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叫米家坪的村莊

那個叫米家坪的村莊，就在這個世界上。你攤開世界地圖瞇老了眼去尋找，但你根本就找不到它。如果世界是一片蒼蒼莽莽的松林，或許那個叫米家坪的村莊連一枚松籽大也沒有，它或許是樹皮裂縫里一枚什么蟲子產下的一個用眼睛看不到的卵，也或許是褐黃色松花上一粒誰也嗅不到的花粉。

那個叫米家坪的村莊，就在中國的這一片版圖上。你攤開中國地圖去尋找，但你還是根本就找不到它。假若中國是一片搖搖曳曳的樺樹林。或許那個叫米家坪的村莊連樹葉上的一粒甲殼蟲都不是，它可能是被落葉掩藏下的一粒蚯蚓籽，誰也感覺不到它的呼吸，更沒有人能觸摸到它的甜蜜或苦痛。

那個叫米家坪的村莊，就在一個叫河南的省份區域里。你攤開一張花花綠綠的河南省地圖，也只能看見下轄它的那個西峽縣，你依舊找不到“米家坪”三個字，它就像一朵酡紅的小蘑菇，就掩在西峽縣的那片闊葉下，或者就像一只躲在傘一樣大的荷葉下的蛤蟆，偶爾能在市報上呱呱地叫一聲。

那個叫米家坪的村莊，是西峽縣的近乎二十分之一。你攤開西峽縣區域圖，終于可以看見它了，但它不過是一個圓圈或一個蝌蚪一樣大小的黑點，你看不清楚它的泥土是灰黑的，還是褐紅的，你甚至看不清它的歪歪扭扭街巷的走向，也看不到它南北村頭的兩棵古皂莢樹，但你終于可以看見“米家坪”三個字了，你終于知道在西峽、在南陽、在河南、在中國、在亞洲、在這個世界上，是有著一個叫米家坪的村莊，它是一個躲在四周環山中的小村莊，隨便你站在周圍的哪一座山崗上，都可以一覽無余，它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世界，但它也是一個遼闊得無邊無際的大世界，那里許多蟲子、許多鳥獸，它們幾百年幾百代了，但還是沒有走出過米家坪。

對于世界來說，米家坪是微小得可以被人忽略和遺忘的，但對于米家坪里的豬、狗、雞、鴨、牛、羊來說，米家坪又是那么地深邃和廣闊。后山崗上的樺櫟樹被砍伐了幾百年，但它們依舊茂密著；村莊西邊的老鸛河，被鴨鵝汲飲了幾百年，但河流依舊從容地汩汩流淌著；山崗或河灣邊的青草，被牛羊騾馬用唇齒數了幾百年，但至今它們依舊還遠沒有被數清楚……

我可以不知道非洲的許多國家，也可以不知道歐洲的許多城市，但我卻不能不清楚米家坪。因為米家坪是我恒久的世界，但世界上的許多城市，許多地方卻不是。在我家張掛的地圖中，你找不到世界地圖，也很少有國家和省市的地圖，多的只是能讓我一眼就看見“米家坪”三個字的縣域地圖，我常常因為能看見這三個字而淡定，而從容，而每一滴血液里都氤氳著春天陽光一般沉默的溫暖。

在那個叫米家坪的村莊，村西和鸛河隔洞相望的山坡上，饅頭似的隨山勢遍布著數千座荒草萋萋的墓塋，有的墓塋有石碑。但最多的還是一坯黃土一圈巖石而已。那里最古老最滄桑的一塊石碑，亦不過是正大元年的，至今亦不過數百年，碑上綠綠的苔蘚幾乎把已經剝落的碑文給湮沒了。那片墓塋可能就是米家坪人扎在豫西南這片野土里的根了。清明節、端午節、過大年的時候，村莊里的人會魚貫跨河來這里祭奠祖先，那時候這里的山坡墓園里常常晌起一串串的鞭炮，嚇得藏隱在墓園或草叢里灰白的野兔慌不擇路地躥逃，也有幾只雉雞什么的，在焚燒紙錢的縷縷藍煙中，掮飛起一片黃塵或灰黑的紙灰就一下子飛過了梯田層疊的山梁去。

