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眼看到她是在我們單位的大門口,我們單位在一幢大樓的八樓,所以所謂大門口就是大樓的大門口。我們習慣于把大樓的大門口叫做我們單位的大門口,其實真正我們單位的大門口是八樓的樓梯口。反正大樓里其他單位的干部職工都這么叫。大樓門口有二十來級臺階,我朝大門外走去時居高臨下俯視一切,感覺很不錯。
當時向大樓走來的人不少,他們從不同角度仰視我。這時我突然發現我的正前方有一雙十分美麗的眼睛。
我對美的東西十分敏感。愛美是人的天性,愛美女是男人的天性,所以這是我神圣不可侵犯的權利。
這女人的眼睛之所以美麗,是因為那一片長長的睫毛。但她不是“毛呼眼”,不是那種濃得發黑帶著野性的睫毛,老實說,長那種眼睛的女人我不喜歡,它會常常引發我打掃衛生的沖動。當時我們都在大樓的陰面,太陽把大樓的影子像抻面條似的斜斜地抻出去,影子里的一切都很柔和,而大樓綠色幕墻玻璃的反光正好把有高有低的地方弄出同樣很柔和的節奏來,那片眼睫毛便像頂著一圈綠瑩瑩的細碎如水珠似的光環,像煙霧迷蒙的荷塘邊幾株不密不疏的垂柳。她的眼睛很大,眼白清如月色,而那兩只掩映在柳枝陰影里的黑眼珠朝你看過來時,仿佛“梵婀玲上奏出的名曲”。
她沒有仰視我,而是在仰視大樓。
當時我只顧注意她眼睛的外表,沒有注意她眼睛里的內容。
即使有內容,總歸也是淡淡的。我想。如果是大紅大紫,老遠我就會看到了。
她和我擦肩而過后,我又回頭看了一下她的背影。她的腰枝很細。一個女人前面擁有一雙眼,后面擁有一段腰,就足夠了。
他娘的,這世界上的好東西怎么都讓別人占著!我穿過一大片陽光地帶,來到食品店的冷飲柜臺前。
小姐曖昧地斜睨我一眼:又輸了?
我笑笑。
她打開冷柜,拿出十支紫雪糕。
我說,換換口味。
再添點錢,她說,和露雪,怎么樣?世界著名品牌。
我接過食品袋時,乘機捏了捏她的手。
她笑笑。不扭怩,不臉紅,也不生氣。我就在嘴里哼:捏著小姐的手,云里霧里跟著走;捏著情人的手,心情激動涌暖流;回家再捏老婆的手,一點感覺也沒有。這個段子在酒席桌上廣為流傳,曲子是我們單位的小李譜的,小李很擅長給各種段子譜曲,很朗朗上口的。
我邊唱邊在六月午后的烈日下狂奔,我的長腿打到屁股,三步兩步就跨上了大樓的臺階,我看見一片暗紅的裙裾狗舌頭似的舔了一下電梯口。我喊:等等!然后,一股腦兒沖進了那個狗日的箱子。
穿著暗紅長裙的女孩皺著眉頭,一副凌然不可侵犯的樣子,她說:你罵誰?我說,我絕對沒有罵你,我就是把全世界的人都罵遍了,也不會罵你,也許我的口頭禪一不留神溜出來碰巧撞上你的耳朵了。
對付女人我有一套辦法。果然女孩臉上幾塊肌肉不知所措地牽了牽,不作聲了。
她穿著一件露出肚臍眼的粉色背心,前胸鼓著。于是我看了一眼顯示牌上閃著紅光的“7”,問:你是七樓的吧?
她很不情愿地“嗯”了一聲。我說我常看見你,我是八樓的,你們七樓不錯。我并不指望她搭我的腔,可是她說:沒什么錯不錯的,無所謂。
七樓都是群團組織,我繼續瞎蒙她說:你是團市委的吧?
她說:不,是婦聯的。
我裝腔作勢地叫道:婦聯好啊,婦女能頂半片天哪。
她嘴一撅:好個屁!
