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燒我們的青春

今天，公司新招聘了一個女大專生。吃中飯時，她與我同坐一張長凳子。原本與我同坐的是施工員老崔，今天換了新人，我有點不自在。我一直沒敢拿眼正面瞧那位新來的姑娘。我們一桌八人，孫璽坐在我對面。他一直陰陽怪氣地朝我壞笑，我從他的搞怪表情里猜到與我同坐的姑娘一定長得很丑，這讓我如坐針氈。我吃魚時嘴巴發抖，咬到嘴里的魚骨頭滑過舌頭鯁在喉嚨口，噎得我眼發白，臉孔漲成豬肝色。我的同坐姑娘長發披肩，我看不見她掩遮著的那張臉。孫璽的壞笑傳染了，小眼瞇成一條線的董大眼(真名叫董大業。因眼睛小被我們反稱其為董大眼。叫慣了，他也不惱。惱也得叫)拿眼瞟著我笑出了聲。他嘴里的一口菜湯噴發了，弄得他的同坐一身汁，被其狠狠敲一個爆栗。除了那兩位活寶樣的人物在調笑我，還有留著棕色半長發、前額上掛垂下來幾束遮擋住半爿臉的那位老姑娘顧艷艷也用那另外半爿臉朝我做鬼臉般的嘻笑。她的一只眼常常躲藏在那幾束棕色頭發后面媚媚地看人?，F在那只躲藏著的眼睛也跳出來朝我嘻笑，那種笑顏確實叫我難受極了。我吐掉魚骨頭，拿餐巾紙擦了擦嘴，狠狠地罵了句，抬起屁股走人。

我這幾天忙得不可開交。晚上加班至后半夜兩點多鐘，面對著電腦屏幕上的各種圖表，小蝌蚪般的技術數據，我的眼睛都有點睜不開了。孫璽、董大眼都和我一樣，這幾天累得小臉都有點瘦下來了?？炊笱蹠r，我只看到他眉毛下面橫著兩條線，像蚯蚓在蠕動。那兩條蚯蚓埋在幾堆建筑藍圖里十幾個鐘頭默默潛行，讓我聯想起外國動畫片里那只活蹦亂跳的小鼴鼠在挖地道的情景。我們在建筑領域里打工，在永無止境地挖地道。

半夜三更，我們從地道的一端小鼴鼠般鉆出來，三個毛頭小青年兩眼一片茫然。白天喧囂夜晚寧靜，蔞封鎮燈火通明。在燈火闌珊處開著近二十家洗頭房，淺紅色的燈光從半透明的紗縵間折射出來，顯映出洗頭女影影綽綽的身段。有人提議去淮陽春酒家吃宵夜!我們拖著疲倦的身子走向小鎮深處。

這一天晚上我們喝了一箱啤酒，全喝醉了，孫璽、董大眼吐得一塌糊涂。

酒后失言，孫璽說他已經交過三個女朋友。董大眼睜開蚯蚓眼打著酒嗝說他吹老牛皮。孫璽說他交的第一個女朋友是大學里的師妹，一頭漂亮的長發，身材纖細，臉型有點像明星演員李冰冰。那個小師妹說要獻身于他一輩子，結果還是南轅北轍，隨風飄散而去。第二個女朋友是個白衣天使，也很漂亮，跟著他在蘇州最好玩的園林西山東山獅子林掘政園虎丘及千年古鎮同里周莊逛了一圈，再到他的紅紅火火貼滿“安全第一”標語的建筑工地宿舍住了兩個晚上后，流著熱淚囁嚅地對他說：我們還是做朋友吧，我做你老婆不行啊。他問她我哪點不行。她說我總不能天天看著你的短信，聽著你的電話過日子吧!他一聽這話也呆了，說那就分手吧，你是天使，我無福享受。他第三個女朋友是位天天圍著孩子們跳舞唱歌的幼兒園老師。她很天真，到蘇州來看他，也不玩園林，也不玩電腦游戲，只是圍著他轉。他看圖紙資料，她為他泡碧螺春茶。他看電腦敲鍵盤，她默默地陪在身邊看書。他嗅到她身體里時時散發著的那種少女特有的清香。一個民工從十層樓的建筑平臺上不慎摔落，摔得血肉模糊。他們都跑去現場觀看。她也隨他去了?？粗芰艿默F場，她臉孔發白。后來，他再也嗅不到她身體里發出的奇妙的少女之香了。孫璽說到這里時哭了，哭聲凄愴，引得我們也流淚不止。