米家坪村莊的根基淺，也不是能蘊育大人物的風水寶地，從墓園的石碑上看，這里走出去能干得風生水起的人物極少，最顯赫的也不過是方圓幾十里有點名氣的幾家殷實戶。

當然，那個村莊所以叫“米家坪”，是多少和“米”字有些淵源的。這里并非魚米之鄉，“米”字并不代表這里水田豐沃出產稻米，而“米”不過是指最早來這里拓荒定居人家的姓氏。民間流傳說，米家祖先到這里墾荒安家十幾代后，村莊便有些規模了，子孫繁衍得也人丁興旺。但就在米家洋洋自得這一方水土自此將永遠“米”家一統時，正北的山頂上卻遷來了幾戶人家。那幾戶人家姓姬，原籍在跟這里并不遙遠的陜西漢中。原居漢中時，姬姓人家青壯人丁常常莫名其妙地天亡，族人去求風水先生，風水先生聽了捻須冷笑問：“你們居家的地方叫什么?”姬姓人答日：“鷹嘴石呀。”風水先生說，姬(雞)在鷹嘴，哪有不亡的?姬姓人恍然大悟，忙驚慌不迭地懇請給指條生路，風水先生說，找有五谷姓氏的村落旁安居，你們才能香火興旺，姬姓人家只好扶老攜幼出秦嶺過潼關，在這豫陜雞犬之聲相聞處覓到了這個米家坪，并在米家坪正北的山頂櫟樹林中定居下來，果然姬姓從此大旺，而山下米姓很快就零落了。當然這不過是有關米家坪的野史亂說，但讓人咀嚼的是，米姓人家在清朝中葉就在這里神秘地絕跡了，僅存一片叫米家墳的破落墳地，而正北山頂上的姬家至今仍居住在那片茂密的樺樹林里，人丁約有三百來口子的樣子。

那個叫米家坪的村莊早已沒有一個姓米的人了，張王李趙是米家坪村的四個大家族，當然還有許許多多的雜姓，但沒有一個姓氏是略略怪異的，都極平常，就像米家坪村在豫西南星羅棋布的數不清的村莊中一樣地寡淡和平常，就像米家坪村的雞鳴犬吠和鄰村一樣地平常。

那個叫米家坪的村莊沒有什么出格的風情，它像許多豫西南的小村落一樣，村子就南北朝向座落在一片田野的中間，村東的山叫后寨，寨下是一片開闊的沃野，土質是黑沙壤的，很肥沃，種小麥、玉米、蔬菜一類的農作物。西面一大片灘地之外就是鸛河，方便灌溉，就種稻米、種大豆、種花生。當然，四周低矮的坡梁上也是亂石堆壘的梯田，就常種植些紅薯、萊豆、高粱、南瓜之類的耐旱作物。長小麥、水稻之類的肥地不多，米家坪人因此就以粗糧為主，常常自嘲說：“吃頓米飯要先瞅瞅歷圖。”意思是大米白面類的細糧少，只有年節才能狠吃一頓。吃的玉米、紅薯、紅薯干之類的多了，也就常常自嘲說：“咱們放的屁都是紅薯味的。”

那個叫米家坪的村莊也養六牲，雞是每家必養的，多的養十幾、二十幾只，少的養五七只，拿雞蛋去換油鹽。豬也是每家必養的，家家都有豬欄，多的養三兩頭，少的一年養一頭。那個叫米家坪的村莊也有養羊、養牛、養驢、養馬騾的，但牛馬驢之類過去犁地拉車用得著，現在多用小農機了，驢騾之類的就絕跡了，村莊的村巷墻上都不多提倡養牛養騾了，只有提倡豬羊致富的：“要想孩子能讀書，少生孩子多養豬”、“要想富，養豬養羊多種樹”。

那個叫米家坪的村莊人很少養鳥，常常不過三兩家養了窩鴿子，也是任它來任它去。更沒有養鸚鵡、八哥之類的觀賞鳥，狗也是養的，但并不是每家一條，誰家養的狗也都是一村人的，誰家都喂它，它也見了村莊上的每一個人都是主人，見了誰都又搖頭又擺尾的，整天在村子里晃蕩來晃蕩去，愛去哪家就去哪家。

那個叫米家坪的村莊至今養的最特別的一個寵物叫水獺，它是一個從蘭州退休回來的老工人養的，剛開始從鸛河的龍潭里意外地捉回來圈養在鐵籠里，后來發現籠子爛了一個破洞，那渾身長了密密濃黑絨毛的水獺常常隔三差五逃出去，但溜達一兩天便自個兒回來了，于是便徹底棄了籠子，那水獺就懶洋洋地整日臥嬉在他家的門石上，他上村巷里去轉悠，那水獺就狗也似亦步亦趨地跟著。他常把水獺帶到鸛河邊，然后拾起一塊石片撲嗵扔進河流里，水獺聽見水響，便一頭扎下水去，俄頃就會噙上一條魚來交給他，就像一只喜人的魚鷹。