如果一直在電梯里,一直這么兩個人東一句西一句地瞎聊,倒也有趣。可是狗日的電梯突然朝下沉了沉,門無聲地打開了。女孩連招呼也沒打就飄了出去,像所有不跟我打招呼就在我眼前飄過的東西一樣,比如灰塵,比如空氣,比如聲音。
我把一兜冰冷的東西拎進辦公室,嘴里罵罵咧咧地說:老黃肯定偷我的牌了!
老黃慢慢悠悠地說:輸就輸了嘛,不要耍賴皮嘛,要認真找差距,切實議措施,虛心趕先進嘛。前天你和小李打,怎么也輸了,這說明自身不硬嘛。對不對?
小李連忙接口說:對,還是老黃硬!
大家就一起暖昧地笑起來。我把“和露雪”一個一個地分給大家,這才注意到辦公室里多了一個人。
就是剛才我在單位大門口看見的那個前面擁有一雙眼,后面擁有一段腰的女人。她穿一身黑色連衣裙,皮膚很白的女人穿黑衣服有一種悲劇感。可惜現在黑衣服被穿濫了,連許多那種職業的小姐也穿得熱火朝天,大大削弱了它的風韻。我把“和露雪”遞給她,客氣地說:天氣熱,涼涼嗓子。她對我瞪著美麗的眼睛,連連搖頭說:不要不要。哇,那真是一雙會說話的眼睛,只是“梵婀玲上奏出的名曲”有些憂郁,和她的黑衣服是一個調子。正當我發怔時,小李大聲說:她是來找邰建新的!小李把“邰建新”三個字加了著重號,像是拖出三只大泥斗似的。
女人看著我。我發現她眨眼睛時,睫毛并不像倦鳥翅膀似的昏天黑地地一撲扇,她的上眼瞼垂下時,迷蒙的煙霧會輕輕穿過睫毛的欄柵,升騰彌漫開來。她的目光里有點詢問,有點疑惑。
我說你找他干什么?
順路過來看看。
我又問你是他什么人?
她思索了一下,說:朋友。
邰建新會有朋友?而且是女朋友,而且是漂亮的女朋友?顯然我們大家都不相信。我們飛快地交流著很有內容的目光,女人的臉微微泛紅了。
我一面咬著“和露雪”,一面說,邰建新已經死了,有半年多了吧。
老黃說,好像一年過了。
張珊珊起勁地說,這日子我記得,我來查!她從抽屜里拿出一只用銅板紙疊成的票夾,翻著里面的發票說,那天我正好買了條重磅真絲連衣裙,買了就穿身上了,后來聽說邰建新死了,大家擁出去看,我也擁出去,連衣裙絆在人家的破自行車上。勾了個破洞。張珊珊找到了那張發票,說:六月二十號,天哪,正好一年!
女人的臉色漸漸灰白,接著她的嘴角抖動起來,后來她的大眼睛垂下了,不一會兒兩顆珍珠般的淚滾落下來,吧嗒砸在地上,碎成八瓣。悲痛是慢慢擊倒她的,悲痛擊倒她的過程好像懷抱共產主義偉大理想的革命先烈不愿倒在敵人殘忍的槍口下一樣,一手伸向蒼天,一手捂住胸口,慢慢地,慢慢地,最后轟然倒地。
她抽泣時,大家剛開始咬“和露雪”,滿嘴的奶油巧克力味。在一片奶油味中看一個女人哭泣,無論如何不是怎么太合適的。所以我的同事們一個個溜到隔壁辦公室或者樓梯口什么的地方去了。我不好意思這么做。但也沒舍得把“和露雪”扔了,我三口兩口地吞了它,它像一支寒風四射的利劍直刺我的心臟,我的脾胃。我牙痛得咝咝作響。當我把“和露雪”咽下時。她的肩膀已經抖動得如篩糠一般了。
我忍著牙痛對她說,你別傷心,千萬別傷心!
