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丹的裙子花一樣開放

豌豆偷樹

清晨是被黃鷺叫醒的。李炮似醒非醒地聽到了那熟悉的聲音，“小媳婦的頭啊，咔嚓”，李炮“咔嚓”一下子就睜開了眼，天就亮了。而天的亮，也只是那種乍亮，如果夜色與曙光的完全更替有著那么一絲聲響的話，就像一朵花啪地綻開一樣，甚至還可以聽見夜色消盡的尾音。

“小媳婦的頭啊，咔嚓”，“小媳婦的頭啊，咔嚓”，黃鷺又在窗外面叫起來。李炮忽然想起來。自己還真的從未見過這種被姥姥稱為“黃鷺”的鳥，而且也不知道，為什么這么婉轉的鳴叫就被翻譯成砍頭之類的殘忍的話。李炮躺在床上，透過窗格，看到了西屋屋頂的小青瓦，上面的青苔也顯得濕潤潤的。這時候，從西南方傳來了斑鳩的叫聲，“姑姑眍，姑姑眍”。李炮知道那斑鳩肯定是在寨門外的和尚地里，那里的幾叢墳頭之間有兩株柏樹，他和陳重慶一起去打過斑鳩。李炮轉念想到“眍”在寺上的方言里是兇惡、不講理、心眼壞之類的意思，算不上什么好詞，怎么這些鳥都叫出些壞字眼來呢?

似乎又有麻雀的叫聲了，啾啾幾下，在空氣里點了幾點，李炮這下子又想起來“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的詩句來，享受地伸了個懶腰。雖說今天要參加全鄉的畢業會考，可那會考卻也沒有什么太大的意義，只要想上中學，大都是可以上的，沒有什么升學壓力，成績只是影響分班而已。最重要的是，李炮有足夠的信心，況且現在再去慌張再去復習也沒有用了。李炮干脆翻了個身，蒙了頭，準備睡個小小的回籠覺。

李炮被母親叫醒時，感覺好像并沒有睡著，只是眼皮輕輕地合上，然后又輕輕一張，就張開了。但李炮還是發現自己又睡了不少時間了：院里的天光已經大亮，那點遠離夜色的明亮厚實了許多。母親已經做好了早飯，還煎了雞蛋，烙了李炮愛吃的油饃，飯香的誘惑已經飄了過來。李炮一骨碌就爬了起來，三下五去二穿好了衣服洗好了臉，坐到了飯桌前。母親一個勁地給他夾菜，叮囑他“好好考試，可不比平常的小考”。父親默默吃飯，只是在李炮準備去學校的時候才交待了兩個字：薄慌。

“薄慌”就是不要慌，李炮知道，他在考場上也的確沒有慌。可那些試題實在是沒有太大的難度，甚至比平常的考試還要簡單，做完之后又粗略檢查了兩遍，考試結束的哨聲還是沒有吹響。李炮謹記著多年積累的不要提前交卷的訓導，裝模作樣地坐在那里，偷偷地左顧右盼看同學們凝眉深思或者奮筆疾書的樣子。但李炮很快就發現了自己舉動的不妥，監考的老師以為李炮想要作弊，已經有所反應了。李炮趕緊規矩了起來，后來又索性從門口望出去，目光穿過楊樹的間隙，越過無邊無際的麥田，看著那遠處的群山。李炮知道那個有點呆頭呆腦的發黃的山頭之下，就是埡口的大街了，他大哥就在那里的高中上學，然后考上了大學呢!大學啊?大學，有多大呢?大學在哪里呢?尖銳而悠長的哨音終于響起來了，打亂了李炮的思路。監考老師讓全體同學起立，不允許再答題，要交卷了。

到最后一門考試交過卷，會考就結束了，會考完也就算是畢業了。在畢業之前，開了次大會，在大會之后，全體五年級的學生和老師，還有學校的領導一起照了一張合影。想要合影照的同學要交兩塊錢，李炮覺得沒有什么意思，就沒有交錢。李炮搬著自己的方凳，挎著書包就回家了。小學就這樣結束了。

接下來就是等待，漫長的等待。平常的暑假是一個月，現在好了，等于是從五月初就放假了，直到八月份新的學期開始，李炮足足有三個月的時間。三個月啊，從未有過的如此長的假期，一下子就攥在了手里，李炮卻有些不知所措了。但日子根本不需要人做好什么準備，依然或快或慢地來，睜眼合眼之間，一天也就那么晃晃悠悠，仿佛是一眨。

