說到了同一個話題:中文和中文系的不被重視,中文和中文系學人的艱難堅守……
“我們要聯合起來,與這個社會抗衡!”
不知是其中的哪一位,喊出了這樣的聲音。我的心為之動,血為之涌,猶如30多年以前在南大讀書時青春無知的沖動。
然而,現在的沖動卻是深沉的,歷經滄桑的,因而是清醒的。
回到昆山,我把系慶所有資料中董健老師的文章都看了,聯系他在系慶時的講話,我對我的老師產生了由衷的敬意:當全社會都不分青紅皂白以“經濟”為中心的時候,當教育和文化越來越物質化、技術化、虛假化的時候,當一些握有重權的人都赤裸裸地說學中文“無用”的時候,即便是圈內,還有幾人如我的老師這樣堅守文化的“貞操”?!
難怪,董健老師在紀念他的老師陳中凡一文中說,孟子曰:說大人則藐之,勿視其巍巍然。“他(陳中凡)很欣賞這句話,認為這是孟子高于孔子的地方。用今天的話說,就是孟子身上有一種文化人的獨立品格。” 老師極為推崇陳老,其實也正是因為這一點,他又被他的學生所推崇。
你看,董健老師走上講臺,毅然扔掉事先準備的講稿,然后慷慨激昂,橫眉冷對,怒其形,憤其意,面對某些精神的疲軟和頹勢,面對混沌無序的大千世界,面對滿眼滿世界的偽文化偽教育,大聲疾呼:開拓精神的空間,以追求真理為己任!
以“文化人的獨立品格”宣誓:抗衡。
抗衡,于是獨立;
抗衡,才能堅守;
抗衡,就有希望。
精神萬歲。
吳新雷——昆曲
2008年6月26日,專程去南京大學,拜訪吳新雷老師。
吳老師是南京大學文學院的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昆劇研究會的副會長,中國古代戲曲學會顧問。多年來,老師潛心于中國戲劇尤其是昆劇的研究,早在他是南大中文系研究生的時候,就在陳獨秀和蔡元培的高足陳中凡教授的指導下,立志昆劇的研究,他的重大貢獻之一,就是從文化部“訪書專員”路工那里發現了魏良輔《南詞引正》中關于顧阿瑛和顧堅的論述,一下就把昆劇的歷史向前推了200年!之后,又陸續撰寫了大量論文,取得了豐碩的學術成果。他歷經10年艱辛主編的《中國昆劇大辭典》一書,已經于2002年出版。吳老師不僅學養厚重,而且為人師表,受到同行普遍的敬重,所以在學界,只要聽到吳老師的名字,無不肅然起敬。
下午3點,約定的時間,在漢口路咖啡館門口,我們幾乎是同時發現了對方,又同時高高揚起了手——我是根據老師走路的特有姿勢辨別出來的:身子前傾,節奏有力,顯得特別的精神!
我緊步迎上去,說,老師好!
想不到老師卻突兀地說道:楊主席,你是昆山的大功臣,你的“昆山之路”影響大的不得了!
我竟然不知道如何回答,頓了下才說,老師,我早退休了……
老師說好啊好啊,現在喊你楊主席,進了門我就喊你小楊——說時臉上帶笑,還是幾十年以前那樣的笑,笑的天真,笑的燦爛!