女人便哭出聲來了。
我還是反復說:你別傷心。聲音像壞了的留聲機。除了這句話,我不知該怎么安慰她,狗日的邰建新吝嗇得連一句讓我們可以安慰一個女人的話都沒有留下。最后,我總算換了一個說法,我說,你想開些,人死不能復生。我想,一個女人在一個陌生的地方為一個男人失態。想必他們之間以前有過什么難忘的故事。
這種有聲音的嗚咽大概持續了五六分鐘,女人抬起眼看了看我,她的被淚水打濕了的雙眼比沒有淚水時更有一股子動人心魄的力量。我神思恍惚中,在肚子里哼了一聲:邰建新!
我以為女人抬眼看我大概要和我說什么話,可是沒有,她搖了幾下頭,就走了。她像被風吹著的一片葉子一樣,貼著地皮悄無聲息地走了。
老黃他們問我:她是誰?來找邰建新干什么的?她怎么不知道邰建新已經死了呢?
我搖頭,搖頭,還是搖頭。
于是老黃他們說:操!
黑衣女人把邰建新從遙遠的地獄拉回六月里炎炎烈日的那刻起,我們辦公室十個人都有些恍惚。
我吩咐小李把撲克牌收拾起來后,就坐下來寫一份總結,是一份帶有指導性的經驗介紹材料。我們宣傳口子的單位常常有這類材料要寫,作為喉舌,作為導向,應該這樣。我把文章的大框架搭起來,這不難,無非是領導重視,組織落實,措施得力,貫徹有效,再塞進幾個最近在報紙上出現的新名詞,再把它們組合成幾個排比句式,就能使人昭昭。
內容是根據框架填進去的。一半裝模和作樣,一半夸張加想象。
不料寫了幾句,就“卡殼”了。“卡殼”前,我想我的思緒開了一點小差。俗話說:籬笆扎得緊,野狗鉆不進。我思緒的籬笆沒有扎緊,那雙令男人心悸的淚眼就不失時機地鉆了進來。它們沒有言語,只是垂著長長的睫毛,濕漉漉一片地淹沒了我原本正構思著的一個感人事例。
我就這樣握著筆發呆。
這時會計吳敏走了進來。她撅著屁股附在我耳邊輕聲說:這個月進了三筆,總共這個數。她做了個手勢,問,處理吧?我也向她做了個手勢,她封著嘴滿意地笑了。在她伸直腰的當口。我們不約而同地不由自主地向門口張望了一眼,然后,我們突然又不約而同地恍然大悟:我們多此一舉了!吳敏先爆發出一陣尖利的笑,接著我也笑了,不過,我只是無聲地笑,并且立即用一句響亮的話掩飾了我的尷尬。我說,你把表格造過來,我批一下就發。
發,就是發錢。這錢是不上賬的廣告收入。有許多人想做廣告,又不想按標準掏錢,我們內部就作了一個規定,可以打折,但不開發票。不開發票的錢就入了我們的小金庫,是我們單位全體人員的困難補助、煤氣補助、子女人學補助、贍養老人補助以及精神文明建設補助(所謂“精神文明建設補助”就是去舞廳、去卡拉0K、去旅游的費用)等等,發錢的時候,大家(包括辦事員)一致提出,發放標準要按系數分檔次,科長1.2,副科長1.0,辦事員0.8,頭頭1.4。邰建新拿到他那份錢的時候卻嚷開了,說科長副科長的煤氣收費比辦事員高嗎?子女學費比辦事員繳得多嗎?頭頭的老爹老娘和辦事員的老爹老娘種口不同嗎?邰建新這一鬧,事情就不好辦了,上頭明文規定不準私設小金庫的,于是頭頭鄭重聲明,他決不會要這個錢,并且把我們狠狠地批評了一頓,說,引以為戒,下不為例。從此以后,我們發這個錢就瞞著邰建新悄悄地進行了。
就你邰建新活得明白?