那天李炮把羊群撒在河灘上，自己就躺在了開著小野花的草地上，望著天空，看藍天白云。看無聊了，就閉上眼睛，隨手揪扯著身邊的小草。忽然有“豌豆偷樹”的叫聲從天空中劃過。李炮愣了一下。就又聽見了一聲：“豌豆偷樹”。在李炮的印象里，那種叫著“豌豆偷樹”的鳥兒是沒有名字的，或者有一個所有鳥類的泛稱：“蟲意兒”。而李炮，干脆就叫它們“豌豆偷樹”。豌豆偷樹一叫，青黃的麥子就要鼓脹起來了，就要飽滿起來了，沉睡的鐮刀就要磨響那彎彎的磨刀石了。

契丹與狐貍

所謂焦麥炸豆時節，就是說的這時候。再懶散的人也得忙活起來，收拾農具、場坪，準備迎接這一季節的豐收，整個寺上都洋溢著熱騰騰的喜氣。但在李炮，卻是沒有什么新鮮感，似乎年復一年都是如此，收割碾打，揚場垛垛，嘩嘩啦啦轟轟烈烈急急慌慌就過去了，之后就是等墑撒糞，犁地播種，然后，一場廣闊的戰斗就算結束了，人們就放下心神，長舒了口氣，就安穩起來。

讓李炮沒有想到的是，就在這年復一年的匆匆忙忙中，竟然在寺上碰到了那個叫戚丹的女孩。那天，李炮從家里提了一壺涼開水往場里送，半路上看到了戚丹迎面走過來。其實那時候李炮還不確定那個女孩就是戚丹，畢竟，只是大聯賽時和她在一個考場，李炮覺得她名字很特別就留意到了她，他們話都沒有說過一句，連認識也算不上。李炮只是第一感覺覺得她就是戚丹，這一閃念之后，李炮一點也不敢確定了。然而女孩也放慢了腳步，臉上露出了笑意，仿佛給了李炮一種肯定。兩人走近時都站住了，先是都沉默著，然后又都開了口，幾乎是異口同聲：“你……”。

兩個人都有點不好意思，臉微微發紅，有些尷尬。還是女孩先笑了笑，說：“俺家的麥子還不熟，我在家里閑得慌，就跑到俺叔家來看看。”

李炮有些懵懵的，沒動腦筋就脫口問道：“你叔是誰?”

女孩撲哧笑了，一笑，臉蛋就更加好看，眼睛也像月亮一樣，閃著水靈靈的光。女孩說：“俺叔就是三隊的戚德玉啊，你不認識?”

李炮當然認識戚德玉，戚德玉是寺上的倒插門女婿，長得黑黑的，很壯實。李炮這下子算是確定了，她叔叔是戚德玉，那她肯定也姓戚，八九不離十的，這女孩子就是戚丹了。李炮心中有股說不出的興奮，不知怎么竟吹起口哨。李炮剛吹了一聲，就覺得有點失態，連忙收住了，腳一下一下地來回踢著路邊的草。

沒過多久之后，李炮再回想起和戚丹碰面的情景，似乎一切背景一切嘈雜的細節都暗淡邈遠了，只剩下她笑起來時臉蛋上的小酒窩和眼睛里那蓬松的光亮。再過一些時間，這件事就越來越淡，消融在吃喝拉撒的日子里，睜眼看不見閉眼碰不到了。直到有天晚上，李炮亂翻著二哥的歷史書，突然看到“契丹”兩字的時候，李炮才又想起戚丹。就是在這天晚上，李炮用“契丹”這個名字來稱謂戚丹。李炮覺得歷史書上的這個遙遠的時空里遙遠的世事正好貼合戚丹的那種氣息。李炮覺得戚丹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像是一種氣味，也或者就是一道光，不經意間就閃現出來，攥住人，仔細去分辨時又不見了。像什么呢?李炮的腦海里突地冒出來一個字眼：狐貍精。

院子里不知道是什么弄出了一些響動，李炮的心揪了一下。夜已經很深了，靜寂得讓人發怵，明亮的月光卻像是潛藏了更多烏黑的東西。李炮不由怕了起來，腦子里藏進去的那些妖魔鬼怪都亂舞起來。《聊齋》和《西游記》里的狐貍精白骨精都涌進了李炮的夜晚，李炮拼命地想抑住它們，可是卻適得其反。李炮還想到了有天半夜起來撒尿，也有著很好的月亮，李炮站在桐樹底下，迷迷糊糊的，不經意地抬頭的時候，正好瞥見一只狐貍從院墻外面的柴垛上翻進來，看見李炮就一溜煙地沿著院墻跑掉了。其實，那只“狐貍”很可能根本就不是什么狐貍，也許就是一只黃鼠狼。李炮知道，寨門外那口井旁邊的溝坡上的構樹叢中，就有黃鼠狼的窩，它們的洞口堆著扒出來的碎土，還有些凌亂的雞毛，李炮和陳重慶還曾經去那里下過逮黃鼠狼的夾子。而狐貍呢，這個李炮最初從課本上知道的東西，這個從來沒有在姥姥的故事里出現的家伙，會不會生活在寺上呢?