再說董大眼，眼睛小些婚姻倒不成問題。妻子是個本份的鄉村教師，去年春上結婚后一直未有孩子。搞建筑這一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在建筑工地摸爬滾打顧不了家。妻子利用暑假來看他，住了一個星期就回去了。他問她暑期很長吶，回家做啥?她回道，去了東山西山的廟，求子都求過了，還住在這里做啥?他求她，難得有假期多聚幾時吧!她拿眼白他，說：你看看這里是人住的地方嗎?董大眼被噎住了。建筑人吃了千般苦都為他人作嫁衣裳。他現在掙的錢在蘇州城里只能買一間衛生間，害得老婆與他同住地下室臨時工棚。地下室近萬平方米啊，都是黑壓壓的工棚子。除了住滿工人，還有棋牌室、小賣部、影碟房，那種汗味、尿騷味、飯菜味、油煙味，雜七雜八的混合氣體熏得人惡心頭暈。好吧，你回家吧，為了孩子!董大眼痛苦地閉上蚯蚓般的眼睛，為看不到自己青春年少的妻子而暗暗哭泣。

我們這晚放肆地喝酒，酒后吐真言。

董大眼說上個月參加老板妻子的生日宴會他就想哭。老板為妻子做生日大把大把地燒錢。長城干紅灑在酒樓的紅地毯上。紅地毯一踩一腳酒水。老板在酒樓里飆歌，抱著妻子跳藤纏樹、樹纏藤的舞曲，最后醉倒在老婆的裙子底下。董大眼說他覺得手里托著的高腳葡萄酒杯里流晃著的是自己老婆的淚水，老婆的淚水如葡萄酒般殷紅殷紅。他說他再也熬不住了，他想找一個小蜜，小姐也行，租個房包著豢養著，吃光用光嫖光算了，反正活不出個人樣子來。他說他看到老姑娘顧艷艷隱藏在幾束黃頭發里的那只色迷迷的眼睛了，他愛觀察她的眼睛，研究她的眼睛。孫璽嘲弄他說，你包她嘛，省了許多手腳。董大眼似笑非笑似哭非哭說，哈哈哈，包就包，還怕被老姑娘噎死不成!董大眼舉著酒杯逼著孫璽喝，孫不喝，董大眼說孫工你當我不曉得你的隱私，你小子在外頭養著女人呢，蠻漂亮的，啥時引來弟兄們看一眼?孫璽說看你個屁，天天忙得身體像個陀螺，轉啊轉啊，頭都大了。昨天我一口氣做了兩只商務標，那密密麻麻的數據累得我都快吐血。

這晚上我們喝得特別痛快，因為大家沒遮攔地胡說八道，幾乎到了推心置腹的地步，平時大家很少這樣說自己的故事。只有我沒喝到爛醉如泥，因此我沒兜出自己的心底之事。

鳳凰城工地的陳經理打電話來說有小偷光顧他們的電氣安裝樓層了，要求我們去查電線失竊情況。今天又打電話催。我決定帶個技術員一道去查線。鳳凰城建有八幢新樓，每幢二十五層，如果每層每套房查一遍，要爬二百層樓，查八百套房。我靜心一算自己也吃一驚，我能爬得動這二百層樓嗎?我搬動手指數數，除了孫璽、董大眼，還有施工員老崔，爬得動二百層樓的人幾乎沒有。這幾個人手上任務繁重，不爬樓也快把他們壓扁了。而且孫璽、董大眼昨晚加班又喝醉酒，再做這種要命的活是萬萬不可。我正躊躇間，一個難聽的聲音傳進我的耳朵來：“朱工阿要去查線，正好讓她陪你去唷，看看你有多大的桃花運，艷福臨門，正好碰到你天靈蓋呢!嘿嘿嘿?！惫饴犨@難聽的聲音我就想象出顧艷艷那張臉。我今年快三十歲了，對象也談了幾個，都吹了。去年秋天公司進來一位長發姑娘。湖南人，湘妹子，大專生。湘妹子人品很好，老實，熱情大方，做事從不推三阻四，不嬌情。湘妹子看到我技術好要拜我為師。她說這話時辦公室一屋子的人都瞪眼看著我。看我做啥?我反感他們的大驚小怪。我從他們的眼光里估摸出他們異樣的想法。孫璽、董大眼大概思忖這湘妹子做我的徒弟合不合適，近水樓臺先得月，將來這湘妹子是否有嫁我的可能。千年王老五順手撿個年輕漂亮又本份的湘妹子，豈不美到極點。顧艷艷看我的眼色更是出格地毒。那遮掩在幾束長發里的眼睛乜斜著睨視我，又輕蔑地睨視著她。湘妹子沒在意他們的眼神，也讀不懂他們出格的眼神。馬上拿了技術規范來請教我幾道題。

