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二章

東郭先生

東郭先生姓郭，是男的，教過我們一段時間語文。他應該叫郭庠序，很怪的—個名字。我長大后才知道“庠序”是古代對學校的一種稱謂。據說東郭先生小時候家很窮，念不起書。父母把他的名字用“學校”的意思來取，_倒是很令聽者油生感慨的。

他的個子不高。戴著一副近視眼鏡。

冬天的時候，學校要求大家備柴。那時候沒有暖氣，燒的都是傳統的走煙囪的爐子。學生們把從家里拿的、山上揀的、市場上買的長短不齊的柴火捆成捆，全部垛在上課的教室后墻那兒，冷眼望去，像是巷戰時用作堡壘的兵砦，蔚為壯觀。

按理說，這么多柴火生爐子時做引火用，是足夠的了。以后出現的那件小事，純屬偶然。

這天清晨輪到我和楊小東值日生火。我們倆很早就來了，楊小東的書包里還背了—個饅頭，可見他沒來得及吃早飯。我們倆把柴火塞進爐膛里，用油紙點燃。可能是缺乏經驗，也可能是太想把爐子燒紅，讓同學們早晨上課時感覺更暖和一點。柴火還沒有充分燃旺時，楊小東就撮了幾鍬煤倒進爐膛。教室里很快冒起來濃煙，爐火像睡了似的不愿起來。

我倆又想扒出來重生，又想等待它一點點緩上火——事實是我倆這樣才貽誤了時間。早晨的陽光一點點升起，窗外也隱隱傳來叫賣早點的市聲。我和楊小東有點慌，最后決定重生。手忙腳亂中，楊小東抓起身邊的一條什么木楞子塞進爐去。等到爐火徹底旺時，我倆不約而同地發現，那是林革三坐的那條長凳的凳子腿。

以后，林革三的長凳一端就變成空的了。他和馮留敏是同桌，沒辦法，林革三在他這邊墊了幾塊磚，把那條長凳支起來。

一共七塊磚。我上課溜號時就這么數過。

林革三好動，坐著從沒有老實勁。班主任讓他回去把衣服燙一燙，言外之意那里有虱子。圖畫老師看他沒有個安生勁，說大煙又讓他父親給藏起來了，意思是他又犯煙癮了。只有體育老師挺欣賞他，表揚他好動、靈活，符合體育鍛煉的特點和規律。讓我們都學他。

林革三上課時經常不小心把磚頭坐倒了，他摔在地上，身邊的馮留敏就順著凳子倒在他身上。馮留敏是班上長得最好看的女生。每次隨著“呼隆”一聲響，馮留敏就歪在他身上。我們都有些嫉妒。

后來不知誰把這事告訴馮留敏的哥哥。馮留敏哥哥念五年級，他放學時堵住林革三，說再把凳子坐倒一次，就別怪他不客氣。

以后林革三果然把凳子坐得挺安穩。可他的成績不知怎么一點點下降了。

接下來講東郭先生。

郭老師可能同吳校長有點矛盾。吳校長有個親戚從外校調來，是教語文的。這樣吳校長想讓郭老師去搞后勤，把位置騰給他的親戚。郭老師不干。吳校長就說郭老師課講得不好。

這一天上午，第三節是語文課。郭老師進來時，面色有點不太好。我們知道他有胃病。郭老師讓我們把書翻開，他剛剛在黑板E寫完課文題目，吳校長和另兩位老師走進來聽課。

我們都又驚又慌。聽課從來都是預先通知的，讓老師稍稍有一點準備，郭老師的目光從鏡片后透過來，直直地盯著吳校長他們坐下，良久一語不發。

講課照常開始。可是不尋常得很，連我都感覺到課堂上有一種潛在的混亂的空氣在顫動。郭老師讓—個同學起來造句，那個同學給造得驢唇不對馬嘴。后來又讓—個同學朗讀課文，這個同學平時口齒清晰，發音流利，可不知怎么今天卻結結巴巴的，三百字課文念了快八分鐘。郭老師的額頭上滲出一層細汗，鏡片后的目光像是要哭了似的。我們都怕極了，擔心郭老師提問到自己，全都把頭埋得低低的。不知過了多久，郭老師緩緩走到林革三身邊，正要低頭拿起他的語文書說什么，“呼隆”一聲，林革三又被馮留敏壓在身上。