在那個叫米家坪的村莊里，除了那只水獺，就沒有飼養過什么太特別的動物了。

那個叫米家坪的村莊現在已沒有什么值得一睹的風物了，僅剩的只有一口雙眼井。所謂雙眼井，不過是一口井掏得闊大，上面開兩個井眼，兩只桶可同時朝井里汲。井臺是一塊近二十個平方米的褐色大石，在上面開了兩眼井孔，井上筑一灰瓦的遮井亭。這井并沒有掏多久。是民國時期掏鑿的，是位叫程相甫的堡長出資掏鑿的，現今井亭結滿蛛網的梁上還寫著那位程堡長的名字。

比兩眼井更應該稱是米家坪村莊風物的，是村南頭的古戲樓、關帝廟和村北頭的大佛院。古戲樓的方圓出名，是據說曾有一臺關圣大帝過五關斬六將的戲在這里上演，飾演關公的演員因為演得忘興，青龍偃月刀舞劈下去，不料劈在了戲樓的木柱上，木做的青龍偃月刀竟把木柱削掉了一大塊，民間津津樂道說是關帝老爺在這里顯靈了。和戲樓相距不足一箭之地的關爺廟規模曾經很宏大，有大殿和偏殿，殿宇雕梁畫棟十分古樸華美，大殿中塑有一尊一丈五尺余高的關帝夜讀《春秋》像，后有周昌扛著青龍偃月刀，關平手捧碩大的“漢壽亭侯”金印。但可惜的是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被拆了，建了食品公司的養豬場。

村北頭的大佛院規模更大，約有六七十畝大小，中間主殿，四周偏殿，院內甬道旁的三棵古柏，虬枝橫斜，每棵都要四五人拉起手來方能抱成一圈，后來就做了村子的小學。我在那里讀書時，還是木格格的門，木格格的窗，臺階都是一條一條被歲月和風雨打磨得油光水亮的大青石，教室的屋檐墻壁上都是彩繪的祥云佛像。

那個叫米家坪的村莊還有一件自然風物叫“龍起石”，那塊大石足有五間房屋大小，渾身漆黑，兀自立在一馬平川的鸛河水邊上，石上寸草不生，也沒有一坨的苔蘚，它的腳下就是黑森森老龍潭。米家坪的人說那是一方鎮河石，有那方大石在，老鸛河的水再洶涌，也不敢淹沒掉米家坪，但龍起石在治灘改地時，也被埋掉了。

在那個叫米家坪的村莊里，如今最老的風物就是那口兩眼井了，它還存在著，不過是因為一日三餐米家坪村的人還要吱吱扭扭地挑著水桶來汲水。能被人利用，才會被人看護，這不僅僅是米家坪，也是豫西南那方皇天后土上所有風物的普遍存在哲學。

在那個叫米家坪的村莊里，風俗都是約定俗成的。一個人在這里一出生，你就落在了一個左親右戚編織的巨大蛛網里。米家坪人是清一色的漢人，幾十個姓氏之間相互通婚，一輩又一輩的長長幼幼融融和和，因此輩份就拉扯得糾纏成一團了。或許一個小孩剛一呱呱落地，村子里的許多人都要稱呼他做爺爺了，也或許一個老頭都須眉皆白了，但他見了某一個肚遮紅肚兜、腳穿虎頭鞋的趔趄學步嬰兒，還要向那嬰兒稱叔稱伯，這是米家坪村人誰也沒辦法的事情。村北頭的小學校里，就常常鬧出諸如此類的笑料，譬如教英語的張大舌老師，批評陳小狗聽課蔫不拉坍地，但張大舌剛批評兩句，陳小狗就十分不滿了，拍案而起一指張大舌老師說：“反了你了，竟敢批惹你舅爺爺。”張大舌哭笑不得，雖說自己是老師，可排起村莊里的輩份，自己稱陳小狗是舅爺也確是千真萬確的。再譬如村莊里的許多夫妻，按村莊的輩份扯，有的不是丈夫要稱自己的老婆是表姑，就是妻子得向自己的丈夫稱表叔或表舅。但如果是從外鄉嫁進來的媳婦，一切就都清晰簡單得多了，但是你不在這村莊里生活上二十年，那些樹纏藤、藤纏樹的親戚關系你就肯定琢磨不清楚。