但李炮覺得，無論是狐貍還是黃鼠狼，都是些黑夜里的幽靈，它們都讓人心驚。它們又不像是什么吊死鬼之類的單單是可怕，它們身上有著“巫”的味道，有股子邪氣，有種難以說清的黑暗氣息。李炮好不容易止住了那些可怕的記憶。發現“狐貍”讓人發怵的味道很濃重了，已經遮蓋了先前由契丹想到狐貍時的那點狐媚意味。李炮心里有點不暢快，一下子就覺得其實契丹和狐貍之間根本沒有什么關聯的，自己甚至根本就沒有見過一只真正的狐貍呢。李炮懊惱地把歷史書扔進那個毛毛籃里。

洗井

寨門外的那口井是寺上唯一的水井，井中間有一道橫梁，把正方形的井口切成了兩半，像是個“日”字，寺上人的日子就從這“日”字里流淌出來。由于它的唯一，人們對它的稱呼就簡單多了，只呼一個“井”字。只要一說到井，誰都會知道是指那口井。

井里的水很清，很甜，天氣熱的時候好多人就打出來井水直接去喝，清涼解渴。因此。不光寺上的人賴著這井過活，一些臨近這口井的廟街的人和大槐樹的人，還有上地的人，也都愛跑到這口井來挑水吃。大清早的，三三兩兩的人就擔著桶來了，空鐵桶晃出的吱扭吱扭的響聲從街道里晃過，一直下了寨門，小下去了。李炮有好多個清晨都是在這聲音中醒來的。

這口井還有著神奇的說法，據說和五里地開外的白廟岡的那口井是相通的，這邊把鐵桶放在井臺上，哐當一聲，那邊就能聽見哐當一聲；那邊把水桶一擺，再往下一抖，這邊就能聽到撲通一下。最愛侃這事兒的陳大渠。總是唾沫星子滿天飛，說得神乎其神。聽的人都只是笑笑，也不說什么，誰也沒有閑工夫跑那么遠去驗證。而白廟岡那口井是當年知青下鄉時打的，現在那里已經沒有人居住，只有李大海在蘋果樹地蓋了兩小間房子，依著那口井生活，人們大概很難遇上他恰好在那邊打水，也就難以聽見那口井的聲音了。

其實誰也沒有去較真，有時候說說那口井也是為了換換氣氛，找點樂子。有時候說著井說著井話題就轉到李大海身上了，人們總是禁不住要去猜想一下李大海一個人在荒郊野外的生活，有人甚至說在單文濤住進監獄之后，他老婆曹小鴿就到李大海那里住過一段，那女人花花綠綠的衣服都晾曬在蘋果樹上，像是開了什么奇怪的花。有人就著這話頭繼續追究或是編造，說著些惡俗的細節，大多數人是不相信的，只是當故事聽聽。不過想想當初，李大海就是因為和弟媳婦有些瓜葛了，和弟弟鬧得抹不開臉才搬到蘋果樹地去住的，他那樣的人，碰上風風騷騷的曹小鴿，興許還真的會弄出些這號子事來呢，誰說得準呢?

真真假假，有有無無，說來說去，日子還是從井的“日”字里流淌出來。天剛蒙蒙亮，就有人吱扭吱扭去挑水了。到了井臺上，哐當一聲放下桶，然后用鉤擔鉤住或是用繩子拴住桶，彎腰把桶放到井里，等桶碰到水面的時候猛地往一邊一擺，桶就歪倒在井水里，灌了大半桶，再把桶提出水面，突然一松手，水桶就沉了下去，灌了滿滿一桶。而在這個過程中，往往會有些小插曲，有時候放在襯衣口袋里的打火機刺溜就滑出了口袋，直落到井里去，想抓也抓不住，想撈也撈不出。這么著，天長日久的，刮風下雨的，日積月累的，井里積累的許多淤泥和雜物，弄得井水不旺了，井水也不像以前清甜了，就要洗井了。