我們同仇敵愾,團結得像一個人一樣,我們有辦法在他眼皮子底下照常發錢,我們給頭頭送錢去時,說,這是給你提留的領導基金,你愛獎勵誰就獎勵誰,愛補貼誰就補貼誰吧。頭頭就收下了。
頭頭如果愛獎勵自己就獎勵自己,頭頭如果愛補貼自己就補貼自己。
這個錢,誰都明白它的深遠意義。為有源頭活水來。
邰建新到死也不知道我們悄悄地在說些什么,我們的手勢代表著什么。
吳敏歡欣鼓舞地像小鳥一樣地飛走了。她邊飛邊唱:我悄悄地蒙上你的眼睛,讓你猜猜我是誰……
我是混蛋!我煩躁地在心里罵著自己,手里的草稿紙撕了一張又一張。思緒繼續“卡殼”,我不得已站起來,想去隔壁問問小李,我記得我正構思的這件感人事例是從他的一句笑話里反其道行之而得到的啟發。
我轉身向門外走去時,突然看見邰建新坐在門口他那張辦公桌上!仍然留著女人一樣的披肩碎發,仍然留著古人一樣的山羊胡子,仍然穿著那件灰不灰、黃不黃的寬松外套,仍然瞇著那雙似醉非醉似醒非醒的小眼睛,他嘴角掛著那片讓人痛恨的輕蔑,嘲笑我說:你干嗎不把去年的材料拿出來抄抄呢?
在我目瞪口呆的當口,他拂袖而去,好像還“哼”了一聲。
我的心禁不住一陣狂跳。
要問我這輩子最痛恨的人是誰,我可以咬牙切齒地告訴你:邰建新!我還可以坦白地對你說:邰建新死的時候,我們甚至小小地慶祝了一下。注意,是我們,而不單單是我!我向同事們建議,咱們去館子里“海”一頓,大家便跟著我呼啦啦地去了。那天雖然我們誰也沒提有關邰建新的一個字,可心里著實像卸了一副重擔似的輕松。
邰建新,1958年生于上海,1975年插隊落戶,1983年大學畢業,1991年國家機關招收工作人員時,考入我單位。我很不情愿地告訴你,那年考試他得了第一名,也很不情愿地告訴你,那年的考察組成員中有我,并且居然對他進入我單位投了贊成的一票。
后來,我才聽說,上海人以精明著稱。人們說別看上海人神氣活現的,其實外出的行頭只有一套,晚上放在枕頭下壓平,第二天再穿。人們還說上海人一只蟹要吃一個星期,把蟹肉吃光了,蟹骨頭還要煨湯。
有一次我們單位組織科長的女兒結婚,在亞細亞大酒店擺了三十桌酒席,我們科的人都送了賀禮,也都一塊兒去喝了喜酒。后來邰建新不知從哪里聽說組織科長把頭頭們送的賀禮都退了,就跑去找組織科長,說,我也送你二百元,你收到了嗎?組織科長只能搔著頭皮說,疏忽疏忽了,便把二百元退給了他。于是我們私下里說,只有上海人才做得出這種事情。
當然邰建新最令人討厭的還是他那種永不消失的譏諷人的眼光和口氣,他像一根魚刺,鯁在我們每個人的嗓子口,他像一粒沙子,摻在我們每個人的眼皮下。頭頭從不批評他,頭頭總是說:小邰的建議很好,值得我們深思。頭頭也常常拍著邰建新的肩膀笑瞇瞇地說:小邰啊,你很有個性啊,這很好,不盲從嘛,這很好。其實我們心里都知道,頭頭真正喜歡的是我們,哪怕他生氣時會指著我們的鼻子罵:你個豬腦袋!
打是親,罵是愛。我們心里甜滋滋的。
我開始恨那雙美麗的大眼睛了,是她莫名其妙地把這個令人痛恨的幽靈再次引進了我們辦公室。
那天整個下午我無所事事,心里十分懊糟。
快下班時我接到一個電話,電話那頭一個女人的聲音說:我是秋風。我問哪個秋風?她說,我剛才到你們辦公室找過邰建新。
她說,請問,邰建新的墓地在哪兒?
我說,什么?
她說,我的意思是如果沒有墓地的話,或者他的骨灰盒放置在哪里?
我說,我不知道。
她說,你們不是一個單位的嗎?
我壓著滿肚子的不快活,說,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
那頭猶豫了一下,又問:你是科長嗎?
