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航船

那時候，系里不少人都知道我們宿舍的“二陳”。一個是陳迦陵，一個是我，陳青。對于會寫幾筆文章的女生，旁人總要或嗔或諷叫幾聲“才女”。這個稱謂固然肉麻，然而聽來還是有幾絲矜持不露的自得。

剛進大學時，父母陪我千里迢迢過來，學校雖不算一流，然而也屬優秀，況自己從小被寵，表面上溫馴良善，內里卻深藏驕傲。在宿舍，上下里外自有父母安排妥當，萬千叮嚀，只囑我生活無需儉省，定要善待自己。我一邊答應一邊環視四周，另外三人，一人來自山東，相貌談吐皆不出色；一人來自本城，不折不扣的時尚女子：還有一人，伏在書桌邊抄資料，長發盤綰。再看一眼她的書架，《韻學驪珠》，《先秦文學史料》，《圣靈降臨的敘事》，《方以智晚節考》，諸如此類，于是心動，又看一眼門牌資料卡，便更親切，脫口道，陳迦陵，我們不僅同姓，而且同省呢。

她停筆，轉身，一張平淡清瘦的臉孔，嘴角略微一翕，輕言細語說，你好。

客氣的，疏離的，叫我忘記接下去該如何說。而她也已回過身繼續抄書。

軍訓時，女生尤其喜歡扎堆，一有空隙就聚在一起談天說地，嘰嘰喳喳擾攘可愛。這大概是最和睦的時期罷，每一天的作息都安排得極嚴整，于是人也變得單純起來。我常在人群里笑聲不斷，并自忖有妙語進出。然而陳迦陵卻靜默在玉蘭樹下，喝水，低頭，抑或扭過脖子看浮游的云彩。有人過去搭訕，她只微笑傾聽，十分得體。軍訓一過，女生們已分出許多組合，三三兩兩手挽手出入教室食堂，逢到雙休日一起逛街。儼然親密友伴。我和隔壁宿舍的盧善玉來往頻繁。她是上虞人，清正端凝，又爽快聰敏，我時常喊她鱔魚，她也不惱，說這個外號從小到大都有人喊，開始很生氣，吵著要換名字，但父母說良善如玉，怎么不好。后來慢慢接受，甚至覺得鱔魚之名也十分俏皮。

唯有陳迦陵一人，依舊獨來獨往，深居簡出。盧善玉問我多次，你們宿舍的陳迦陵看起來十分神秘，究竟怎樣?我搖頭，和她根本沒有說過幾句話，怎知她怎樣?只曉得她天天看書，在衛生間看，在床上看，吃飯時也看，無時無刻沒有書。盧善玉笑，我聽人說她文章寫得極好，念高中時就發表學術小論文了。我一怔，想自己高中時無非在少年雜志上寫寫小說，還自以為得意。這個陳迦陵實在叫我心驚并汗顏。

大學一年級時間最有空余，剛從父母和高考的束縛里透過氣，一下子有大把大把的自由和時間擺在面前，于是談戀愛的有，參加社團活動的有，做學生干部的有，跑外聯的有，一派蒸蒸日上的新氣象。我暗暗瞥一眼陳迦陵，她毫不動心，依舊讀書不輟。一次在圖書館的文史架邊看見她，踮足夠一本龐大古老的字典，一點點挪出，抱在懷里，細細檢索，翻到一頁，拿出小本子抄一段，又把字典費力地送回去，繼續尋找下一本書。向晚的陽光經過圖書館落地窗玻璃的阻隔而變得愈加溫淡，金色夕照涂滿舊木地板，漾起細小的微塵，映著陳迦陵瘦削輕小的身體，突然覺得她和我們不在同一世界。我愣在一邊，不期然她回頭看見我，客氣地微笑、點頭，我一時忘記該做什么，等回過神來，她已不在這排書架前。

我開始暗暗揣測陳迦陵的學問有多深。上課時她很少發言，除非被點到名，才會起來細細回答。我仔細聽她的言語，沒有一個艱深的詞語，所引出處也是尋常見的資料書籍，而這些淺近的語段卻叫我聽出許多糊涂，不懂了，仔細再想一遍，就從嘆服中生出驚羨，她是如何想到的呢?顯然老師也十分欣賞她，有時候喊她起來回答問題，就會隨著她回答的思路繼續追問辯證，大家都聽得云里霧里，屏息不語，她卻一如往常般淡淡。甚至有拖到下課的時候，老師揮揮手示意大家下課，自己則興味深長地同陳迦陵傾談。