洗井是寺上的一件大事，要讓風水先生金天義看好日子，燒香拜神，走了過場，就先用柴油機把井水抽空，幾個利落打扮的壯漢兩個人一班，喝了酒，用繩子系著腰下到井里，踩在搭好的木板上，把淤泥鏟到放下去的籮筐里，上面的人就把裝滿淤泥的籮筐拉上來，倒在一旁。就在這些淤泥里，一些從生活中消失的東西又再次出現了：什么鑰匙、打火機、手電筒，什么磚頭、瓦塊、彈子、鐵箍，什么樹枝、毛巾、塑料袋，都又從淤泥中露出來。洗井像是生命的一種儀式，把陳年舊賬都統統召喚出來，都翻曬出來，讓人們緬懷，讓人們突然覺得生活中原來隱身了這么多的東西。唯一打撈不出來的，就是掉進去的歲月，多少人吱扭吱扭打出來一桶桶的水，卻也一桶一桶地老下去，再也不可逆轉。也就有人會對著井邊的這一大灘淤泥發愣，就會有人叫起來，說：“咋，魂兒掉進去了?”聽到的人就笑了起來。

春鳳嫂就是在這笑聲中來到井邊的，提著一壺茶。春風嫂的男人是村里的會計，和何杰的父親是負責洗井的村干部。春風嫂收拾得很光鮮，看起來很清爽，春風嫂的模樣也好看，說起話來也嬌嬌的，惹人喜歡。春風嫂放下茶壺，說：“都累了吧，喝點茶歇歇吧。”

周南的父親剛拉上來一筐淤泥，倒在了一旁，聽見春風嫂說話，就嬉皮笑臉地搭話，說：“不累不累，要不洗完井了也給你洗洗?”大家都笑起來，春風嫂的臉唰地紅了，罵周南的父親。

李炮看了一會，過了新鮮勁，就上了寨門，回家了。母親見李炮回來，就問：“咋樣?洗完了木有?”

李炮說：“還木有，好些淤泥呢。井里咋會那么多淤泥呢?”

“淤泥?淤泥可多呢。一下雨，臟水就順著寨門流下去，井那里地勢低。”母親說著，就又說起了一九七五年的洪水，母親說：“那年發大水，那時候啊，你大哥還小著呢，大雨下了整整三天三夜，南壩的水都漫了出來，寨門下面的槐樹上都是洪水，就剩下一個樹梢了，井也被淹住了。”

李炮聽到這里，終于耐不住這個聽了好多遍的故事了，就走到堂屋。李炮站到了門檻上，一踮腳，就看到了院墻之外，有幾個人正在上寨門，有幾個人正在下寨門。井周圍，一幫人還在忙活著，熱火朝天的。

三克油玩銳麻器

在寺上中學開學的前幾天，父親和母親趕集回來，給李炮買了兩條內褲。李炮感到那兩條內褲也是一種儀式，有著無可坐實但絕非虛無的意味，至于是什么，李炮也說不清楚。李炮沒有問，父母也沒有說。李炮第二天起床時就把內褲穿上了，乍一穿上那玩意兒，反倒覺得不舒服，總覺得多了些東西，就像是眼睛里揉了沙子。李炮別扭了兩天，總算是習慣了，一習慣反倒覺得舒服起來，反而有了舍之不得的感覺了。

眼看就要開學了，卻下起了雨。下下停停，就是不見晴天，開學報到那天還是在雨肚里。寺上中學挨著已經停用的寺上小學，比寺上小學大得多，但是風格還是大至不差，幾乎是一樣的紅磚小瓦加土坯的房舍，院子里種著不少桐樹，校園中間的一棵大桐樹下面掛了一口大鐘。李炮又回到了這樣的環境里，卻沒有找到那種久違了的感覺。恰恰相反，好像是什么都不夠稱心，不夠順眼，都如同班上的大部分新面孔一般陌生，寺上中學剛開始的生活就像是那條內褲一樣，頗讓李炮不適應了幾天。

李炮在二班，楊煙煙、方舟、田小旗，李東方和何杰都分到了一班，周南、劉永才、蔡桂花和楊國豪還是跟李炮一個班級。李炮難過的是，跟他玩得好的同學都不在二班。讓李炮欣慰的是，契丹卻在二班，而且就坐在他前面，一抬頭，李炮就能看見契丹的脖頸。有次自習課，契丹就扭過頭來和李炮說話，忽然有點吃驚地說：“呀，你的眼珠是黃色的。”李炮放學后，一回到家就找鏡子看自己的眼睛，這才發現了自己的眼珠果然像契丹說的那樣。李炮莫名其妙地笑了笑，對著鏡子說：“呀，你的眼珠是黃色的。”