我說我不是,我是副科長。
副科長也行,我想和你談談,現在,行嗎?因為我明天要離開這里了。女人說這話時語氣有些急切。
我想了想,回答她說:可以。
當大樓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時,秋風來了。和秋風隔著一張辦公桌面對面地坐著,我才發現她有了點年紀,眼角爬著不少細碎的魚尾紋,左側鼻翼一條直奔嘴角的刀刻似的皺紋則使她有一種滄桑感。但即使滄桑和蒼老,在她美麗的眼睛帶動下,都別有一番韻味。
他怎么死的?顯然,秋風所說的“他”,是指邰建新。
電線桿倒下來,被壓死的。
秋風吃驚地抬了抬眉毛。
那天他可能碰巧經過一根電線桿旁邊,有個電工正在上面換電線,電工把一側的幾根電線先“咔嚓”一下剪掉了,電線桿左右拉力不均,就斷裂了。電線桿倒下來的速度其實并不是很快的,照理他完全可以避開,一個人總歸有求生的本能,對不對?可是他居然和那個電工一起被壓在電線桿下面,當時的全過程誰也沒看見,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看著淚水一層一層地漫上秋風的大眼,變成水汪汪一片后,又慢慢地聚攏來,聚成兩顆碩大的珍珠,然后柔腸百結依依不舍地滴下來,順著睫毛,順著臉頰。她是個容易動感情的女人。我斷定。
秋風說,我原來是一個鄉鎮衛生院的護士,五年前,我丈夫病了,病得很重,為了看病,我們花掉了所有的積蓄,在我籌劃著賣房產為他繼續看病時,他讓我別著急,他說他去廠里爭取爭取,或許能弄到一些補助,那天出門后,他再也沒有回來……他根本沒去廠里,他投河自盡了
我唏噓著,難怪這女人有種悲劇感。
后來我在衛生院也下崗了。
你們衛生院讓……讓……我差一點說出“寡婦”這個詞,連忙轉口,怎么能讓你下崗?
院長說讓我下,我只能下。秋風一臉冰冷地說,下就下。
從秋風的神態我馬上猜測出這其中驚心動魄而又曲徑通幽的故事了。眼前畢竟是個讓男人想入非非的漂亮寡婦啊。
秋風說,就在我最絕望的時候,有一天我收到一張二百元的匯款單,匯款單上的留言是,好好活下去,以后我會每月給你寄錢的。
老實說,起先我不敢拿這來歷不明的錢,總感到哪里有個陷阱在等著我。我偷偷地根據匯款單上的地址找到這個地方,可是有這條路卻根本沒有這個門牌號碼,過了三個月,我收到了一封信。
秋風從她的拎包里拿出一張紙,紙已經很舊了,是那種反復被翻看被撫摸的陳舊,她把紙遞給我,信上沒有抬頭,也沒有署名,我驚奇地看到這樣幾句話:我可以告訴你我叫邰建新,但千萬不要尋找我,那樣會給我帶來麻煩,說不定會害我妻離子散。請相信我不是壞人。好好把女兒培養成人吧。
我辨認了一下,確實是邰建新的筆跡。
秋風說,我被這封信唬住了,再說,當時女兒正上初二,我怎么能沒錢呢?這錢一直寄了四年,直到去年六月,匯款才突然中斷了。不過,那時我正好找到一戶人家做保姆,那個人家讓我服侍一個癱瘓的老太太,給的薪水比較高。
今年我女兒考取了美術學院,我也在女兒上學的城市里找到一份敬老院里的工作。我想離開這里前,一定要見見這位恩人,沒想到……秋風的眼睛迷茫地盯著墻上一片污跡。
我裝模作樣地干咳著,嘴里不斷重復一句話:這事我們一點都不知道。心里卻在思考另一個十分現實的重大問題,我著實替她遺憾:這么漂亮的女人做保姆不是暴殄天物嗎?為什么不找個人嫁了呢?哪怕做個二奶……
秋風說,你能不能替我問問他妻子,他的墓地在哪里,我想帶著女兒給他上個墳。
他沒有妻子,他早就離婚了。我說。
秋風張口結舌的樣子,他離……婚了?什么……時候?