開學不久，我由師姐推薦，去了某個學生組織的宣傳部，很快被領導老師看中，大有提拔擢升之意，私下說過了這一學期就讓你做部長云云。這也算是學生組織里的高位，有不少人孜孜砣砣從干事做起，勤勉刻苦費盡心思，熬到大三也未必能當上部長。況日后評優推舉乃至保研留校，都有不薄的好處。我問善玉，這樣是否值得。善玉說，凡事有舍就有得，舍和得相輔相成，天上砸下個部長讓你做，你去做也不錯。同時不少師兄師姐也不住夸我，說那陳青很是難得，年紀雖輕資歷雖淺，然而卻有這般才華。正施施然自喜時，驀然聽到“才華”二字，不由一凜，自忖若論才華，在陳迦陵面前恐怕是無地自容的罷?再看她埋頭讀書，我居然為區區一個“部長”動心，真是無聊。一時間很是羞慚，告訴善玉說我不預備繼續做了。善玉一語點破，不做也好，不如學學陳迦陵，自己做自己的事情，也不浪費時間。

我們宿舍在六樓的最里面，推窗可見湖光山色，觀景絕佳。而平時上下就很不方便——學校宿舍樓只有六層，自然沒有電梯。上課歸來本已倦極，還要吃力爬六樓，的確受罪。善玉在爬樓時經常講鬼故事。“講完這個故事就到了!”我有時唱一支《皂羅袍》。“唱到最后一個字也到了!”如此消遣倒也不難。我們見陳迦陵上樓，則是拿一本書看。有時候是《書城》一類的雜志，有時候是脫頁的豎行繁體版書籍，有時候書在手里，目光卻在別處，神情也在別處，仿佛在思索某個問題。靈魂已然出竅。善玉說這時候不能跟她打招呼，就像不能叫醒夢游的人一樣。而我有一次還是大著膽子喊她，陳迦陵!所幸并無異樣，她抱著書對我點頭微笑，眉眼溫和。我們還聊了幾句，我說這期的《萬象》上有一篇講林徽因的文章。她說她也看到了。這看似隨意的聊天卻叫我小心翼翼，總擔心自己哪里說得淺薄，叫她在心里看低了去。到了六樓，善玉回自己宿舍，我和陳迦陵一起進門。那大概也為我提供了一個接近她的機會。我問她等一會兒去不去食堂吃飯，她笑說食堂人太擠，她已經買了米，準備煮粥。于是見她從一堆書中拉出一袋米，舀了一勺，問我，你嘗口粥嗎?我深感意外，往常以為她不食人間煙火，如今卻叫我見她洗手做羹湯。她笑了笑，說粥里面煮點水果也好，問我吃不吃獼猴桃。我說吃的。她就不聲不響削了一只獼猴桃，切成丁備用。

宿舍只有我們兩人，外面不知何時落起雨來，黃昏透過綿細的雨幕展露無遺，山色空瀠，湖水涸入暮氣，欄桿上的雨聲忽遠忽近。她笑道，數峰清苦，商略黃昏雨。只淡淡一句，卻恰到好處，無限妥當。我一面吃粥一面慚愧，想也在腦海中尋一句詩詞來應答，然而人卻像被洗空了一般，似乎什么書也沒有念過，一片潔白。于是無端沮喪。也是從那以后，我開始刻意背誦詩詞，許多小時候讀過的句子再回頭重新咀嚼，竟是以前從未領略過的韻致。

后來我認識了周齡。他高我兩個年級，是系里老師看中的學生，學習好，品貌也端正。師姐引我見他，我就揣出三分意思，等到周齡笑問我聯系方式時，我心中已有五分篤定。覷眼見他周正平和，覺得沒有什么不好。后來師姐問，你覺得他怎么樣?我笑而不語。師姐拉我手笑，你還沒入學時他就看過你寫的東西，很是喜歡。又附在我耳邊嗤嗤笑，他可對你蓄謀已久啊。

對于這個“蓄謀已久”，時間一長，我也漸漸接受了。跟周齡在一起沒什么不好，看書說話，偶爾一起吃飯，和這學校里所有的情侶一樣。稍微不同的是，我總不愿公開我們的關系，也和他刻意保持距離，控制見面的次數。