楊煙煙是一班的英語課代表。李炮是二班的英語課代表，寺上小學的老同學有時開李炮的玩笑，說李炮他們小兩口霸占了初一的英語。鬧得李炮在心里竟有些抵觸情緒，見了楊煙煙就不自在。不管怎么說，李炮的英語學得就是好，當初把自己熟悉的aoe讀成另外的聲音時，李炮也沒有料到能如此熟練地掌握它們。李炮后來發現不少同學都在英語單詞下面標上了漢字注音：Good morning就標成“古的毛寧”，Hello就標注成“哈樓”。最有趣的是，有的把Bus標注成“爸死”，把Yes標注成“爺死”，好像是晦氣的咒語一樣。

李炮從來不用漢字來標注，李炮的英語總是能得到老師的稱贊和同學的羨慕。想起來，李炮實際上在小學時就會那么幾個英語單詞，那是大哥放假回來時候教給他的。只是那時候李炮就是說說而已，根本和書上的字母對不上號。那天李炮無意中看同桌盛文華的英語書，發現他在Thank you very much下面標注了“三克油玩銳麻器”幾個字，就哈哈大笑起來，問盛文華：“這句話你怎么讀?”盛文華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看著書，照著漢字的提示音不倫不類地讀了一下。李炮笑著說：“不對不對，應該是Thank you very much。”李炮接著又說了一遍，說得飛快，很流暢。

契丹不知道怎么就聽見了，表情夸張地說李炮的聲音像是鳥，還拉著她的同桌郭娜扭過頭來，讓李炮再那樣說一遍。李炮難為情起來，臉不覺紅了。契丹卻不罷休，抓著李炮的胳膊搖著，嘟著小嘴，撒嬌似的說著：“說嘛，說嘛，你再說一遍嘛。”

李炮有些不知所措，臉更加紅了。就在那一瞬間，在契丹的眼神中，李炮又看到了狐貍。李炮感到眩暈，心里噗噗冒出些毛茸茸的東西，像是蒲公英一樣，飄飛起來。

油印機

葛永學是方舟介紹給李炮認識的。葛永學的家離寺上中學很遠，回家不方便，就住他姑父黃老師的辦公室，還弄了一個小煤爐。自己擺弄著吃，算是吃住在校了。放學時，方舟告訴李炮，星期六的晚上一塊去找葛永學玩。李炮吃過晚飯，路燈已經亮了起來，李炮草草說了句“出去玩了”就出了門。

天氣已經涼了，北方秋天的夜晚，外面閑散的人都不見了，街道顯得空蕩蕩的。李炮走著走著，就注意到了自己的腳步聲，后來又看見了自己的影子，從一個路燈到另一個路燈，長長短短前前后后變化著，很是好玩，腳步不覺就歡快了起來。

李炮到了寺上中學大門口，發現大門已落鎖，只開著小側門，就慢慢推開，輕手輕腳地向葛永學的房間走去。門虛掩著，室內的光線射出來，落在外面地上一道光。方舟和張國峰已經到了，三個人在說話，見李炮推門進來，都站了起來。爐子上燒著一圈花生，屋里彌漫著花生皮被燒糊的味道，有一個花生還啪地一聲爆了，跳到地上。

四個人就收拾了桌子，攤了一張報紙，玩紙牌，打百分。張國峰和方舟對門，李炮和葛永學一伙，有板有眼地玩著。他們一邊玩牌，一邊聊天，說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或是班上的同學，后來就說到了幾天后的中段考試，葛永學突然眼睛一亮，說：“俺姑父哩鑰匙在這兒呢，他有那個大辦公室的鑰匙，前兩天我還瞅見馬老師在‘刻鋼板’，說不好卷子已經印好了。”

張國峰一聽，馬上把手里的紙牌扔在桌子上，說：“走，咱瞅瞅去，看看有卷子木有。”

方舟和李炮沒有附和，也沒有反對，當葛永學拿著一串鑰匙和張國峰出門時，他們也跟了出來。葛永學試了幾次，果然就找到了大辦公室的鑰匙，打開了門。葛永學隨手拉亮了燈，這個在平時神秘而又威嚴的房間敞開在大家面前，一張張辦公桌，一摞摞作業本，一個個墨水瓶和蘸筆，安安靜靜地在眼前。