老師有備而來,一開始,老師就比較詳細地敘說了去路工家里“發現”重大資料的過程——盡管這已經是48年前的往事了,但老師說來還是掩飾不住異常的興奮和激動,往往手舞之,足蹈之。
然而,老師并沒有按照路工的要求自己拿去發表(盡管,這是一個成名成家的絕好機會)。在這里,老師表現了中國傳統知識分子的高風亮節,他考慮的不是自己,他要讓他的老師錢南揚教授“恢復名譽”,有個出頭之日(錢在浙江被打倒,陳中凡教授好不容易挖過來的,但是還沒有“名分”),就把抄錄的資料和有關信息給了錢教授,錢就在《戲劇報》公布了。這就如在平靜的水面扔了一顆炸彈,立刻在戲劇界引起了極大的轟動……
老師做學問是非常嚴謹的,他親自抄錄了《南詞引正》的有關部分,而后來錢南揚的文章和路工稍后所寫的材料,因為鉛字排版等原因,都出了點差錯,比如,將“惟昆山為正聲”錯作“惟昆曲為正聲”,等等。作為除路工外惟一看過原文的老師,覺得有責任加以校正,于是專門寫論文,做了校勘,并進一步深入研究——
張丑所抄乃“文征明真跡”,那么,為什么會有文征明這個“真跡”?老師說,文征明非常喜歡昆曲,可以“從早上聽到晚上!”所以他書寫這個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還有,后來人為什么偏偏就把魏良輔那句至關緊要的話“刪”了?老師認為,這個主要是給書畫家們看的,其他無關的內容往往被忽略,多一句少一句也無所謂,所以并非有意刪節。
關于黃幡綽,老師從魏良輔的《南詞引正》中找到了新的研究方向,他說,昆曲的源頭可以追溯到唐朝的黃幡綽。魏良輔說的很清楚了,是黃幡綽“所傳”,宋朝就有人講到這個事了,有記載的。黃幡綽最早是民間的“文娛活動”,然后在顧阿瑛的玉山草堂,被提高,提升,雅了——這是昆曲的來龍去脈,昆曲的源頭……
于是,我們的話題就集中到了顧阿瑛的玉山草堂。顧阿瑛有“家樂”(家班),在當時“列為首”。玉山草堂是文人雅士聚會的地方。四方賓客都來聚會,其中多是大人物,顧堅是昆山腔的“原創歌手”之一,但他的社會身份很低。吳老師主編的《中國昆曲藝術》一書中說,顧堅曲學雖精,卻只是一名社會身份不高的樂工,這從魏良輔直呼其名也可窺見端倪。
就是說,顧堅對昆山腔的形成功不可沒,卻不能說,因為顧堅是千燈人,昆山腔的發源地就在千燈。
我說,“昆山之路”是我寫出來的,我是鹽城人,總不能說“昆山之路”的發源地在鹽城吧?更不能說,鹽城就是“昆山之路”的故鄉吧?
老師笑了,說,這個比喻不錯,對的。又進一步說,作為顧堅的吟侶曲友而參與早期“昆山腔”活動的楊鐵笛、顧阿瑛、倪元鎮等人——對于他們,魏良輔都書字號而不稱其名——卻無一不是文化名流!
我插了句話說,顧阿瑛其實就相當于當時的全國文聯主席!
老師擊掌說,對!對!對!你這個比喻好!
我就向老師介紹說,今天一起來的沈崗是個企業家,可是他立志挖掘昆山的傳統文化,為收集、整理和挖掘顧阿瑛的文化遺產,不僅斥巨資恢復和建造“玉山勝境”的所有景點,而且不惜工本,全力搜尋與昆山與昆曲有關的所有古籍資料……
想不到民間有如此品位的“文化人”,吳老師表現出由衷的尊敬,反復說,“這個建筑(玉山勝境)比《紅樓夢》里面的大觀園還要精彩!”
事先說定,從3點到5點,兩個小時。誰知老師興奮,滔滔不絕,說的眉飛色舞,不知不覺就到了5點半。相當于一口氣上了三節課!
老師有說不完的話!老師的一生就是昆曲,昆曲就是老師的一切。可以說,只要是關于昆曲,就如江河水,流不盡說不完。
分手時,老師說,“玉山草堂建好了,黃幡綽的廟建好了,我要去昆山,在顧阿瑛像前鞠三個躬,在黃幡綽像前鞠三個躬!”邊說邊虔誠地彎腰,深深鞠躬,仿佛塑像就在眼前,足見他對昆曲的虔誠,對顧阿瑛和黃幡綽的敬重。
葉子銘——傷逝
2002年5月20日。南京大學百年校慶。上午去青春劇場,中文系活動,看學生自導自演的《第十二夜》。
其實,校慶最主要的往往不是校慶本身,而是其他,對于老師和學生來說,最主要的就是趁這個機會見見面。班上的同學和教過我的老師,大多都見了,有些是幾十年了,才得見一面,那種氣氛那種感覺,是無法用語言來表達的。
下午稍事休息,又去南大,從北到南再走一圈。感覺是走不完的南大也是過不盡的往事。所謂物是人非,感慨唏噓,真不知與誰人說去?