“小妮子，發騷貨，假惺惺……”顧艷艷好像發神經地喃喃自語，聲音小得像蚊子叫。

顧艷艷的出格真叫極。那湘妹子來蘇州人生地不熟，星期天邀我陪她去爬天平山。天一亮我們就相約乘坐69路車出發了。車子晃晃悠悠，我瞇縫著眼打瞌睡，沒興趣關注同乘車的人。湘妹子眼尖，推推我輕輕說：“顧在車后座上?！边住?，我幾乎惱得要發瘋，這神經病要做啥。她怎么也乘這輛車。湘妹子想了想說，昨天她把爬山的事同顧聊了。到了天平山，青山奇偉，景色宜人。山腳下那片紅楓樹紅得像一片血海?？吹筋欉h遠地跟在我們后面遛著，我索性拉著湘妹子的手往楓葉深處去。林深處我給湘妹子照像，湘妹子脫俗的靚姿凸映在滿目的紅葉叢中。湘妹子真美，我在一瞬間感覺到了。湘妹子開心地笑著，笑成一瓣紅楓葉。我來了興致，請湘妹子擺幾個好看的姿勢再照幾張。湘妹子聽話地做著。我們一口氣爬過一線天、二線天，直登山頂。透過山嵐的薄霧，我們欣賞著天平山的美景，山腳下的紅楓一覽無余。

湘妹子邀我陪她游天平山后沒幾個月就跳槽了，她沒實現拜師學藝的愿望。其中是啥原因湘妹子不肯說。我看到顧艷艷那張躲藏在幾束長發里的眼睛浮游出來的竊喜的眼神。顧艷艷在無人時面對我用哭泣的聲音申辯說：你別總拿懷疑的眼光看著我，我沒壞你與那湘妹子的事。我的心你總讀不懂，總有一天你會讀懂的。我盯著她的眼睛無望地笑了，說了一句：彼此吧。

今天陪我一道去爬樓查線的竟是那位新來的女大專生，姓劉，另外一種長相的年輕姑娘，她的眼神很像已跳槽的湘妹子。她長得有點艷，漂亮程度超過湘妹子，這讓我大吃一驚。原來中飯時孫璽、董大眼笑話我是因為我有可能又遭遇了美麗姑娘的追擊。

聽說我要帶她去工地爬樓，這姑娘高興地笑著，笑得很純情，笑得我憶起了湘妹子，那張楓葉般的笑臉。

鳳凰城工地的施工氛圍熱得發燙，建筑樓的四圍插滿彩旗，安全標志在高樓頂端懸掛著，大型廣告布在風中嘯然作響。我像大人帶小孩一樣引著劉姑娘一步一步踏進建筑樓的縱深處，一個臺階一個臺階攀爬。愈往上走愈難走，新砌的鋼筋混泥土裸露著原色，簡易鐵制腳手架與竹編走道發出吱吱扭扭顫顫抖抖的聲響。別往外瞧!抓緊扶手欄桿!頭壓低點，腳步跨小些，別跳著走!劉姑娘在我的不斷招呼中艱難地往上挪動腳步，可謂步履重重，一步一顫。頭頂上方藍天彩云分外妖嬈，顫巍巍的腳手架下懸空無底，踏偏一步將身陷死門血肉成泥。我不時回頭照看劉姑娘，當我倆終于安全爬攀到樓頂時，我才喘著粗氣擦著臉上的熱汗問劉姑娘爬樓害怕不害怕。劉姑娘嫩臉緋紅，脖子間胸衣上細細滲透著汗香，笑靨如花。金陽徐徐地從云彩中露出臉來，照射在我們的身上，照射在劉姑娘的臉上，她的臉美麗得令我心醉。我聯想起同湘妹子攀登天平山時的快樂，我把劉姑娘當成了湘妹子，心里涌動著愛意。劉姑娘仍笑望著我，慢慢地從衣袋里掏出一張折疊成井字形的紙條遞給我。這是什么?我想這劉姑娘真浪漫真搞笑，竟會在這天高云淡的樓頂上遞紙條。紙條是湘妹子寫的：

請記得我嫣然一笑如花含苞待放

別擔憂我與你的情誼如霧一縷飄散……

——你的湘妹子

我的臉比劉姑娘還紅。我想干完今天的活就去找湘妹子。金陽里，劉姑娘認真地對我說，她也要拜師學藝，她要當湘妹子的師妹。

我們又開始爬樓了，耳朵里灌滿建筑工地隆隆的機器聲。我的手機震響起來，是老姑娘顧艷艷的聲音，她說孫璽、董大眼和她今晚到新開張的蘇州水天堂酒樓喝酒，你要來參加!我將手機貼到劉姑娘的耳朵上，請劉姑娘回話。劉姑娘浪漫地說：顧大姐請帶上我，咱們一起消費我們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