親戚多，禮節上就繁，村莊里哪家生了小孩，家家都要去吃滿月酒。及至這孩子周歲了，滿莊的人要再去他家賀一次周歲生日。這孩子長大娶親或出嫁時，全莊的人要送上一份彩禮，喝上幾天的酒宴，弄得滿村都是酒氣，醉得狗腿打絆雞鴨暈頭暈腦。等到這孩子再生子女，一切就再周而復始。

當然這是那個叫米家坪村里的一個風俗，還有給老人祝壽的，給搬了新屋的家庭賀喜的，給亡了的老人送刀燒紙祭奠的等等，差不多都是傾村而動。

也有規模較小的一些禮事，譬如正月初二拜丈人，五月端陽看女婿，六月六拜娘家等等，都是姑爺、表舅的自家人團一桌，邊敘家計，邊劃拳喝酒。

禮事造就了那個叫米家坪村莊的一團和睦，卻也養成了不少米家坪人不分青紅皂白的爛脾性。米家坪人和外人招惹上了，不管禍事是米家坪人惹起的，還是非米家坪人引上的，村莊老少挽胳膊卷腿一窩蜂齊上，不辨情理、不講是非，只要不讓自家人吃虧便是。常常公安到米家坪執法，干部到米家坪收款收糧，有人振臂一呼，全莊人就雞飛狗跳地跟著鬧騰了，并因此多次掀起過縣鄉的大事端，但米家坪人并不以此為誡，不過是沆瀣一氣地說：“村幫村，鄰幫鄰，關公幫的是咱解州人，誰叫咱們是一個村上的，下回，該出手時咱還不手軟!”

那個叫米家坪的村莊，也是有自己風俗文藝的。最古老最普通的民間文藝叫“拍瞎話”，就是夏夜里村人坐在村場庭院里納涼，或冬夜里一群人圍著一盆炭火取暖時，一村人圍著村里一個略通文墨的人，聽他《三國》、《水滸》、《說唐》、《三俠五義》、《半生緣》一類的天上地下瞎扯。這些講者有些是讀了幾本書，講起來有出有入的還算得上斯文，有的就是道聽途說來的一點皮毛，能把楊貴妃說成是萬歷皇帝的老婆，也能把黑臉包拯和劉邦的老婆呂雉搓和到一塊兒的，但這絲毫不影響村莊人聽講的興頭。和其他村莊的人一樣，米家坪的人也是喜歡聽一些流氓文藝的，譬如《十八摸》、《佛跳墻》等等，是民間文藝的拿手節目。民國末米家坪村曾自辦過一個靠山紅梆子劇團，在豫鄂陜三省交界的鄉野場院掙得過一些浮名，樣板戲走紅后，原劇團的一幫人不甘寂寞，也東山再起拉聚一幫人馬，日夜在后山坡的羊圈里吹吹打打排演節目，也上演了《紅燈記》、《智取威虎山》、《平原作戰》等劇目，沒有道具，就什么都用上了，槍是用木頭鋸的，用豬血或紅墨水抹紅，胡須要么是用毛筆一根一根描上去的，要么就是用豬毛、羊毛粘在臉上的，鋼盔是用牛欄里的牛籠嘴糊上草紙用鍋底灰刷黑的，槍要打響，后臺便專門設置一個司炮的，前臺一端槍，司炮的就馬上在后臺上砰地燃上一個瀏陽鞭炮。最有趣的演員是三隊的丑角梁升子，擠眉弄眼都是戲，常常逗得觀眾捧腹大笑，后來上級讓米家坪村選出一個壞分子做斗爭對象，梁升子便被動員了，他沒多推辭，說：“當就當吧，咱反正上臺演的都是壞家伙，就當又演了一個角兒!”不曾想一斗就是十余年，還差一點被送到青海勞改去，悔得腸子都青了。

在那個叫米家坪的村莊里，文化名人有兩個。

一個是村北頭張家門的張廣才，一輩子善書善畫，村莊劇團的幕布海報均是出自他的手筆。年節莊里跑旱船、亮高抬、扭大頭、舞秧歌，都靠他的一支好筆，方圓村莊的板報、專欄、標語都是他的，描的寫的多了，便積累了才華，后來省市征集標語、廣告詞，他都拿回了幾個獎項。另一個是村西巷的劉大伯，先是在縣上的劇團搜集整理劇本，后來被調在地名辦公室做主編。他的戲寫得好，《三搜太白府》等幾部劇目在全國都有名氣，最有名的是曲劇《閻家灘》，進京到懷仁堂演出過，讓周恩來和中央領導觀看，藝術成就也算不小了。后來別人把他的《閻家灘》制作成了戲劇電影，未署他的名字，幾經交涉，最終也沒有給他報酬，僅給了兩件印有“《閻家灘》電影拍攝組”的汗衫，我們替他抱不平，他卻說，×××那么有名的演員才給發了一件，卻給咱了兩件，不少了不少了。夏天便穿了這些已經破了許多小洞的汗衫在米家坪里有些招搖地走來走去。