有六七年了吧。我用中指叩擊桌子,不確定地說,也許是八年。
哦。秋風怔怔地。
后來秋風就不說話了,好一陣,只聽見一只蒼蠅從這頭飛到那頭、從那頭飛到這頭的聲音。
秋風站起來時,問我,你們單位里有沒有一張他的照片,比如登記表的照片。
我說沒有,他的檔案已經銷毀了。
能不能找一找?
找不到。盡管我有十萬個愿為漂亮女人效勞的理由,但從塵封的舊紙堆里翻找邰建新,我一百萬個不愿意。
我問她,你怎么找到這里來的?
心里想找,就一定能找到。秋風幽幽地說。她走到門口又回過頭,幸虧他姓了一個少見的姓。
秋風走了。她的好身段在門口消失時,我發現我心里其實很不快活。
第二天,我接到報社的電話,一個姓張的記者打來的,張記者是我的好朋友,我在報社里有許多好朋友,原因很簡單,報社是我們宣傳口子的嘛。何況許多時候找頭頭辦事不如找我。摸透了官場經絡的人都明白這個道理。
張記者用他那帶有金屬質地的聲音說,有個婦女來報社反映你們單位的邰建新四年來一直寄錢幫助她們母女倆,有沒有這事?
我十分客觀地回答,除了這個女人,我沒有聽其他人說過。
張記者“哦”了一聲,說,我看這事不會假。沒有必要造假嘛,對不對?所以我們準備登報。
張記者是個資深記者,所以他對我說這件事情的時候,不是用請示的口氣,而是通報。我當然不能讓他恣意妄為,我說:再深入了解一下吧,比如,邰建新到底有沒有其他企圖?他們之間真的素不相識嗎?
那頭哈哈大笑道:人都死了,還了解個屁,拉倒吧,我另外再想辦法!
掛了電話,我有點走神,一個問題像車轱轆似的在心里不停地轉動:再想辦法?想什么辦法!想辦法干什么!我把幾份文件從桌子左邊摔到右邊,又從右邊摔到左邊,心里全是對張記者的不滿,這當口門口有個人影一閃,我抬起頭,天哪,我竟然又看見了邰建新!
他微偏著頭向我走來,神態是滿不在乎的,可是脖子上那根支楞著的青筋分明表示,他是頭犟驢!
這一瞬間像是有一只無形的手把我提溜了一下,我不由自主站了起來,我結結巴巴地問他,你……你想干什么?
邰建新沒理我,嘴角照例掛著那一片輕蔑,他目不斜視飄飄逸逸地從我身邊走過,我回過頭,看他從開著的窗口飛了出去,頓時藍天里回響著他有點嘶啞的聲音:我心依舊,我心依舊,我心依舊……
《我心依舊》,那是邰建新的一本詩集。小32開,86頁,我們單位原來有那么幾本,是邰建新拿來的,邰建新死了以后,我們打掃衛生把它們打掃掉了。
不過是幾首破詩。雖說是“詩言志”又能怎么?你心依舊,我心也依舊嘛,看誰犟得過誰?
科長,喂,科長!張珊珊站在我面前,手在我眼前拂過,你愣什么神啊?
我揉揉眼睛,趁勢還打了個哈欠,我說,昨天寫了一晚上的材料,沒睡好。
張珊珊撅著嘴說:我昨晚也沒有睡好。我做了個夢,你猜我夢見誰了?她嘆了口氣說,我夢見邰建新了。
我大聲說,你有沒有病?光天化日之下,把個死人放在嘴邊嚼來嚼去的,有什么味兒!我發火,并不是妒忌張珊珊做夢都放不下邰建新,別看張珊珊剪著童花頭,一副清純得無與倫比的樣子,其實已經結過兩次婚了。再說,她再會在男人面前發嗲,也嗲不到邰建新身上去。有一次,她的一個開音像店的堂哥被我們查盜版查了個正著,本來打算看她面上,饒了他,下不為例。可是邰建新不買賬,一定要一視同仁,張珊珊當時恨不得用她尖利無比的牙齒撕碎了他。
我朝張珊珊發火,是他媽的這娘們“哪壺不開提哪壺”!