有一次，周齡請我宿舍的同學吃飯，陳迦陵果然不出我意料地拒絕了。她說要去書市。我固然遺憾，然而也松了口氣。總感覺有她在對我來說是絕大的壓力。席間語笑融融，舉座盡歡。之后周齡送我回宿舍。在路上，他忽而說，你們宿舍的陳迦陵很不簡單。我追問怎么講。他說陳迦陵的思想深度根本不是這個年齡的女生能夠有的，她的文章連許多老師看了都很慚愧。我心里有一絲不甘，然而臉上還是笑，她一定是家學淵源罷。周齡也笑，應該是的。有些氣質和靈性是先天就有的，后天培育也難。他夸贊陳迦陵，絲毫不顧及我的感受，我終于酸溜溜說，像我們這樣的人當然不能和她相提并論。周齡牽住我的手，你也有你的好啊。你看你周圍的人，又有幾個像你這樣聰明。話已至此，我只好順著他的表揚作出歡喜的樣子，仰起頭，接受這一時這一刻我的所得。

我記得《棋魂》里，進藤光決心趕上塔矢亮，從而日日練棋不輟。不知從何時起，我心底也有了類似的想法——’要接近陳迦陵。

有一次跟系里教法理學的李老師吃飯，也說到陳迦陵。他很和藹地說，陳青也要多讀書，爭取像陳迦陵一樣錦心繡口呢。

接著李老師開始盛贊陳迦陵。他說自己教了多年的書還是第一次遇見這樣有靈氣又刻苦鉆研的女學生，又說照她的發展將來留校根本不成問題。

留校，他說到了留校。我不由心顫。這也是我的目標。父母早已說過，跟下留校任教無疑是學文科的女生最好的出路之一，工作穩定，有自己的時間，收入也不低，還能輪到出國調研，等等等等。然而現在競爭日益激烈，爭取一個留校做輔導員的機會已經十分難得，更不用說做老師了。

有一天法理課上，老師喊我起來回答問題，有關法律契約論之種種。這個問題我之前認真準備過，也和周齡討論了一場，于是心里有數，滔滔不絕講了一遍，感覺不壞。而還沒待我坐下，離我不遠的陳迦陵卻輕輕站了起來，告訴老師說有不同觀點。如此課堂熱鬧起來，眾人饒有興味地聽難得發言的陳迦陵說話。她聲音不高，卻很清晰，我頓時心緒大亂，只記得她逐一指出我回答中的幾樣錯誤，老師極贊許地點頭，把我們兩人都表揚了。我卻十分不是滋味，覺得自己根本就是為了引玉而拋出的磚。

課后我和善玉一起吃飯，卻很意外地被陳迦陵叫住。她說，可以把西賽羅的書好好看看。又說學校圖書館有相關資料。我臉騰地一紅，說陳迦陵你記性真好，我才說一遍的東西，你都能記住，而且還能分析。

陳迦陵似是而非地笑，記性好也不是什么好事。又扶額一笑，你們出去吃飯?

善玉一愣，忙點頭說，嗯，你也一起去罷?

陳迦陵看看天，說很抱歉，要趕去見一個朋友。于是就微微點頭，轉身走了。

善玉吐吐舌頭，我越看她越不像塵世中人。

我嗔道，難道是石縫里蹦出來的?

善玉噗哧笑，你說她有沒有男朋友?

我說，不像有的樣子——誰敢要她做女朋友呢?她也看不上普通人罷。說著自嘲，就像我和周齡，在她眼里也一定很可笑。

善玉仔細看我，你好像很在乎她對你的看法?

我一驚，忙呵呵笑說，哪有哪有。

善玉是聰明人，馬上轉開說學校外面有一家料理店很不錯。

而我們的話題不知怎么又到了陳迦陵身上。善玉說，迦陵這名字好，佛經上說山谷曠野，多有迦陵頻伽，出妙聲音。我想可能他們家信佛教。

鰻魚飯來了，我們的注意力總算從陳迦陵身上移開。

我和周齡的戀情在周齡畢業后無疾而終。所謂無疾而終，就是彼此都沒有撕破臉，沒有耗損一兵一卒。他離開前請我吃飯，坦白說他知道我并不愛他，他自己也不十分愛我，只是覺得兩個比較出色的人在一起會是對寂寞生活的一種撫慰。聽到這樣的話我也不生氣，知道他說得有道理。末了他說，以后有什么事需要幫忙還是可以找他。我笑了。這種不傷和氣的做法，恐怕只有在彼此不甚相愛的情況下可行罷——因為雙方都無所謂了。