抽屜都加了鎖，外面放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東西，幾個人找了一陣子，卻沒有什么收獲，有些泄氣。葛永學不甘心，輕輕拍著腦袋，眼珠轉動著，忽然說“對了”，就走到一個柜子那里，拉開了掩上的柜門，里面是黑乎乎的油印機。葛永學在油印機的旁邊，找到了一個團成一團的黑紙團。葛永學打開紙團一看，眼睛一下子睜大了，招手讓大家過去。葛永學把皺巴巴的蠟紙對著燈光，努了努嘴，說：“看，是中段考試的英語題。”

大家都有點喜出望外，葛永學找了兩張油光紙，把蠟紙夾在中間，印出了一張模模糊糊的試卷。等他們又把蠟紙團好，鎖好了大辦公室的門，回到了葛永學的房間，發現放在爐子上的花生已經燒著了，冒著黑煙。只是這個小事故擋不住幾個人的高興，李炮、方舟和張國峰三個人都找來紙筆，照那份模糊的卷子抄寫了一份，各自裝好，又約定都不許傳給外人。四個人順著勢就按著年齡排了次序，稱兄道弟起來，有點患難與共的意思。接下來，四個還仿著古人，姓甚名誰號什么，有模有樣地搞了一大串名頭。

李炮說要回家時，方舟和張國峰還意興未盡，還說再待會，李炮執意要走，他們也作罷了，葛永學卻莫名其妙地說：“要走也可以，得寫一首詩。”

方舟和張國峰一聽，也附和，葛永學也就認真起來，把門插上了，堵著門口。李炮很無奈，突然也想捉弄一下他們，就答應了。李炮凝眉想了一會，卻不料真的還有了點感覺，就拿著筆在一張紙上寫下了幾句：夜深月圓秋風涼。茶暖燈明聚一堂。長話不覺已三更，離去寫詩再翻墻。李炮寫好，疊了起來，遞給葛永學，說：“先不準看，等我走了才能看。”

李炮走到寺上中學的大門口，發現小側門果然也鎖上了，就攀著鐵大門往上爬，登著中間的一個橫擋，再一翹腿，就騎站在大門上，再一轉身，就到了大門的另一邊，然后下到橫檔上，一跳，就跳到了地面上，鐵大門哐一聲向后退了一點。

路燈已經關了，還好，月光很亮，還是像大白天似的。李炮扭頭往家里走，一路上想著自己的那首詩和他們看到之后的反應，嘴里不覺念叨著“離去寫詩再翻墻”，臉上露出了一絲笑意。

李炮轉過街角，看到一男一女兩個人迎面走來，月光把他們的身影映在墻上。男的是劉聚財，女的李炮不認識，不是寺上的。

猜星星

天空灰下來，幾枚枯黃的楊樹葉被風吹著，在街道里胡亂地跌跌跳跳。一幫孩子也跟那些樹葉一般，在寺上的黃昏里飛跑著，后來就攢成一堆，玩一種叫“猜星星”的游戲。電線桿旁邊的石頭堆上，坐著幾個大人，在說著玉米的長勢。李炮坐在他們旁邊，和他們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也和玩游戲的孩子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李炮在坐在黃昏里的人群中，卻也像是一個人坐在那里。

李炮沒有參加孩子們的游戲。不知道為什么，李炮覺得自己好像是突然間長大了似的，自己的年齡已經高過了這樣的游戲，就如同一棵高梁越過了周圍的玉米。李炮坐在石頭上，雖然沒有參加游戲，可是這游戲并不遙遠，李炮實在是太熟悉這游戲了，李炮覺得自己其實就坐在游戲中，即便是有些距離。那游戲也是在自己的指尖上，就像一粒露珠在草尖上。

李炮若有所思地，昕著大人們的交談，卻也沒有聽進去，那些話風一樣刮過。李炮看著孩子們的游戲，卻也沒有看進心里，那些畫面的一點一滴都映入李炮眼中，也只是虛無縹緲的，像是倒影，像是夢。

李炮隨手把一個土坷垃拋了出去，土坷垃落在單大軍家的土墻上，又落到地下。有一個聲音從單大軍家的屋后傳來：“誰砸的啊?差點砸住我哩頭。”

李炮應聲看去，說話的是劉聚財，李炮昨晚碰到的那個女人還跟著他，低著頭。劉聚財和幾個大人打了招呼，徑直向北走去了。

這個女人是誰呢?是干什么的呢?李炮心中的謎團又泛了出來。

石頭堆上的幾個大人轉移了話題，開始猜測女人的身份，開始猜測劉聚財又在干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金群山說：“干啥?他還能干啥?八成兒啊，不知又從哪兒拐個婦女，到處跑著給光棍漢說媒呢，騙吃騙喝騙錢花。”就有人應和著說“可是喲”。