張珊珊嬉皮笑臉地把我桌上的文件收起來,說,得了得了,別吹胡子瞪眼的,咱們還是學“54號文件”解解乏吧。她旋風一樣出去,一會兒又旋風一樣地進來了,這次她手里拿著撲克牌,身后跟著小李和老黃。
我嚴肅地批評他們:你們像樣不像樣,這是在上班!
小李說,離下班只有十分鐘了嘛。
老黃說,頭頭們都走了。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
張珊珊說,廢話少說,老規矩,我還是和你打對門。今天一定要打他們一個落花流水,讓老黃出出血。嗨!她朝老黃喊道:也要和露雪!
老黃一邊抓牌一邊陰陰地笑:還不知道是誰出血呢。
我沒有辦法。你看,這種時候我這個副科長做得一點威信都沒有。
就在這時,電話鈴響了。老黃接聽,聽著聽著,他臉上有了不耐煩,最后他說,這不是我們負責鑒定的,你去問見義勇為辦公室吧。“啪”地掛了電話。
老黃說,又是邰建新!報社張記者問,他的死有沒有一個說法,會不會為了救那個電工才被壓在電線桿下面的?真是吃飽了撐的!
漫無邊際的沮喪像八月初三的大潮一樣向我涌過來,淹了我的雙腳,淹了我的身體,淹了我的鼻子眼睛,我一點掙扎的力氣都沒有。張珊珊發牌的時候,我在喉嚨口咕嚕了一句,我說,回吧。
張珊珊看看我,乖乖地把牌收了。
鎖門時,老黃說,你們說,如果邰建新沒死,那個女人會不會和他好上?
包括張珊珊也懶得和他搭腔。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了,由那個女人帶出來的邰建新總算又一次從我們生活中消失了。
陽光還是那么明媚,日子還是那么滋潤。不寫材料的時候,我喜歡泡一杯茶,慢慢地翻報紙看,從頭版看到末版,然后再看報縫里的征婚啟事。看征婚啟事是我的嗜好,盡管我的妻子始終健在,但暗地里備戰備荒不算損人利己吧。就在我松懈警惕,舒服得像泡在澡堂子里一樣的時候,我看到一篇文章,標題是《美麗的天堂鳥》,用的是隸書體,很美。標題下的署名:秋風。
秋風?我馬上有一種預感,這種預感以五秒倒計時的速度讓心房迅速膨脹,終于心頭像原子彈爆炸一樣猛烈地震撼了一下,蘑菇云一直升騰到嗓子眼,堵得我頭暈眼花。我像丟一只燙山芋似的丟了報紙。好久,不知道該干些什么。
我該干什么?我為什么不敢看秋風的文章?
喝完三杯茶。我的情緒穩定些了。我想,怕什么怕什么,難道活人還怕死人不成?于是我點著了一支煙,把大腿蹺到二腿上,然后貌似從容地攤開報紙,眼睛卻是狠狠地盯著那個隸書標題:美麗的天堂鳥。標題下的署名:秋風。
“茫茫寰宇,一定有一座天堂。要不,怎么我輕輕合上眼睛,就能看見一只美麗的鳥兒,展開它七彩的羽翼,向著一座美麗的宮殿慢慢飛去……”。
這是一篇祭文。奠祭邰建新。寫得聲情并茂,哀怨動人,把一個女人纏綿悱惻的情感抒發得淋漓盡致。如果不是奠祭邰建新,說不定我會當作范文剪下來,貼起來。張記者所謂的“再想辦法”終于向我揭開了謎底,我承認他比我聰明。
從這天起,我患上了失眠癥。夜深人靜之際,我的耳畔便會響起秋風憂傷而迷幻的聲音,如泣如訴:
“茫茫寰宇,一定有一座天堂。要不,怎么我輕輕合上眼睛,就能看見一只美麗的鳥兒,展開它七彩的羽翼,向著一座美麗的宮殿慢慢飛去……”
我無窮無盡的失眠就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