在那個叫米家坪的村莊里，有了這兩位文化人，村莊就顯得很有文氣了，這讓其他鄰近的村莊羨慕不已。

我是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離開那個叫米家坪的村莊的。記得剛往縣城遷移戶口辦理手續時，戶籍部門有一項收費叫“帶塵費”，我向辦理人詢問什么是帶塵費，辦理者卻十分傲慢地說：“就是你們把農村的灰塵帶進城里來了。”我脫下鞋子，砰地放到他的寫字臺上說：“瞧吧，這鞋上的灰塵都是你們這城市的，我連老家的一粒泥星都沒帶來!”辦理者十分鄙夷地嗤了一聲說，鞋子上沒有，難道你身上沒有，血里沒有，心里沒有嗎?

說實話，我對那個發明收帶塵費的創始者心里充滿了敬意，如果他不寫詩，不讀文學，他是想不出這個充滿詩意的收費花招的。對于許多生活在那個叫米家坪的青年人來說，他們早就恨透了那塊讓他們流汗也讓他們流淚的土地，如果有一星半點的機會，他們就會像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期盼著能夠離開米家坪，甚至再也不打算回到米家坪去。對于他們來說，城市巧立的那種種類似“帶塵費”的一點點門檻算得上什么呢?我的一個堂妹，剛上初中一年級就輟學了，她給我寫信說：“快幫幫我吧，我連一天都不想再呆在這小小的米家坪了，縣城找不來工作，我就要到深川去!”后來她背著蛇皮袋裝的行囊來找我，我問她深川是什么地方，她說就是廣東啊，就是那個打工人都爭著去的地方，我說那不叫深川，那里叫深圳，她不好意思低頭嘟囔說：“咱們米家坪人都說是深川，管它川呀圳呀的，反正俺也要去!”我給深圳的兩個朋友聯系了，又給了她一些路費，她就拖著那個蛇皮袋搭車南下了。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那個叫米家坪村的村莊像其他所有的村莊一樣，剛開始是青年人一撥一撥地向城市涌，后來中年人也都拋下村莊走向了他們并不熟悉的城市。偶爾回老家探親去，滿村莊就全是老弱病幼了，年輕一點的除了南地土地廟旁的傻子王有牛，其他幾乎一個都沒有了蹤影。田地也拋了荒，過去常為地界少一寸多一寸鬧得寸步不讓的良田一塊一塊擠滿了齊腰深的蒿草，徹底成了野兔和豬獾們的領地。

偶爾父親和母親來城里小住，和我嘮叨的也都是：咱村上的某某某在山西的煤窯中被煤埋了；某某某在咱莊里是個三腳踢不出一個屁的人，怎么到了城里就拿刀搶劫了，被判了刑下在大獄里；某某某在城里賺下了筆錢。幾年都跟家里不再聯系了，聽說在城里又混上了臉蛋瓷白瓷白的婆娘……

在那個叫米家坪的村莊里，我不知道還有多少人要離開，也不知道那些人要離開那片生他們養他們的泥土多遠，但我知道，他們像我一樣，只要在那個叫米家坪的村莊里一出生。從身體到靈魂就沾惹滿了米家坪村莊的土腥味，不論是穿上了西裝打上了領帶，還是卷著舌頭學會了一口蹩腳的普通話，但在城市冷漠的眼睛里，我們永遠都是一沱泥，一星土，一生都要向城市交付無盡無了的“帶塵費”。

而我是喜歡隔三差五回到那個叫米家坪的村莊里去走走的，喜歡褲角或鞋子上隔三差五沾惹上一些米家坪村的泥灰，我走在那熟稔的村巷里，或和一群老人默默無語地坐在村頭的大皂莢樹下，或踽踽走在莊前莊后的小路或田塍上，就像走在一個溫情卻又惆悵的夢境里。

我知道許多東西就像頭頂那一朵一朵絮白的流云，風輕輕一吹便飄到遙遠的地方去了，但村莊不會，村西的那條鸛河不會，村前村后的那些泥土不會，許許多多的靈魂也不會，流云走了，天空會永遠地藍著，歲月走了，大地和泥土總還在期待著。

那個叫米家坪的村莊在陽光和月色中依舊亮著，亮著。