假期已近，我問陳迦陵是否和我坐同一班火車回家。她說是，但她恐怕要晚些回去。這意思是不愿與我同路。我心生幽怨，大概陳迦陵從來沒有把我當成朋友。而怎樣的人才配做她的朋友?大學里她幾乎不跟任何一個人來往過密，有她不喜歡的老師，她也從不去聽課，奇怪的是老師都一律給她高分。只偶爾見她同訓詁學老師方履平、音韻學老師羅臻民有電郵交往。

哦，我想起來了。她還時常能收到兩個人的信。一個叫蘇閱夫，一個叫沈妙音。我曾百度過這兩人的名字，蘇閱夫名氣很大，資料上說他是學者、琴人、畫家。搜沈妙音時，意外找到了陳迦陵的博客。相比我那熱鬧擁擠的博客，這里冷清極了。日志里記錄的多是書單與書賬，或幾筆瑣事，其中頻繁提到，今天又收到妙音來信。憑她寥寥記述，我想象出那個叫沈妙音的女子，亦如陳迦陵般孤高離塵，二人詩詞唱和，書信往來，惺惺相惜，有如月光照拂雪地的清靜澄明。那蘇閱夫也有留言，看得出他與陳迦陵交往甚厚。我一時感慨，很想留言給她，然而自己遽然闖入，十分唐突，還是默默退出。

也只有在心里羨慕沈妙音。陳迦陵日志里有一句“人我座中皆妙人”。而我，定然在這“妙人”之外了。

放假后，我和旁人結伴回家。一路談笑不斷，只是偶爾穿越隧道，在一片黑暗里，有一瞬想到了陳迦陵。心中惴惴然無著落，想她現在是否在煮粥讀書，或者憑窗寫信，給蘇閱夫，給沈妙音?

假期里我決心寫一篇小論文。于是四處搜尋資料，經常往圖書館跑。有一次去省圖書館找一本書，一路勞頓，卻不抱怨，因為心里有一個陳迦陵，她照見我的淺薄與懶惰。在省圖的一個下午，我匆匆翻檢了許多書籍，眼花繚亂，心里又實又虛。歸還借書板時，突然看見前面一個登記的人赫然在寫：蘇閱夫。心登時快躥出來，待那人起身出門，我一眼認得，就是他，我在陳迦陵的電腦里偶然見過，蘇閱夫。

我想也沒想就喊住了他，這是個尚且年輕、十分英俊的中年男子。他略覺意外，我說，我是陳迦陵的同學，我知道你。

蘇閱夫朗聲笑，你好你好。

這個男人渾身充滿頹靡又激揚的氣息，他邀我去畫院，人極親和，絲毫沒有架子，尋常事物也能說出別樣趣味，果然是陳迦陵的“妙人”。在畫院走了一圈，話題多離不開陳迦陵。他也只是閑問二三事，轉身便可言說其他。我喜蘇閱夫的博學爽朗，令我如坐春風。后來回家，我也念念不忘這段偶遇。

開學，陳迦陵早早在宿舍。我笑著把遇見蘇閱夫的事告訴她。她淡淡一笑，說已經知道了。也不問我怎么知道蘇閱夫，或者我跟蘇閱夫之間談了什么。這讓我多少有些寡味，也覺出他們之間的情誼非同尋常，根本無需我這外人置喙。一時覺得無趣，忽然想起一件要緊的事，憋了一口氣把一冊期刊給陳迦陵看，說其中有我一篇寫吳梅村的小文章，希望她給我指點一二。她也不謙虛推卻，只翻到那頁文章，細細閱讀。我面上平靜。心中卻很有幾分得意。這可不是一篇“小文章”，是我花了大半個暑假、放棄寫雜志稿子的時間而辛苦作成的論文。其中有幾段我還很滿意，反復修改后，果然被一家頗有名氣的期刊發表了。

然而這一次，陳迦陵把雜志還來時，只在頁邊寫了一行很細的字：強作文章。

這四個字不啻驚雷，字字擊中我的心口，一時竟有惱羞成怒之意，壓著尷尬問她個仔細。她還是淡淡一笑，第二天給我寫了一封信，信上詳細指出文章的不合情理之處，并點明考據不嚴，若干句子不通。依照她的指點，我再回頭看自己的文章，簡直慘不忍睹。那一刻滿心都是淋漓的痛楚，為什么，有這樣一個優秀的人在我身邊?蓋住我所有光芒，并讓我日日不得安寧。我費盡精神考究的東西，卻是她本來就知道的。