我們都忍住笑。郭老師俯下身，等到他直起腰時，我們看到他痛苦的表情。是磚頭砸傷了他的腳。

講課被迫就此中斷。郭老師被兩名學生攙扶著送到校醫室。

郭老師終于沒去后勤處，他一直教我們語文到畢業。

林革三在30年后事業上有了一些起色。他沒有像體育老師說的那樣，成為什么運動健將，倒是他與臺商聯合注冊的一家體育器械營銷公司，為他積累了一些利潤。去年，在慶祝母校成立40周年暨教師節大會上，林革三鄭重地把人民幣一萬元贈給郭老師。

郭老師當眾收下這筆贈金。過后，又私下找到我，一起把錢退給林革三。

“郭老師，”林革三有點猶豫，“您不是嫌少吧?”

“革三，”郭老師說，“哪里話。我現在不缺錢。”

林革三說：“郭老師，總覺得對不起您。30年前……”

林革三的意思是說，他一直有一種負疚感。30年前的那節語文課，郭老師走到他身邊時，他以為要提問自己，就嚇得急忙用腳故意碰了一下磚頭，想用一場小小的鬧劇來打斷郭老師的提問。事實上，他達到目的了。只是郭老師為此付出了代價。

郭老師的臉色有點白，像是舊的傷疤發作了—樣。郭老師70歲了，30年前他40歲。郭老師嘆了一口氣，把眼鏡摘下來，甩衣角輕輕地擦拭：“不，當時是我情急中故意用腳碰的……”

我和林革三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真的，是我故意去碰那些磚頭的。”郭老師的話語中透出無限的滄桑，“記得我常說的那句話嗎?‘世異則勢異，勢異則事異’。當初，唉……”

我想起30年前在期末考試結束后離校的前夕，我曾經—個人站在空蕩蕩的教室里，看著那條缺了—條腿的長凳。它斑駁不堪，又油光可鑒，正一端豎立在地上，一端搭在窗臺上，做出一副要跳窗逃跑的樣子。

孔老師

1977年，我念小學一年級。

孔老師做我們的音樂老師。她那時剛從師范學校畢業，后腦勺扎著一對小把，又黑又粗的，彎成一雙弧形。在教室門和黑板中央，她坐在那架破舊的風琴后面，把一副腳踏板踩得呼哧呼哧的，教我們唱歌：

小雞小鴨真漂亮，真呀真漂亮，

嘟嘟嘟嘟嘟嘟嘟，喇叭響，

我是汽車小司機，我是小司機，

我為革命運輸忙，運輸忙……

30年后，當我重新回憶這首歌，根據下上文的語境，會恍然大悟它的開頭一句不是“小雞小鴨真漂亮”，而是“小汽車呀真漂亮”，可當時我們就是以訛傳訛，信口唱出的。沒有歌詞，孔老師領唱一句，我們跟唱一句。孔老師喊“預備——唱!”坐我身后的劉大壯就搶頭喊：“小雞小鴨……”劉大壯把聲音傳給我，我又傳給同座的田琪。田琪傳給誰我就不知道了，有一次放學路過田琪的家，我聽到她的妹妹也這么唱。這首錯唱的歌曲至少傳達給我這樣一個信息，小雞小鴨很漂亮，它們悠閑地走在大道上，可是為革命運輸很忙的小汽車顧不上它們。言外之意，壓著不管。

我不知道它在多大程度上左右了我少年的人生觀。每到傍晚，學校的琴房里就會傳出孔老師練琴的聲音。那聲音在校園里回蕩，顯得亙古幽深，又讓人莫名惆悵。

“你知道嗎?孔老師自己會作曲子。”有一次，劉大壯對我說。

看到我半信半疑的神態，劉大壯嗤了一聲：“你不信?好了好了，反正她自己作的曲子挺難聽，咯咯呀呀的像母雞尋食。”

我有一回去聽了，裝作在琴房附近玩雙杠，不像劉大壯說得那么難聽。

讓我萬萬沒想到的是，孔老師彈過無數遍的那首曲子，后來由學校派給我唱了。我這才知道，原來學校里不只劉大壯一人知道孔老師會作曲子。教務處的大個子自主任，自己寫了一首詞，讓孔老師給套進那首曲子里，留作全縣小學文藝匯演時演唱。孔老師找到我，一字一句教我唱，一連幾個星期，孔老師都這么鼓勵我：“好好唱。到了那天，要給你化妝呢!”