就想一個人:葉子銘老師。
平時說話不多,輕聲細語,我們——至少是我,都很尊敬他,但和他交流極少,即便在省作家協會開會時遇見,也只是喊聲老師,沒有多少話語——而現在,不知道為什么,忽然有一種強烈的想和他交流的欲望!
然而,他在醫院,一個人躺在病床上,更因為病情的緣故,他神志不清,那寂寞的情景想了都有些心酸。
我想我一定要去看一看,哪怕他認不出我!
找到省腦科醫院,再查病房,沒費多大力氣就找到了。葉老師躺在床上掛水。窗簾拉上了,電燈也沒開,病房里暗暗的,沒有聲音,甚至也感覺不到任何生命的氣息。而此時此刻,南大百年校慶的大會正在五臺山體育場舉行,那里是鮮花和歡呼的海洋,殊不知,為學校為學生為中國的教育事業作出了杰出貢獻的一位老師,此刻卻躺在病床上。這邊的寂寞和那邊熱烈的校慶場面對比,使我心里更加難過,心里顫顫的就要落淚。
這時有一位護士過來了,他說,葉老師的夫人湯老師在,正和院方在商量什么事。我即去找到湯老師,她說醫生想換藥,更貴的一種,可能效果會好一些。然后就一起到病房,我捧著一盆鮮花,輕輕地放在葉老師的床頭,湯老師拉開窗簾,俯下身問葉老師,認識是誰來看你的么?蒼黃瘦弱的葉老師目光無神,但卻在使勁看我,又使勁在說:楊守松——口齒不清但我們都聽得十分清楚……
之后,葉老師再沒有說話,他再也說不出什么了,只是反復嘟囔并用肢體動作示意湯老師關上窗簾,湯老師說不好,醫生關照要打開的。葉老師又要護士拔去掛水的針頭,湯老師說不能,又哄他說,快了,快掛好了……就這么說了好一會,葉老師才安靜下來。
這樣,湯老師就對我說了葉老師發病的過程——
1998年,北京開個什么會,葉老師一去就被各地好多大學校長們包圍,全要找他,實際上就是開后門,說情,要他投他們一票(設博士點),他實在吃不消,會也沒開就回來了!回家又開夜車寫論文。第二天,說話就不大對了……
湯老師說,他完全是累的,也是被逼的——累,是自己找的;逼,是教育腐敗。湯老師還說到有一次,葉老師從北京回來,自己買的車票,有人為了設博士點,暗中打聽了他的行程,就買了同一班的車票,和他在一個車廂!然后就說向他“匯報”,請他看材料等等,實際上也是要他“幫忙”,投他們的票……
后來我知道,“文革”結束后擔任過中文系系主任的葉子銘老師,是國務院學位委員會學科評議組召集人、全國博士后管理委員會第四屆專家組文史組成員、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會副會長、中國茅盾研究會會長……老師的“頭銜”還有很多,都是國家級的、至少是省一級的、而且都是貨真價實的;然而,正因為老師背負的榮譽和責任太多太重,偏偏他又是個極為認真絕對負責的人,是“深刻的完美主義者”(朱曉進語),所以往往不堪重壓又無法解脫……
再后來我還知道,老師年輕時“開朗、樂觀、敢怒、敢言,渾身充滿了生氣與火氣(董健語)”,這和我們看到的和感覺到的內向、平和、溫文爾雅的形象相比,有著多么大的反差啊!
是歲月的打磨還是社會的打壓所致?
……
從腦科醫院出來,心情壞透了。葉老師才60多歲,本可以做出更多更大的貢獻,卻就這么早早地被撂在了病床上!
都是誰害的?
再,僅中文系就有800多校友回來參加百年校慶,幾個人來看過葉老師?