玩游戲的孩子們還是不亦樂乎，風風火火的。現在是小翠的“眼兒”，小翠的眼睛被單二軍捂著。一個孩子拿著一個小棍，拄著過去了，單二軍就喊道“拄拐棍兒的過去了”，一個孩子打著拳走到了另一邊，單二軍就喊著“打拳的過去了”。孩子們都一絲不茍地做著自己的動作，有的動作實在滑稽，自己或是別人都忍不住，撲哧笑出了聲，等于是暴露了有用的信息。李炮看著，也不時地失笑，笑成了一朵明亮的菊花。

等所有的人都做完動作，到了另一邊，單二軍就松了手，讓小翠猜誰是跳舞的人。小翠揉著眼睛，左看右看，手指游移著，不知道該指向誰，不知道誰是那個跳舞的人。

瓦

李炮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越是急著想睡，就越是沒有睡意。李炮沒有辦法，就開始用他那個做加法的方法，閉著眼睛，快速地算算式：1+1=2，2+2=4，4+4=8，8+8=16，16+16=32，32+32=64，64+64=128……

不知什么時候李炮就睡著了，李炮還做了稀奇古怪的夢。夢的開始，是飄飄渺渺的東西。亂七八糟，后來夢境就變成灰暗的小胡同，天上有很好的月亮，屋頂的小青瓦上都白花花的。可是胡同還是很灰暗，落了一地的樹枝的影子。有兩個人在走著，腳步聲吧嗒吧嗒響著。男的是劉聚財，女的是契丹。

劉聚財領著契丹走過灰暗的小胡同，月光一閃一閃的，于是就打閃了，天陰得很厲害，馬上就是一場大雨。這時候劉聚財就不是劉聚財了，劉聚財一下子就成了李炮，或者劉聚財根本就不存在，從一開始就是李炮領著契丹在走。李炮抓著契丹的手，要帶她去一個能避雨的地方。李炮知道，在寨門外的土墻那里，有一棵大柿子樹，很大很大。李炮抓著契丹的手，契丹的手冰涼，還通紅，就跟一根紅蘿卜似的。

下寨門的路不知道為什么就傾斜起來，晃動得厲害，下寨門的路是懸崖，李炮和契丹從懸崖上落下去。身邊刮起了大風，樹葉被刮得滿天飛，樹枝咔咔嚓嚓響著也被刮斷了。楊煙煙說不好了不好了，樹要倒了。李炮扭頭看看，拉著楊煙煙就跑，可是怎么也跑不動。李炮就喊，可是怎么也喊不出聲。后面的狼群叫喚著追了過來，眼看著就要咬到李炮的腳了。李炮猛地一縮腳，就醒了過來。

李炮出了一頭汗，想想剛才的夢，覺得真好，一切都是夢，那么可怕的事情一下子就沒有了，眼前的，還是多么美好的一個世界啊。

李炮躺在床上，透過窗格，看到了西屋屋頂的小青瓦，上面長了一棵瓦松。麻雀在院子里叫著，啾啾的聲音細細小小的，涼涼的，像是零星的小雨落在院子的清晨里。

李炮起床后就聽說李大海出事了，也可以說是劉聚財出事了，這事跟那個女人有關。原來那個女人是個有案底的人，不知道怎么和劉聚財碰上了，就跟他到了寺上，想騙婚，糊弄光棍漢的幾個錢。公安局的人一直追蹤著那個女人，還通知了派出所，昨天晚上，劉聚財帶著女人到了李大海那里，被派出所的人堵了個正著。

公安局的人把女人帶走了，把李大海和劉聚財留了下來，讓他們自己處理。派出所的處理就是通知親屬，嚇唬嚇唬，罰點錢了事。可是李大海上沒有老下沒有小，孤零零一個人，沒有人來管，派出所就拐彎抹角找到了他兄弟李二海，讓他去領人。

李二海紫著臉，一口咬定不認識李大海這個人，說李大海也沒有在寺上住，他們早就斷絕了兄弟關系，他是死是活跟自己無關。派出所的沒有辦法，灰溜溜地走了。

李二海媳婦的一句話不少人都津津樂道，那是李二海的媳婦卡著腰對派出所的人說的，她說：“我又不是李大海他娘，他的狗屁事兒挨不著我的腳趾頭。”重復這句話的陳二娃眉飛色舞的，吐了一口唾沫，說：“真這兒說得得勁，她可不少挨著李大海的腳趾頭睡覺。”就有人干笑，這話題再說下去也沒有意思，就打住了。