離演出只剩兩天了。正當我為第一次登臺演出忐忑不安而又躊躇滿志的時候，孔老師突然找到了我：“你的節目被取消了。”

“什么?”我怔住了。

“不怨你。是節目被取消了，這樣才用不上你。”

“怎么啦?”我幾乎要哭了。

“白主任那首詞……是……怎么說呢?說了你也不會明白。”孔老師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躲開了，她當初也這樣拍我)，“我們國家的那位領導人即將平反，上面通知不允許再任意攻擊他了。就這樣。”

我的腦海里馬上浮出歌詞里那位領導人的名字。我還是有點懵懂不明。我問：“為什么?”

“為什么?”孔老師忽然生氣了，臉色有點白，“不能唱就是不能唱!”

我泄氣了。我馬上想起劉大壯說的話：“孔老師作的曲子難聽死了。”

以后，傍晚的時候，校園里靜悄悄一片，我再也沒聽見孔老師彈過那首曲子。

我舅舅曾從外地給我帶回一盒西藏火柴，每根都有食指那么長，在當時，這算是相當稀罕和有個性的東西了。上課的時候，我把火柴拿出來給同座田琪看。她開始以為那精致的舒是脂粉盒之類，可當她看清那里面只不過擠滿了—根根頎長的火柴時，就又把臉抬向前方，輕佻的嘴唇令人討厭地隨著琴聲一張—翕。

“瞧不起怎么的?”我壓低嗓子嘟囔，“這火柴—根可以著兩分鐘。”

“不信。”田琪唱了半旬，說了半句。

我抬頭看前邊。孔老師抬頭時能看見我們，低頭按鍵盤時就只露兩只小把。我對田琪說：“我劃給你看。”

火柴燃著了，光亮大得很。孔老師沒看到光亮，但她抬頭時，卻看到我頭上一縷淡藍色的輕煙。琴聲戛然而止，孔老師直奔過來，一眼瞥見我手里攥著的那盒西藏火柴。

“你干什么?”

我沒感到太害怕。這才明白原來我內心一直隱隱有—種報復的欲望。停了—會兒，我還是如實答了：“這種火柴一根可以著兩分鐘，我想試試是不是這樣。”

孔老師毫不客氣，很嚴厲地把那盒火柴沒收了。

下課時，我去找孔老師承認錯誤，想索回那盒火柴。孔老師的神色有點窘，面頰稍微有—點紅。她平靜了一下，她說：“學生不讓玩火，《小學生守則》都提到過，你知道不知道?你竟然在課堂上劃火柴，這盒火柴不能給你了!”

我不敢再磨。再磨孔老師就要叫我背誦《小學生守則》了。我壓根背不下來。我只好悻悻地走了。

應該說，我在小學時期所學的歌曲不計其數，可大多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泯于記憶。我對孔老師的印象也只是廖存片斷，有兩點可能是需要補充的：

一是在“火柴事件”當天傍晚，孔老師的男朋友來學校看她，我因值日，放學挺晚，路過燈火通明的琴房時，不意中聽到孔老師對她男朋友說的這樣—句話：

“……來，你抽煙用這個點吧。這是西藏火柴，你知道嗎?一根可以著兩分鐘呢!”

二是我念三年級有一天，還是傍晚。從琴房里忽然傳來一陣風琴的樂曲和歌唱。是當年孔老師作的、我沒有唱成的那首旋律。歌聲是從孔老師嗓子發出的，但是那歌詞，完全和我以前接觸過的不—樣。

那時候，我知道，孔老師和她的男朋友不知怎么早已分手了。

據說，這首歌詞才是最初的真正配詞。是她男朋友親自填的。

我靜心聽了—會兒，不知怎么想要流淚。那真是很好的一首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