寂寞的鮮花寂寞的病房寂寞的人生啊。
2005年秋,葉老師去世,我沒去參加他的追悼會——
去了,我能說什么?我能做什么?讀書時沒有向老師請教,老師生病后沒能和他交流,現在,老師走了,又能說什么?又能做什么?
徐慧征——悟道
2007年6月24日,天悶,卻沒有下雨。我坐動車到南京,看望徐慧征老師。
徐老師在南京大學中文系讀書時,是個非常優秀的學生干部,1957年反右派,她是積極分子,是很有名的,畢業留校后就做了中文系的輔導員,做了系總支書記。1963年我考進中文系,印象中,徐老師清秀美麗,笑起來很好看,很可親近,并不見傳說中的“政治”模樣。
沒有想到的是,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了。滿世界都是大字報。按照校長匡亞明的說法,“和五七年反右一模一樣!”但是,當年沖鋒陷陣的徐老師卻不再是“動力”,而是在劫難逃,成了“對象。”
很難想像,大起大落的徐老師在精神上受到如何的折磨和摧殘!
好在,我們都在忙著“革命”,沒有多少人理會早已經成為“死老虎”的徐老師。
文化大革命結束后,“解放”了的徐慧征老師成了江蘇電視臺的副臺長,可以說,徐老師是省電視臺的創業者,創始人,無論是理論上還是創作上,都做出了非常難得的貢獻,她主持拍的片子屢屢在全國獲獎,有的至今還被視為經典之作。
遺憾的是,我幾乎沒有幾回和老師直接的交談,盡管,畢業以后,尤其是在我寫文章她擔任臺長以后,彼此的情況一直是清楚的,了解的。
但是我沒有想過要拜見老師。后來,當我聽說了徐老師生病在家休養,又聽說老師潛心于佛學研究,忽然就有了想和老師說話的沖動。
尋尋覓覓到了徐老師的家。漫長而坎坷的經歷除了在花白的發絲間留有些許痕跡外,其他方面都顯得開朗甚至陽光。精神非常的硬實,言談舉止,完全不像快80歲的人。
果然如外界所傳,老師潛心于佛教已久,她說她是“補課”——一輩子從政從文,退休了還要“補課”學佛!有些不可理喻,卻是千真萬確。老師說,她現在每天早上5點起身,打坐參禪一個小時。再出去散步,回家早點,然后做些簡單的家務。
關于“參禪”之謎,老師看的倒很平常,她說以前嚴重失眠,什么藥都吃過,一點沒有用,體質越來越差,精神痛苦不堪,自從打坐參禪,念佛誦經以后,失眠癥完全消失了,“十分有效。”過去睡覺靠安眠藥,現在根本不要了。說睡就睡。
說時她捧了手抄的佛教密宗《楞嚴經》給我看,《楞嚴經》7000多字,梵文,“比外語還難懂,”老師全文抄下來,依樣畫葫蘆,再抄根據音譯的中文,然后就這么硬背!“已經背了三分之二。”
看得出,老師已經進入了某種“狀態”,她說,他們有個“佛教沙龍”,每兩周聚會一次,大家交流體會,心得,非常的愉悅,和諧。
想起老師在“反右”中的表現、還有組織我們學習毛主席著作談“心得體會”的往事,有恍如隔世的感慨。
靜,卻不忘動。學佛,并非與世隔絕。老師主動說到了中國的改革開放,說到國際上民主的進程,尤其對“民主社會主義”十分關心。她說,胡錦濤總書記到瑞典去訪問,據說就有考察民主社會主義的內容,我說我不知道,老師就拿了《南方周末》的一整版關于討論民主社會主義的文章復印件送我。
說到中文系的老師,已經“走”了好幾個了!趙瑞蕻、葉子銘、楊詠祁,都走了!都是做學問的。不覺惋惜不已。又說政治輔導員王兆衡老師癡呆了,聽了真是不可思議!
事先想,帶什么禮物給老師好?最后決定拿了鄭板橋“難得糊涂”的拓片給老師——
聰明難,糊涂難,由聰明而糊涂更難。寬一著,退一步,當下心安,非圖后來福報也。
老師參禪學佛,是不是也有個聰明與糊涂的轉換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