石榴花

這天去上學，李炮出門沒有多久，就碰上了楊煙煙。

楊煙煙遠遠也看到了李炮，就笑了笑，李炮沒有什么表情。走到十字路口，兩個人走到了一起，打了個招呼，向寺上中學走去。李炮還是有些不自在，雖然和楊煙煙說著話，也只是回答楊煙煙的問話或是應酬她的話題而已。也或許，李炮其實就是怯，對李炮而言，楊煙煙是一本啃不動的書，李炮沒有辦法把握她。而楊煙煙，則可以看透李炮，看懂他的心思。也許李炮明白這一點，但他無法改變這樣的局面，只有盡可能地躲。

楊煙煙說：“要考試了，復習得咋樣了?”

李炮就說：“就那樣吧，馬馬虎虎。”李炮的答案模棱兩可，形同于無，只是表明一種在交談的姿態。

說話的時候走到那個小路口，蔡桂花恰好走了出來。李炮好久沒有和蔡桂花一起走小路上學了，李炮在心里也朦朦朧朧地避著她，也許她也是一樣，寧愿一個人走。可是現在，李炮對蔡桂花的出現無比感激，她的加入讓這難堪的路程變得簡單了許多。蔡桂花一出現，話題似乎就成了三個人的。李炮也就可以不再怎么理會，反正有蔡桂花撐著，話題就曲曲拐拐地向前，不至于會落到地上。

其實當他們三個人走時，也就沒有了什么話，只是都默默走著，看著腳下的路，或者隨意看周圍的東西。過了那個小路口，離學校也就不遠了，三走兩走的，就到了學校的大門口，就碰到了更多的同學，打打招呼就快到教室了。

明天就要開始中段考試了，今天雖說是還都到學校來，卻不上課了，一天的時間都交給大家自己復習。教室里鴉雀無聲，跟平時的自習課大不一樣，同學們都埋頭看書。李炮卻有點心不在焉，李炮心里還埋著一件事。李炮早就想把卷子透露一些給契丹，可是一直猶猶豫豫的，不知該用什么樣的方式，甚至不知道該不該告訴她。猶豫著。就錯過一些合適的機會。

這么猶豫著，下課的鈴聲就響了，教室里總算有了點響動，有同學嘆氣，有同學呼叫，有凳子響，有文具盒響，有了點人間的聲音。契丹把書扔到了桌子上，站了起來，說：“哎呀，累死了，干急就是記不住。”契丹說著，走出了教室。

李炮也站了起來，跟在契丹后面，也向廁所走去。李炮再一次下定決心，就裝作碰到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說對了，聽說這次英語考試要考什么什么。不行，這樣就會把他們偷到卷子的事情弄露餡了。對了，可以用那種互相提問的方式，就說我看看你復習得咋樣了，就給她提問，就順便把要考試的東西問問她，會的她肯定能答對。不會的這樣也就知道了。李炮為這樣的主意激動了起來。

李炮上完廁所出來，看見契丹正和一個女孩子走在一起，說著笑著。李炮有點恨起那個女孩子來，覺得她壞了自己的事情。正恨著呢，女孩子竟然走了，拐進了一班的教室。李炮又高興起來，覺得機會來了。李炮張嘴要叫契丹，可是張開了嘴卻猶豫了，還是沒有叫出來。李炮有點恨自己，照臉上打了一拳。

李炮就又想：這樣也好，等上課了也不遲，反正不是一會就完成的事情。這么一想，李炮也就不著急了，在教室旁邊的幾個同學那里站了下來，看著契丹向前走去。契丹走到教室門口的時候，一股風正好刮過，把契丹的裙子吹了起來，她慌忙用手去按。就在那一瞬間，李炮看見了契丹的裙子好像有三四層，黑的灰的白的幾種顏色，被風吹卷起來，像花兒一樣綻放。

那一瞬間的景象深深印刻在李炮的腦海中，久久不能淡去，甚至歷久彌新。李炮的目光越過教室旁邊的那些乒乓球臺，看到了院墻外面的石榴樹，忽然覺得契丹就像是一朵石榴花，光鮮鮮的。開放在這個明亮的上午。

寺上中學后面的桐樹園里，傳來了斑鳩的叫聲：“姑姑眍，姑姑眍。”突然撲楞楞，從桐樹枝里飛出來兩只斑鳩，一前一后飛著，劃過寺上中學的上空，越過屋脊的小青瓦，飛過院墻外面的石榴樹，向西飛去，飛到花一樣開著的云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