善玉說得對，做學問這樣事，的確要天分。我也頃刻泄了氣，原來之前那么多功夫竟是白費，實在何苦。

話雖如此，然而當我見到陳迦陵為專心學習而出去租房子住時，我又心動了，認為自己也該如此，一則劃開自己和碌碌人群的界線，二則畢竟集體宿舍擾攘繁雜，或許一人獨居，也真能更好地讀書。

可巧，我租的房子恰和陳迦陵隔個陽臺。房東領我四處觀看時，我一眼望見對面欄桿里那瘦削的女子，愣一愣，點頭打招呼。她自然是在看書，只是微笑而已。

我和陳迦陵做了鄰居。時常，我找菜譜煮了幾樣色味俱佳的小菜，都不會忘記喊她一起過來。她婉拒不受，說自己已經吃過。我不信她真如暝風飲露的仙子，執意拉她和我一起吃飯。時間一長，她比之前和悅不少，我們的話也漸漸多起來。

有一個雨天，我和她一起去書市。回來的路上經過一處香火旺盛的寺廟，見她凝神，便問她是不是信仰佛教。她有一絲羞怯地笑了，搖頭說，我不信的。但我母親信。

天氣轉涼，夜雨蕭瑟。我們一起看碟。后來我餓了，問她想不想吃東西。她極認真地想了想說，好像也餓了呢。二人對視一笑，有了相濡以沫的溫情。于是我在廚房用微波爐熱小點心，她在房里煮水烹茶。我端著點心來到她身旁，忽然冒出突兀的一句，迦陵，我真羨慕你。

她眼皮微微一動，手里徐徐放下茶盞，抬眼微笑道，我有什么可叫你羨慕?

我一訴衷曲，嘆息說，你在我眼里是處處都好，處處比我出色，令我十二分欽羨。

她接過盛點心的小盤，告訴我茶快涼了，該快些喝。我見她低眉一笑間言語不盡的姿態，眼中竟莫名有淚意。

陳迦陵睡得晚，我于是也睡得很晚，逼迫自己看書。而看了幾行心思又在別處。去敲門，她抓著書朦朦朧朧跑來，喊我，陳青。

我也笑了，說你真專心。我看書看得頭腦發昏，想來找你玩。她哦一聲，我隨她進屋。她倒白水招待我，跟我說了幾句又去看書。我看她榻榻米上散滿書籍，枕邊木盒內堆了厚厚一疊信，信上寫著：

陳迦陵親啟

沈妙音

簾外燈火遠近，夜色明暗。

后來善玉時常拿這件事笑我。說我搬出去住沒有像陳迦陵那樣好好讀書，反而找到一個男人，小日子滋潤無比。我也接受這樣的現實。大概陳迦陵生來就該用功，我則是糊里糊涂的享樂腐敗女罷。

善玉所說的男人叫宋千峰。最初也是在某個書店認識，我們找同一本書。后來在msn上言語來往。他寫簡約的文章，一字一句刻苦經營。而他的專業與工作卻渾與文章無關。每日他下班回家，侍奉母親吃飯，自己收拾完，便打開電腦。我這里msn上，就閃出他的頭像。我也把自己的文章給他看，他少有評論，最多給我改錯別字。

冬天的時候，我寫一個長篇。每寫一段都發給他看，要聽他的評語，得一句贊揚就無限歡喜。深夜，我在這里寫，他在那邊等。互不干擾，卻又互相牽扯。沒等我小說寫完，我們就在一起了。

他年紀已長，又是自律克制之人，不想徒勞花費心思在風花雪月上。他跟我說得極清楚，說自己不想要一份沒有結果的戀愛。他需要一個妻子，一份婚姻。

我們居住的城市相隔不遠，然而我們見面次數卻不多。他工作忙，要照顧母親。有一年中秋，善玉說，叫他過來陪你過節罷。我嘴上維護他，說他要陪家人。心里卻極失落，見周遭男女出雙入對，月下清游，好不曼妙。于是聯系他，在電話里幽幽怨怨說，你也不來陪我。他只打疊了溫言軟語安慰我，說以后在一起就會好，定然彌補此夜相思。我一時心灰意冷，拿被子懶懶蒙住頭，不想理會。

我的不安與委屈隨著不久以后他的到來而消解殆盡。他微笑說，這段時間終于忙完，迫不及待要來見你。

我伏在他懷里，第一次發現自己這么小，小到可以被面前這個男人盈盈一握。在他面前，我只希望自己變得小一點，更小一點，拇指姑娘一樣被他捧著寵著。

白天我們逛街吃飯，夜里歡愛纏綿。

黃昏，一起出門。我穿他的厚外衣，很長，像一個籠。出電梯間時迎面遇見陳迦陵。她一個人提著食物，手里卷一本雜志。我非常尷尬，囁嚅說，陳，陳迦陵。她一如既往的平靜，點頭微笑。

擦身而過的瞬間，我清楚意識到，我和她，終于徹底不在一個世界。

畢業的時候，陳迦陵出人意料，沒有接受學校的保送推薦。那個保送名額居然攤派到我頭上。接下來簡直一路順風——讀研，結婚，考博，留校。陳迦陵從我們周圍消失掉。時隔數年，同學之間依然在討論她的去向。有人說她出國了，有人說她隱居了，有人說她在北方某著名高校教書，有人說她落發為尼，更有人說她已經自殺，各種版本都有。

沒有陳迦陵在，我讀書也仿佛開了竅，常常有所得，文章的確也比過去作得好。往往此時就會落寞地想，如果她看見了，會怎樣說?還會寫下“強作文章”四字嗎?

我和宋千峰生下一個男孩。婆婆很歡喜，我們的生活波瀾不驚，安穩富足。

冬天時，在南方工作的善玉來到我家，我們一起去省圖，去寺廟，去園林，吃遍城中美食，恍惚又回到做學生、做姑娘時。

我們也就是在這年冬天，去往某個水鄉小鎮的路上，遇見陳迦陵的。

甫見面時，我們幾乎不敢相認。而這個白發隱約、形容瘦削的女子，不是陳迦陵，又是誰?

我和善玉背著很大的旅行包，神采飛揚，手里還擎著糖葫蘆。我們正循一條石板小路尋那煙水朦朧的小鎮。陳迦陵抱著一疊舊報紙走來。

我們最終還是打了招呼。

她微笑，你們還好罷。

我們點頭。又問。你……

她說，我也很好。我在這一帶城鎮收集一些散佚的文獻。

她說，你曾說你羨慕我，卻不知我也羨慕你。我羨慕你活色生香的生活，羨慕你結婚生子。你的這些，是我得不到的。我母親信佛，我卻不能。沒有信仰的人可以很快樂很盲目，也可以很清醒很痛苦。

她低眉道，那時候你很羨慕我和沈妙音的交往。然而你怎么沒有想到，沈妙音就是我。我自己給自己寫信，想象出這個世界上，另一個我。

哦，我想起“山谷曠野，多有迦陵頻伽，出妙聲音”，迦陵，妙音，原來是一人。

她說那時候你做我鄰居，時常喊我過去吃飯。我心里很想和你一起，像善玉一樣。然而我常常靜靜想，覺得自己不配。我到底是個怪人。我也想留在學校做老師，然而我知道自己不能。

她又笑起來，額發披飛，她也不去撩。

我問，為什么不能?

她答，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只這一句，便微微點頭，與我們錯肩而過。

天已暮，晚云沉沉。我和善玉都覺如在夢中般不真實。我們反復咀嚼陳迦陵那句“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感到心驚，眼里幾乎要滴下淚。陳迦陵大概是我們之中最清醒的一個，不屑流俗，不愿得過且過，永遠把學術與理想安放在靈魂的高處，在這個時代，不是怪人，又是什么?路人指點我們應該搭乘夜航船去那座小鎮。登船后，靠在小小的葦編船艙里，人在水上搖曳。江南黑漆漆陰冷的冬夜，唯有夜航船頭一盞明滅的小燈。

我說，什么時候去畫院問問蘇閱夫，陳迦陵的故事罷。

善玉語出驚人，不必。也許我們所見的陳迦陵，是我們的幻覺。她從來都沒有在我們身邊待過。她也不是這俗塵中人。

我也恍然，心里漸漸平復，笑道，遇見她，大概是對我們一種溫柔的嘲諷與警醒。

櫓聲咿呀，我給宋千峰發短信，告訴他夜航船已過了許多座石橋，水色微茫，兩岸風景皆在畫里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